第二天童桐陪我飛雅加達,我媽送我去機場,我們在咖啡廳裏待了一陣子。


    前半小時我坐那兒翻雜誌,我媽沉默地喝咖啡,她一直不太看好我和聶亦,這時候居然沒有說風涼話,我果然還是她親生的。


    時間快到了, 我媽醞釀了半天,開口跟我說:“非非,你小時候喜歡看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偵探小說。”她停了一下,說:“阿加莎本身也很有意思,她一生有兩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因為所托非人而以失敗告終,但她是個善於總結的人,正因為有了第一次失敗的經驗,第二次婚姻她經營得非常好。”她總結:“你看,世上從沒有絕對的壞事,隻在於人的看法,聰明人能從所有不好的事情中汲取好的元素,並且為己所用,從而一生受益。”她問我:“你懂我說的是什麽?”


    我說:“嗯,隻要您不用比喻句,您說的話大多我還是能聽懂的。”


    我媽點了點頭,想起什麽似的從包裏拎出個東西,我一看,是本磚頭厚的德語詞典。


    我媽特別淡定地把那本字典遞給我:“要實在想不開呢,就再學一門語言轉移一下注意力。我聽人說這輩子學德語的上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既然難度係數這麽大,治療個情傷什麽的應該是不在話下。”


    我禮貌地跟她推辭,我說:“媽,您真是太客氣了,這就不用了……”


    我媽說:“那不成,你遠在印尼,要東想西想我也看不見,我得多擔心,你每天背一百個單詞我就安心了,好好背啊,我會記得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抽查進度。”


    我含淚收下了我媽給我的贈別禮物。


    童桐在登機口和我會合,看我手裏磚頭厚的詞典,大為驚歎:“飛機上不能帶管製刀具,所以非非姐你就專門帶了本詞典防身嗎?好家夥,這麽厚,砸人可了不得。”


    我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她順手把詞典接過去掂了掂,哇啦叫:“我×,這麽重。”


    我把墨鏡撥拉下來,覺得前途真是一片灰暗,頹廢地跟她說:“這是知識,知識,就是這麽沉重。”


    今天六月十號,農曆五月十六,據皇曆記載,宜嫁娶、納彩、訂盟,沒說宜出行,但天朗氣清,萬裏無雲,一看就是出行的好日子。


    我在飛機上碰到幾天前還和我一塊兒鬥酒的謝明天,就坐在我後排,戴一副超大墨鏡遮住半張臉,主動跟我打招呼:“聶非非?”


    我看了好半天才認出她來,跟她點頭:“謝小姐。”


    她把墨鏡撥到頭頂,抬手做出一個製止的姿勢道:“就叫我謝明天,咱們倆雖然認識得不太愉快,但我真挺服你的,大氣。聶非非,咱們能在這趟飛機上前後座也算是有緣分。”


    她笑:“我這人吧有時候是挺損,沒遇到就不說了,但既然遇到了,我還得給你道個歉。”


    我也笑,我說:“咱們這還真有點兒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又問她:“你去印尼是公幹?”


    她說:“正拍一部電影,叫《當駐馬店和六盤水在巴厘島相遇》,先去雅加達取點兒材,再飛去巴厘島實地拍攝。”


    我愣了好一會兒,說:“當駐馬店和六盤水什麽?”


    她說:“哦,就是講來自河南駐馬店的一個文藝女青年去巴厘島旅遊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來自貴州六盤水的文藝男青年,兩個人一見鍾情,然後陷入了愛河的故事。”


    我說:“這題材倒是挺新穎,你演那文藝女青年?”


    她說:“不,我演出生在吉爾吉斯斯坦的一個華人,在巴厘島打工當女服務員。其實這電影最早名字叫《當駐馬店、六盤水和吉爾吉斯斯坦在巴厘島相遇》,但申報廣電備案的時候廣電總局說名字太長建議精簡一下,出於愛國考慮,駐馬店和六盤水不能刪吧,就刪了吉爾吉斯斯坦。但六盤水文藝男青年的真愛不是駐馬店文藝女青年,而是吉爾吉斯斯坦女服務員,但最後吉爾吉斯斯坦得了重病,六盤水就還是和駐馬店在一起了,所以這電影是雙女主,我演其中一個女主。”


    我說:“……哦。”除了覺得地名搶鏡,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恭維這部電影,想了半天,說:“看來你們是衝著得獎去的。”


    她有點兒驚訝,說:“導演就是衝著得獎去的。”


    我們接著又談論了一些有關這電影可能會得什麽獎的問題,飛機快起飛時才結束談話。


    到雅加達正好下午四點,淳於唯來接我們。遠遠看到他和一個歐洲姑娘調情,我和童桐已經走到他身邊,正聽他和姑娘說:“我們中國人其實非常詩意,用很多美好的詩句來讚歎美人,比如我要讚美你,我就會說‘膚若美瓷唇若櫻,明眸皓齒百媚生’。”那句詩他用中文有模有樣地念出來,引得姑娘睜大明眸追問他意思。他正好抬頭,一眼看到我,極有風度地和姑娘作別:“我妹妹到了,你有我的電話,打給我。”


    我抄著手看他,我說:“唯少,上次你跟一北京姑娘搭訕可不是這麽說的,那時候你說你是個浪漫熱情的意大利人。”淳於唯的確是個意大利人,中意混血,高鼻深目,按他的話說,長這副模樣不當情聖實在有負上蒼,為了不負上蒼,他就去當了情聖。


    他哈哈笑:“麵對活潑奔放的西方美人,我就是溫柔神秘的東方男人,麵對文靜含蓄的東方美人,我就是浪漫熱情的意大利男人,做人要懂得變通。”


    我和童桐立刻服了。


    他問我:“聽說你訂婚吹了,怎麽就吹了?”


    我看向童桐,童桐連忙搖頭。


    我歎氣,說:“大人明察,男神有個青梅竹馬,長得太美,卑職以一分之差惜敗,戰績已經算得上輝煌。”


    他看了我半天,蹭過來道:“我們中國人有一首詩專門用來鼓勵你這種情況……”


    我後退一步,道:“別,我古詩詞造詣可比你深厚。”


    他立刻改口:“我們意大利人有一首詩專門來鼓勵你這種情況……”想了想道:“哎,你等我上網查查啊……”


    到V島大約兩個小時機程。水上飛機飛過蔚藍的海洋,島嶼點綴其間,就像寶藍色緞子上鑲嵌的綠色翡翠。印尼號稱千島之國,實際上卻擁有一萬多個島嶼散落在太平洋和印度洋間,其中一多半沒人居住。


    V島是座帶狀火山島,沿海灘搭蓋了二十來座別墅,島主米勒·葛蘭是位開朗溫厚的中年紳士,帶著我們參觀島嶼,講開發這座島嶼時的種種趣事。譬如別墅皆由打撈的浮木建成,未采伐島上的一草一木。房屋設計由業內那位迷戀圓點元素的C姓設計師完成,最初一稿所有牆體皆是深色係帶淺色圓點的設計,被他嚴詞否決。葛蘭笑道:“康納利簡直大發雷霆,抱怨我不尊重他的設計,我無奈答他:‘老夥計,你也不尊重我的密集恐懼症。’”


    我們笑成一片。


    蔚藍的天、碧綠的海水、潔淨的白沙、五色的遊魚,六月很快過去,七月也很快過去。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淳於唯換了五任女朋友,分別來自歐洲、亞洲、北美洲、南美洲及大洋洲,再交一任非洲女友就可以實現七大洲大團結。


    童桐坐那兒掰指頭,說:“就算再交一任非洲女友,也隻有六大洲呀。”


    寧致遠頭也不抬:“那不是南極洲沒人住那兒嗎?你難道要讓唯少和企鵝去談戀愛?”


    童桐說:“我怎麽記得好像有因紐特人呀?”


    寧致遠給了她額頭一下:“你二啊,因紐特人是北極的,你這文化水平是怎麽混進我們這個高智商團隊的?”


    我舉手:“不好意思啊,是我把她放進來的。”


    淳於唯拿了根吸管喝橙汁,抬眼瞅我們,慢半拍道:“哎,你們怎麽老擠對我?我這兒剛失戀,正傷心呢。”


    我說:“你把人甩了你還傷心?你傷心毛啊?”


    他歎氣:“不是童桐跟我說工作可能會提前完成,下星期我們就走嗎?那我就去分手了,怎麽知道剛分手回來你們就跟我說還得再待半月?”他看向童桐。“小童童,你其實是故意耍我的吧?”


    童桐驚嚇地坐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我說:“淳於唯,你別欺負小動物。”


    他委屈:“明明是小動物欺負我。”


    他又喝了一陣橙汁,突然拿腳踢我的椅子:“非非,說說你的前男友,說真的這麽多年我一直懷疑你的性取向,我和寧致遠都挺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能讓你神魂顛倒到願意跟他訂婚。你看我這麽傷心,快拿你的情史來安慰安慰我。”


    寧致遠一口咖啡噴出來:“我什麽時候跟你說我好奇這事了?”


    淳於唯不知從哪兒摸出個懷表,打開來,犀利地看向寧致遠:“你敢對聖母像發誓你真的不好奇這事嗎?”


    天主教教徒寧致遠同誌苦著臉看向他的聖母。


    我說:“長得好看,聰明,有錢,性格好,還忠貞。”


    淳於唯一頭霧水地看我:“什麽?”


    我說:“你不是好奇我前男友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對他重複一遍:“他長得好看,聰明,有錢,性格好,還忠貞,簡直完美得不像話。”


    淳於唯目露懷疑,半天,道:“哎,可惜他有個青梅竹馬是不是?青梅竹馬真是這世上最難攻克的一種情敵。”戚戚然道:“我平生最失敗的一段感情,也和青梅竹馬四個字脫不了幹係……”淳於唯興致盎然地開始和我們分享他平生最為失敗的那段感情,寧致遠和童桐豎起耳朵聽得一臉興奮。


    我低頭喝著咖啡,卻有點兒神遊天外。


    這是印尼的早晨。


    我第一次這麽完整地想起聶亦。


    剛開始其實是有意不去想他,那個過程有點兒痛苦,但我的適應能力強,多半月後就習慣。淳於唯是察言觀色的好手,他們情聖界都有這個本事,輾轉到現在才來問我聶亦的事,在他看來我應該已經走出情傷。他一直信奉,傷心的事隻要說出來就會真正成為過去。其實我哪兒有什麽情傷,頂多是單相思失敗,但這個不能告訴他們,主要是麵子上掛不住。


    當天晚上我接到康素蘿的越洋電話,吞吞吐吐問我和聶亦為什麽會告吹。看來他們都覺得兩個月於我已經足夠,可以重提這件事了。


    我巨細無靡地向她交代了我和聶亦分手的過程,康素蘿沉默半晌,說:“非非,我聽過一句話,說女人的愛是占有,男人的愛才是放手。”


    我歎氣,說:“聶亦要是愛我,我不會主動退出,我沒有那麽大公無私。不過你也知道聶亦跟我結婚是為什麽。說白了我和簡兮都是一個性質,其實什麽都不是,站在這樣的立場上,我沒法兒和一個病人搶得那麽不好看,挺沒品的。”我笑:“你說我得墮落成什麽樣兒才能幹出這種事?”


    康素蘿說:“這倒是。”又說:“以前我老擔心你會因為太喜歡他失去自我。”


    我說:“我倒是想失去呢,沒辦法,這自我實在太強大了啊。”


    她在那邊敷衍我:“啊啊,是夠強大的。”


    我們在當地雇了位導遊,主要是下水拍攝時請他協助船長監視水下情況。那個周末導遊正好有空,帶我們去隔壁一個未開發的荒島探險。


    在荒島上當了三天野人,回來前接到葛蘭夫人的電話,說島上新來了客人,有一位女客人方便不方便安排在我和童桐住的那棟房子。


    當然是方便的。


    回V島後大家相約拾掇完畢後去月亮屋喝一杯。月亮屋是座水上餐廳,全天二十四小時供餐,每當島上有客人過來,就有米其林星級廚師從巴黎飛來坐鎮。每次工作期我基本上都會瘦,隻有這次保持了體重。


    一路上遇到好些散步的陌生麵孔,直到推門進入月亮屋,才知道早上葛蘭太太所說的島上來了一些客人,“一些”到底有多少。


    我們平時喜歡的座位早已被人占據,幸好有兩位客人適時離開,給我們騰出一張桌子。


    淳於唯戀戀不舍地看向露台上我們的常用桌,頹廢道:“我最喜歡那個座位,下午五點十五分時落日的餘暉剛好能照在我的臉上,會襯得我的右臉熠熠生輝。”


    我給了他後腦勺一下:“就你嬌氣,要麽坐,要麽走。”


    他果然頭也不回就走了。我和寧致遠麵麵相覷:“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血性了?”


    就看淳於唯頭也不回地去和隔壁桌漂亮的單身女客人搭訕去了。


    寧致遠捂著臉一副牙疼的表情,童桐垂頭歎息,我咬著棒棒糖問他們:“你們還沒習慣他啊?”順手點了個烤鱈魚。


    飯吃到一半,淳於唯神神秘秘地回來,道:“終於搞明白為什麽島上會突然多出來這麽多客人了。”


    他招招手,我們立刻湊過去。他壓低聲音:“葛蘭太太是生物學家,V島有傳統,每年八月會開放招待她在生物學界的朋友。名為開放招待,但實際上來島的客人無不是他們夫婦精挑細選,全是各國生物學界的怪才,來這裏交流經驗,展示他們的研究成果。”


    童桐茫然地環視一圈,麵含敬畏地悄悄說:“你是說,我們周圍坐的全是科學家?”


    寧致遠沉吟道:“葛蘭太太居然有這樣的號召力?這樣規格的盛會不是該由更高規格的機構來承辦才對嗎?我看這不像是什麽官方機構承辦的沙龍啊。”


    淳於唯笑:“各個圈子有各個圈子的玩法,你們攝影界也不是每個人都奔著普利策獎去,有些生物學家做研究也並不是為諾貝爾。但你知道各國生物學界的研究一旦涉及‘人’,都有非常嚴格的審查製度,很多研究是不被允許的,可很多怪人就是覺得,那些不被允許的研究才是生物學研究的最高命題,值得他們為之奉獻終生。據說這個沙龍就是為這個目的而辦,不知有多少人想擠進來,比得獎更甚。”


    寧致遠和童桐大為驚歎。淳於唯問我:“非非,你在看什麽?”


    我收回目光,道:“沒什麽。”


    我看到了簡兮。


    那的確是簡兮。我見過很多美女,簡兮是我見到過的最漂亮的亞洲美女,所以不太可能認錯。她坐在餐廳靠裏的一個角落,側向我的位置,對麵是個白人,他們正喝下午茶。男人側麵英俊,看上去像四十歲,但白種人顯老,難以猜測真實年齡。並不是一般朋友的交談,兩人看上去很親密,中途男人握住簡兮的手,不知說了句什麽,簡兮低頭微笑,男人趁機吻了她的手指。那是調情。


    這是印尼,是V島,簡兮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而當日眼眶緋紅著說愛了聶亦十多年的女孩子,此時怎麽會和另一個男人在這裏調情?這兩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聶亦呢?聶亦又怎麽樣了?


    我吃完最後一口魚肉,拿餐巾擦了擦嘴角,餐廳裏正放一首歌,歌詞翻譯成中文,唱的是“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我走過去站在簡兮的桌子旁邊,我說:“簡小姐,好久不見。”


    簡兮愣愣地看我:“……聶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說:“今晚你有沒有空,我們找個時間談談。”


    她怔了好一會兒,喃喃點頭。我看了看表,說:“晚上八點半吧,還在這兒。”又對她的白人男伴點了點頭,說:“打擾了,你們慢用。”


    回到餐桌旁時,淳於唯他們正等我一起離開,他問我:“那女孩你認識?長得真美。”


    我說:“你別招惹她。”


    他攤手:“我不對有伴的女人出手。”


    我笑,跟他說:“淳於唯,就算她沒伴,你也不準對她出手。”


    淳於唯愣住。“非非你這樣笑嚇到我了。”來挽我的手。“不行你得攙著我走,你把我嚇得腿都沒知覺了。”


    我看向寧致遠:“你帶水果刀沒有?戳下他大腿,看是不是沒知覺了。”


    淳於唯立刻跳出去離我三丈遠。


    我們推門出去,童桐突然拉了下我的袖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與吧台相鄰的角落裏,看雜誌的男人正好抬頭,新來的客人裏除簡兮外的唯一一張亞洲麵孔。終於知道簡兮為什麽會在這裏。這是個生物學精英的盛會,簡兮是跟著聶亦一起來的。


    我和聶亦隔著好幾張桌子對視,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看著我的目光很沉靜。那歌還在唱“金錢,成就,如過眼煙雲”。他沒有將目光收回去的意思,也沒有走過來的意思。我扯出一個笑來,朝他點了點頭。他微微皺起了眉,但也微微點頭。這是異地相逢的朋友最基礎的禮節,最陌生的禮節。我那時候是愣住了,隻是本能地給出這個禮節。


    淳於唯狐疑地看我:“那人你認識?”邊推門邊自顧自道:“你竟然認識那種怪人。”


    我們走出月亮屋,我說:“你怎麽知道他是怪人?”


    他笑:“能來這兒參加這個沙龍的,全是怪人中的怪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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