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隻怕生鏽,一旦關上與外界的門,


    鎖一生鏽,別人走不進去,


    自己也走不出來了。


    “雖然我不能陪你再走同一條路,但我保證會在自己的


    路上認真走下去,讓你回頭的時候,不至於擔心我。”


    陳小武辦理退學的時候,大家正在上課。


    劉大誌一個轉頭,陳小武正從走廊經過。劉大誌一直盯著他,陳小武卻並沒有往教室看,直直走了過去。看來陳小武並沒有真正做好告別的準備。都說畢業難過,現在比畢業還要難過。畢業是大家都掉頭走,而現在,隻有陳小武一個人走了。


    下了課,劉大誌衝出教室。陳小武果然在養木桶的廢樓裏。


    “辦完了?”


    “完了。”劉大誌順勢坐在陳小武旁邊。


    “你可要祝福我,我終於擺脫倒數第一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抄作業了。”


    劉大誌側過身,拍拍陳小武的肩:“嗯,祝福你。”


    “我走了,木桶就交給你了,每天喂兩次。放學沒人陪你走,你就找陳桐,他人還不錯。以後記得來看我,我怕沒時間找你們。”


    “能不能別像交代後事一樣,要不再去班上看看?”


    陳小武想了一會兒,兩人走向教室。退學並不丟臉,他是要養活全家的人。嘈雜的教室靜了下來。陳小武有點兒尷尬,自己本就不屬於那種人緣很好的學生,就算自己突然消失,也不會有太多人發現。


    石頭率先說話:“陳小武,可以啊,比我們還先走。”


    陳小武和石頭的關係一般,唯一的共同點是成績差,有種沒談過心的惺惺相惜。預備鈴響起,仿佛在催促陳小武趕緊離開。陳小武想了想,走上講台,給全班同學鞠了一躬。他想起好多事,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遲到,想起自己被罰站,想起每次被老師叫到名字時的緊張,想起跑5000米時全班同學給自己的掌聲,想起自己提著豆芽、豆腐、豆漿進教室,同學們的欣喜和熱情。


    告別了,我的青春。


    告別了,我的同學。


    陳小武麵帶微笑,向後門走去,經過劉大誌時,停了下來,打開書包,遞給他一支鋼筆:“這是我用去年的壓歲錢買的,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收下它,讓我們在各自的地盤上生根開花。”


    劉大誌不想把氣氛搞得太沉重,接過鋼筆說:“謝謝你的遺物啊,帶著你的遺願好好生活。還有別的遺言要交代嗎?”他依舊不知如何麵對告別。


    “你還記得你以前問過我喜歡誰嗎?”陳小武突然摟住劉大誌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我喜歡叮當。嘿嘿!”陳小武說完,看著劉大誌,感覺自己舒了一口氣。


    果然是叮當,這個陳小武!得到確認的劉大誌心裏那個翻江倒海。陳小武是不是瞎了?!但劉大誌此刻必須假裝平靜,畢竟得到了陳小武的信任。而他還要做出對等的回應。劉大誌摟住陳小武的脖子,悄悄對陳小武說:“其實我發覺自己有點兒喜歡微笑。”


    “這是秘密嗎?這個世界除了你和微笑不知道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陳小武指著全班同學道。劉大誌趕緊把他的手拍下來。劉大誌再度輕聲對陳小武說:“我是說,我在演唱會上說的是真的,其實我一直喜歡微笑。”劉大誌看著陳小武咧開嘴笑,感覺互相知道了彼此喜歡的人,交換了這種秘密,大家就從好朋友變成真兄弟了。


    其實少年幼稚起來,真沒女孩們什麽事。


    “盡了力,


    才有資格看戲。”


    miss yang在郝回歸宿舍門口,神情凝重。


    “郝老師,你不跟何主任一起去私立高中?”


    郝回歸一下沒反應過來。


    “我看到轉校的名單中沒有你,但何主任說你也會一起去的。”


    “你也要走?有多少人?”


    “從高一到高三,一共二十位老師,一些成績好的學生也會一起過去。郝老師,這真的是個好機會。”


    “這不會影響學生升學嗎?”


    “隻要老師還在,市裏就能保證升學率。剩下的事,上頭不管。”


    “miss yang,你能不走嗎?”郝回歸脫口而出。


    “其實,我也不想走,但對方答應,隻要現在過去的學生能考上大學,每個人都有一筆獎金,而且從現在到高考食宿全免。後來我想,隻要是真的願意讀書的孩子,在哪兒都一樣,而且那邊的條件更好。”miss yang也很為難。


    何主任要帶老師和一些學生轉校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學校,從上到下都惴惴不安。家長們也坐不住了,紛紛打聽誰會走。理科班第一名鄭偉便是轉校生中的一位,除了他,理科重點班還要轉走三十三位。文科班也有十七位要轉走。一時間,湘南五中的學校領導、郝回歸、其他老師、學生、學生家長都亂作一團。


    郝回歸先去找何主任,想試試看能不能把他留下。他已經完全猜到了結局——何主任把郝回歸羞辱了一頓,讓他覺得留在湘南五中就是耽誤自己的青春。郝回歸問何主任:“主任,難道你不覺得這麽一離開,這種動蕩對這一屆的高考生有特別大的傷害嗎?”何主任搖搖頭:“郝老師,我也沒有辦法。你也看到了,如果今年不走,明年還是有新的高考生,而且對方學校無論是老師的待遇、對老師的尊重,還是對好學生的渴求都比這邊高。作為湘南年輕教師中優秀的一員,我還是很希望你能夠在更好的地方任教。”


    現在郝回歸要麵對提出疑惑的學生。


    “郝老師,聽說miss yang不再教我們了,那我們的英文誰來教?”


    “郝老師,我媽讓我轉學,因為那邊的老師更好……”


    “郝老師,你也知道我家有一些壓力,那邊說成績好的同學可以免食宿費,所以我也想轉學……”


    每天都有家長聞訊而來:“郝老師,你會走嗎?”


    “郝老師,我家小孩的數學成績很重要,所以我們打算跟數學老師一起走。”


    “郝老師,如果我們留下來,湘南五中會減免什麽費用或者獎勵獎學金嗎?”


    好在第一名陳桐沒有要轉學的意思,讓郝回歸鬆了一口氣。反倒是何主任勸王大千讓微笑轉去新的學校。王大千也來找郝回歸說了自己的擔憂,說自己認識何主任很多年了,何主任向他保證幫助微笑考上一個重點本科。郝回歸被氣得隻差沒說:“王叔叔,咱倆認識30年了,我剛上小學你就認識我了!”但他不能說,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王大千,隻說讓他先想一想。


    如果微笑真轉學走了,她還會去美國嗎?如果現在微笑就走,跟大家的關係肯定越來越淡,去了美國也不會再和大家聯係。剛開始郝回歸被各種信息風暴卷來卷去,弄得狼狽不堪,麵對各種紛擾,他就像處於風暴中心,後來漸漸冷靜下來。他試著厘清整件事。他回到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事情是幫助劉大誌一群人改變,讓他們變得更好。事實上,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自己也在改變以前的觀念。


    陳小武脫離小團隊之前,心裏已經很明白自己要做什麽了。可對於微笑來說,她和劉大誌的關係從演唱會鬧僵,一起做新聞時走得更近了,但他並不知道此刻微笑心裏是如何想的。如果在他回來的這段時期,沒有讓微笑和劉大誌的關係有質的飛躍,自己回來就算是失敗。


    所以必須留住微笑。郝回歸決定給王大千寫一封信。信的內容不是保證讓微笑考上重點大學,而是因為郝回歸知道接下來王大千的項目會出巨大的問題,他無法提醒王大千,隻能這麽寫道:


    微笑爸爸,接下來政府的拆遷項目勢必會占用你未來幾年所有的時間,所以這一年對於微笑來說很重要。如果微笑轉學的話,首先她要適應新的環境,其次還要麵對你更少在家的局麵。湘南五中是她熟悉的環境,包括很多朋友。以微笑的成績,正常發揮考上重點本科沒有任何問題,更何況陳桐還在重點班,他們也能相互幫助。從全局考慮,作為微笑現在的班主任,我還是不希望微笑的生活同時會發生多種改變。


    郝回歸寫清楚工程的重要性,這樣的話,王大千才能真正理解郝回歸的苦心。而王大千未來一定會把事業重點投入到拆遷工程上。郝回歸相信王大千看到這封信一定會表示認同。郝回歸把信封好,又拿起了班上其他十幾位要轉學的學生的名單——語文課代表馮美麗,來自縣城的顧大海,文章寫得很好、數學很差的蘇欣,英語口語在市裏拿過第一名的邢嘉芸——邢嘉芸在英語上非常有天賦,可是家裏父母靠種地生活,她的願望就是能考上大學,靠自己的能力去一個說英文的國家旅行……郝回歸想到他們,每一個人都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郝回歸當然也知道,這樣一別,就不知道未來他們的人生是否還有交集,多少人都是因為一個選擇、一個轉身,就成了訣別,就成了最後一次相見。


    放下名單,郝回歸歎了口氣。


    周一放學後,文科班把要轉學的學生和家長召集起來開了最後一次家長會。氣氛凝重,但每個人都無能為力。有同學在座位上輕輕抽泣。郝回歸也很難受。交代完一切,郝回歸看著大家,從這裏走出去,就很難再相見了。他從文件夾裏拿出了一遝信,這是昨晚他給每個要轉學的學生寫的。郝回歸走到他們麵前遞給每個人,然後同時說:“去了那邊也要繼續加油。”


    拿到信的同學很吃驚,率先打開信的是馮美麗。


    信裏寫道:


    美麗,第一次看到你時,是何主任把我帶到文科班時。


    他在問你為什麽不參加高考總動員,你很認真地跟他說學習的重要性。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一個特別認真的女孩。無論對錯,你都願意把最真實的自己呈現在別人麵前。


    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你勤奮、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優秀,這一切老師都看在眼裏。本來老師以為我們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相處,可以相互改變,現在看來恐怕難了,所以老師對你有幾點希望:


    1.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不要告訴自己一定要考上北大。學習應該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考上北大也應該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如果你做不到開心,很多事情就會成為你人生巨大的負擔。


    …………


    2.所有的功課當中,你的政治成績是最弱的,你完全可以像學習曆史一樣學政治。你的曆史成績之所以好,是因為有興趣,是因為古人在代替你思考。學習政治也一樣,加入自己的思考,理解了一切,成績自然也就上去了。


    …………


    郝回歸


    馮美麗看到一半,尤其是看到郝老師讓自己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時,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打在信紙上。馮美麗的媽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把信紙搶過去看,看到老師對自己女兒的各種交代,也被打動了。


    十七位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沒有立刻告別,站在座位上看著郝回歸寫給他們的最後一封信。


    時間好慢,教室裏開始有了啜泣聲。郝回歸深深地呼吸一口氣,看著窗外。


    天上飄著雲,慢慢地會合又分離,就像人和人的關係。


    盡情地告別就像拿著一台相機,“哢嚓”一聲,留下最好的回憶。他回過頭看著眼前的一切,明知道要告別,卻滿滿都是幸福感,不留遺憾可能是幸福的另一個名字吧,他想。馮媽媽先離開教室,馮美麗擦幹眼淚,雙手抱著所有的課本和習題集跟著媽媽走出去,郝回歸在心裏說:再見啦,希望我們一切都能越來越好。馮美麗走了幾步跟媽媽說:“媽,我可以不轉學嗎?”馮媽媽回頭看女兒。馮美麗想哭又不敢哭,眼眶裏都是淚水。馮媽媽許久沒說話,點了點頭。


    馮美麗破涕為笑,背著書包,雙手又抱著滿滿的課本和習題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郝回歸很疑惑地看著她。馮美麗低下頭,忍住不哭,然後仰起頭吸吸鼻子,不讓眼淚流下來。她把書本重新歸類放在書桌上,然後對郝回歸說:“郝老師,明天見。”


    一直忍著的郝回歸因為這三個字,“唰”的一下,眼淚出來了。他立刻轉過身,麵對著黑板,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失態。然後他陸續聽見背後有學生說:“郝老師,明天見。”有的聲音很小,有的帶著哽咽,還有家長這麽說。郝回歸沒有回頭,隻是揚起了自己的右手,表示知道了。郝回歸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這些學生打動,他不是一個主動去關心其他人的人,也不會主動去跟人生沒有太多交集的人打交道,而昨晚他給十七位同學寫了信,不是因為想要挽留,而是因為想要珍惜。而他們大多數人居然因為自己的這封告別信而留了下來。


    原來,很多事情當你徹底放棄、重新麵對的時候,才有可能是新的轉機和開始。這不是一個複雜的道理,但直到今天,郝回歸才真正懂得。


    “雖然我們是對手,但如果沒有你,


    我也失去了一半的意義。”


    鄭偉走的時候,特意來找陳桐。陳桐不在,鄭偉想了想,想托微笑帶個話,剛好也能跟微笑正式告個別。


    鄭偉在微笑麵前有點兒尷尬:“有些話本來想當麵跟陳桐說,看來沒有這個機會了。我真把他當朋友的,打心底佩服他。我很努力做到的事,他很輕鬆就能做到。因為他,我才有了一個目標。對我來說,陳桐就是這樣的存在吧。我要轉校了,我一定會考上清華,你也要加油噢。”鄭偉推了推眼鏡框。


    微笑也很感動,點點頭,說自己一定會轉告給陳桐。


    接著,鄭偉笑著說:“本來很早寫了封信給你,想告白,但是被劉大誌那渾蛋給攪黃了。那封信我還留著,希望未來有機會能夠給你。”


    微笑也笑了,理科班的男孩其實還挺可愛的。


    “希望你們到了那邊也繼續加油。理科學霸走了,我們文科今年要出頭了。”


    “好,再見。”


    “再見。”


    “哦,對了。”準備下樓的鄭偉又返回來,站在教室門口,對正在做題的劉大誌喊了一句,“喂,聽說你最近成績不錯,功夫也有長進,希望能和你在大學裏打一架,我考的是清華噢。”


    劉大誌抬起頭,看著曾經很討厭的鄭偉,也笑了起來,重重點了兩下頭。看著鄭偉轉身離開,他心裏竟也湧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明明不是很熟的朋友,為什麽也會有這種感覺?


    很多同學來跟miss yang告別,眾人哭作一團。


    突然,王衛國闖進辦公室。


    “楊老師,你要轉校?怎麽不告訴我?”王衛國上來直接就問。


    “我……”miss yang不知如何回答。


    “你走了,我怎麽辦?”一向木訥的王衛國說。


    miss yang也怔住了,她沒想到王衛國會問得這麽直接。


    “我、我沒有想過這個。”miss yang很尷尬。


    “楊老師,留下來!為了我!我要和你在一起!”


    王衛國竟單膝下跪。


    原本充滿離別和壓抑氛圍的辦公室一下子變得很有戲劇性。這是什麽情況?所有人都呆了,miss yang更是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人生規劃裏並沒有這樣的場景。她欣賞的男人要瀟灑、風趣,王衛國不過是一個愚蠢的舉重冠軍,一個四肢發達、木訥而不解風情的體育老師,一隻手能舉起一個胖子又能怎樣?


    我可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給這麽一個體育老師。


    然後miss yang開口道:“好的。”


    miss yang本想讓他站起來,不想自己那麽尷尬,沒想到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兩個字。什麽?別說她自己和周圍的人驚呆了,這兩個字一出口,王衛國也驚呆了。


    王衛國盯著miss yang。miss yang臉“唰”地紅了。難道是因為他能讓自己有安全感?還是因為他一直在照顧著自己?王衛國喜歡吃醋,喜歡沒事就來找自己,每次大家聚會都拿他開玩笑,自己能準確地說出關於王衛國的所有細節,難道自己心裏早就有了他?


    miss yang撫住自己的額頭:“oh,my god!”王衛國站起來,又興奮又用力地把miss yang摟住,一把抱起來。


    “你們的楊老師不走了,不走了!”


    辦公室瞬間響起一片掌聲,看著眼前這一秒就轉變的劇情,看著這之前自己還有些瞧不起的體育老師,此刻郝回歸十分佩服他們,佩服他們能心係一處,在最關鍵的時候表達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不少同學太開心,反而哭得更厲害,紛紛跟他倆抱在一起。在這個時候,一位高一學妹來找微笑,讓她去一趟周校長辦公室。


    “我?”微笑想,這個時候找自己,估計也不是什麽好事。


    周校長先是表揚了微笑沒有轉校的高度覺悟,然後為要關停廣播站的事表示歉意。他問一句,微笑答一句,東扯西扯了半天,最後才問道:“微笑,聽說你爸爸接了一個政府的拆遷工程是吧?聽說對待不同的拆遷戶有不同的政策?你問下你爸,像我們這樣的級別,有什麽更優待的政策嗎?”繞了老半天,原來是這件事。


    “周校長,要不我跟我爸說一下,讓他過來找您?”


    “啊,不麻煩,要不你幫我約一下,我過去找他也行。”


    “好。那校長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你約好了記得告訴我啊。”


    有時,微笑真的感覺這個世界複雜到令人討厭,尤其是跟成年人打交道,他們完全知道自己的嘴臉,卻覺得自己裝得天衣無縫。校長室外,劉大誌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開心地說:“微笑,你知道嗎?我們是鄰居了。”


    房子,又是房子。


    微笑不想理他。劉大誌卻繼續說道:“等我們成了鄰居,就可以每天去你家吃飯了。”


    微笑停下來說:“你真的那麽喜歡吃飯?”


    “啊?”


    微笑看了他一眼,直接走回教室。


    “我總覺得自己的命運是由別人操縱的,


    但自己也能改變別人對自己的態度。”


    轉校的事告一段落,文科班並沒有傷筋動骨。學校對郝回歸大加讚賞,許諾再過幾年,何世福的位子就是他的。


    原來升職是這種感覺。郝回歸不在意何世福的位子,他在意的是這種感覺。原來,隻要把事情做好,不捅婁子,對學生們好,自然有人看得見。大家重新忙著準備高考。劉大誌偶爾跟郝鐵梅特意去看陳小武。每次陳小武看到他們都會熱情地問好,問學校的近況。可慢慢地,劉大誌覺得好像他和陳小武之間起了一點兒小變化,也說不上什麽具體的事,大概就是沒聊幾句,陳小武就忙著掐豆芽尾、換水、跟客人說話。他也不是故意把劉大誌晾在一邊,但劉大誌就是覺得陳小武好像變了。他覺得可能也是自己太敏感。


    這一天,劉大誌叫上大家一起去看陳小武,看看是不是自己真的敏感。遠遠地,陳小武的豆芽攤沒什麽客人,他正低著頭在看什麽。等大家一走近,聽到那一聲“小武”,他就像觸電了一樣,立刻把手裏的書塞到桌子底下,站起來對著大家笑:“你們來了。”


    幾個人就站在豆芽攤旁邊聊天,先聊學校,然後聊菜場,好像大家都在刻意地找話題。沒聊幾句,陳小武果然開始忙起來,一會兒換換水,一會兒搬搬豆芽,一邊工作一邊聊天。大家互相看一眼,感覺好像已經影響了他的工作,隻好和他告別,說下次再來。


    陳小武走到攤子外麵送大家,直到大家拐過街角。


    劉大誌偷偷返回來,趴在牆根偷偷看陳小武。陳小武朝這邊看了看,重新坐回攤子裏,不再忙碌,發了一會兒呆,也不知在想什麽,又從桌子底下拿起一本書。劉大誌想起陳小武離開時說的那句“我走了,你不要難過”。他確實難過,難過自己還有一群朋友,而陳小武卻變成一個人。他能想象陳小武的孤獨,陳小武之前是一個看到書的封麵就能失憶的人,現在他卻看起了自己曾經最不喜歡的東西。可是劉大誌又無能為力,好朋友處於低穀,任何安慰都好像是炫耀,隻能靠他自己走出來。或許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時刻,隻不過陳小武先經曆了。劉大誌經過文具店的時候,想了一會兒,進去買了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叮當笑他是不是又要從頭再來。之後幾天,劉大誌把舊筆記本上做的筆記從頭到尾特別認真地抄在新的筆記本上。這些公式、這些題目,陳小武可能都不懂,但劉大誌希望陳小武依然能在這本筆記上找到當初和大家在一起時的感覺,不為他真能學會什麽,隻為他明白,大家並沒有扔下他。


    就在劉大誌要把筆記全部抄好的時候,陳桐告訴劉大誌,陳小武鬥毆,進了派出所。


    “肯定是搞錯了!肯定是有人故意找碴兒,他絕對不可能主動打架,他還有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呢!”劉大誌完全不相信。


    “你還記得他爸被打傷吧。那群人又去收保護費,小武帶著十幾個攤主拒交,雙方起了衝突但不嚴重,隻弄壞了一些公物。”


    “那現在怎麽辦?你一定要把他給弄出來啊。”


    “放學後,我們先去派出所,先把他弄出來,免得他家裏擔心。”


    “要不跟郝老師請個假,現在就去,拖得越久越不好,畢竟他爸的身體剛剛好。”


    “那也行,我去取車,你去跟郝老師請假。”


    劉大誌焦急地站在派出所外麵,陳桐已經進去十幾分鍾了。陳小武終於出來了,臉上還有瘀青,看到劉大誌,表情很尷尬。胖警察對陳小武說:“看在你是陳桐同學的分上,今天就先這樣。一個學生,不好好讀書,學人打架,下次再敢鬧事,你可要小心了。”


    陳桐走出來對胖警察道了聲謝。陳小武從台階上下來。劉大誌迎上去:“沒事吧。牛逼啊,居然能團結大家一起對抗惡勢力了啊。”陳小武自嘲地笑了笑,想說什麽,卻又覺得不應該把這些齷齪的事告訴大家,這是自己的生活,和他們無關。


    “要感謝陳桐,如果不是他,你還得在裏麵待好一陣呢。”


    陳小武轉過頭對陳桐說:“謝謝你啊。”


    “打了一架,事情解決了嗎?”陳桐問。


    “他們近期應該不敢再來了。”


    “那也好,給他們一點兒教訓,不是誰都能一直被欺負的。”


    “嗯。”


    “你怎麽了?好像很不開心?”


    “沒事……”


    回菜市場的路上,劉大誌一直在問前因後果,陳小武也是問一句答一句。陳桐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讓陳小武有些話沒法跟劉大誌說,於是主動說:“大誌,你陪小武吧。我還有些事要先回學校,你們聊。”


    “你先走了,我怎麽回學校?”


    “沒事,我把你交給小武,好好聊。”陳桐笑了笑,“小武,照顧好大誌啊。大誌,放學後我幫你把書包送回家,你就不用去學校了。”陳桐用力踩了一腳踏板,瞬間走遠。劉大誌有點兒莫名其妙,不過他也管不了那麽多,就問陳小武:“你到底怎麽了?磨磨嘰嘰跟個娘兒們似的。”


    “我餓了,去吃點兒東西?”小武說。


    “好啊。你是老板你請客。”


    果然,陳桐一走,陳小武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在路邊攤,陳小武說起整件事。收保護費的不過十來人,整個菜市場好幾百個攤主卻都交了管理費和保護費。他們常來騷擾,警察也不管。陳小武團結了一條街的攤主拒交,跟他們談判。陳小武一直忍著怒氣講道理,但對方早已吃透了菜場攤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威脅其他人。果然,有幾位攤主慢慢動搖,說要不少給點兒,交了算了。陳小武堅決不同意,對方先動手,他才反擊的。


    “那之後怎麽辦?你不怕報複?”劉大誌給小武倒了一杯啤酒。


    “這麽躲著確實不是辦法,我打算主動點兒。”陳小武很認真地說。


    “怎麽主動?”


    “我打算去找菜場所有攤主,跟他們一個一個談,大家必須團結,我們那麽多人為什麽要怕他們,全都不交,難道他們還能把我們怎麽著?”


    “媽呀,小武哥現在這麽猛呢?膽真肥!”


    “別諷刺我了。你說,是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活該被人欺負?他們欺負我爸,欺負其他攤主,現在又欺負我。如果沒有人反抗,他們的兒子是不是還會欺負我的兒子?是不是就是因為我們沒權沒勢,就會被人從心裏瞧不起?”


    “可能吧……覺得你們好欺負,沒背景,也不敢惹事,怕擔不起責任。”劉大誌也不知自己為啥要這麽說,這不是火上澆油嗎?可他又覺得自己應該這麽說,有時,安慰和欺騙差不多,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明白。他突然想起什麽,轉過身,把衣服撩起來,一個筆記本插在皮帶裏,貼著背,濕淋淋的全是汗。


    “都濕了!我發誓這是一本新的筆記本!我都忘記這回事了!”


    “這是?”


    “這是給你的,還剩一點兒沒抄完,反正你也看不懂。”


    陳小武打開筆記本,裏麵寫滿了整整齊齊的公式:“你給我的?”


    “嗯。給你的。”


    陳小武從第一頁翻起,一頁一頁看著。讀書的時候,一個都看不懂,現在更是,可他這一次卻特別認真地在看,一頁一頁,直到最後。


    “是不是很感動?以後孤獨的時候,沒事看看這個,就會覺得我們還在你身邊了。”


    陳小武把筆記本放在一邊,什麽都沒說,自己又幹了一杯。


    “反正你也知道我們的心意,關鍵是你,一定要強大起來,不要退縮。”


    “我發誓,就算沒文化,隻要心是善良的,就不應該被欺負!我必須讓他們看看,賣菜的也能成事。”


    “你成事了,養我。”


    “好!養你!”


    “你還要養我爸媽!”


    “我養你全家!”


    “等我娶了微笑,你也要一起養!”


    “行!”


    “萬一我有了小孩……”


    “好好好,都一起,好不好?”


    這種打屁的對話被劉大誌和陳小武翻來覆去地聊著,饒有興致。


    路邊攤老板娘看著他倆,問正在炒菜的老板:“你當年也是這麽騙我的,現在每天跟你擺攤,我好苦啊。”


    老板“嗬嗬”笑了起來。本打算隨便吃點兒東西,劉大誌和陳小武就這麽一直坐到晚上九點。兩個人聊什麽呢?兩個17歲的少年,第一次裝成大人模樣聊起未來。從你想怎樣聊到我想怎樣,聊到怎樣才能把豆芽賣得更好,而不是永遠重複每一天。聊到劉大誌人生的無限可能,聊到萬一劉大誌真的考上了大學怎麽辦。


    找到合適的人聊人生真是件有趣的事。


    “我弟讀小學了,他現在能幫我送豆芽,我就讓他幫我跑腿,每天都能多賣十幾個人,我打算以後增加送豆芽的項目。”陳小武說起未來信心滿滿。


    “真好。幹一杯!”


    “你別喝了,你可還是學生,喝可樂吧。我是湘南菜市場豆芽大王,我喝啤酒。老板!拿一聽可樂。”


    借著酒勁兒,陳小武說了他在電台裏聽到叮當的聲音,怎樣給她寫信不留地址,怎樣想告白,但是錯過機會。劉大誌說:“要不要兄弟幫你?我來搞定我妹。”陳小武連忙擺手:“千萬別,求你了,別別別別。你也知道叮當有多討厭你,她討厭我都沒討厭你多,你千萬不要開口提任何事,不然我一輩子的幸福就會被你毀了。”


    “你怎麽還那麽清醒啊?沒勁兒,繼續幹!”劉大誌一杯一杯喝著可樂,陳小武一杯一杯喝著啤酒。


    “木桶還好嗎?”


    “好得很,每天早晚喂兩次,一直在長大,聰明得很。別人叫都躲著,我們一去就跑出來!”


    “我也很想它啊!”陳小武有些醉意。


    借著酒意,劉大誌問:“欸,為什麽每次我們找你,都感覺你在躲我們啊?”陳小武看著遠遠的路燈,笑了笑,說:“覺得自己沒那麽好,沒什麽臉跟你們見麵,還老耽誤你們的時間。”


    “唉,你想太多了。”


    “以前就是想得太少。”


    兩個人繼續聊,好像永遠都沒有結尾,原來人生有那麽多可以聊的東西。他倆聊到郝老師,都覺得人生遇見了這麽一個人真是幸運。從一開始不停地懲罰自己,到一次又一次站在自己的身後,明明不長的時間,卻感覺發生了好多事,而每一次都有他的存在和陪伴。


    “我以後一定要成為一個厲害的人,不讓郝老師失望!”陳小武說。


    “那我未來要成為像郝老師那樣的人。”劉大誌突然笑起來。


    接著兩個人聊未來,聊父母,聊自己,聊抄作業,聊郝回歸,聊運動會,聊木桶,聊到那雙回力洗幹淨了放在陳小武的櫃子裏,聊到陳小武偷偷打電話搞到一張演唱會的票,聊到劉大誌演唱會告白。聊著聊著,陳小武哭了起來。


    劉大誌握著陳小武兩邊胳膊:“你沒事吧?”


    陳小武一把推開他,紅著眼,有點兒喝多了,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劉大誌,咱倆小學開始就是好朋友,你說你的任何事,我是不是第一個響應你的,一起打遊戲,一起賣啤酒瓶,一起賣破爛,我以為我走了你會特別難過、特別孤獨,但是我沒有想到我才走兩天,你就跟那個什麽陳桐混那麽熟!他跟你收過啤酒瓶嗎?他知道我們在哪裏抄作業嗎?你們關係好當然好,但是他那麽快就超過了我,你說,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把我當成過好朋友!”


    劉大誌聽傻了,陳小武是在吃陳桐的醋嗎?


    劉大誌特別想笑,但聽著聽著,也覺得感動,原來在陳小武心裏自己那麽重要。他一把摟住陳小武:“不會的,不會的,你永遠第一。”


    誰說隻有女孩才會吃醋?男孩子吃起醋來,那真是嚇人。


    以前,劉大誌和陳小武待在一起,隻會打發時間,而現在,因為郝回歸的出現,他們更多的是彼此鼓勵,他們知道彼此會走什麽樣的路,也會給予更多理解。有時,當你說某個人變了,也許不是他變了,而是你們的關係本就沒有到真正了解彼此的內心而已。


    劉大誌的17歲,生活的風浪一波又一波,每扛住一波,都能欣賞到這一刻潮退的靜謐,等待下一個浪頭的衝擊。如果說父母離婚和陳小武退學隻是他青春海洋中的一朵浪花,那王大千即將麵臨的困境則是他生命中的一場海嘯。


    “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做的事情嗎?雖然時光再也


    回不去了,但我們做的事情還能再做一次。”


    王大千的工程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間也發生過居民抗議、建築工人受傷等一係列問題,最後都得到了妥善的解決。每天微笑來上學,郝回歸都會暗自觀察她的表情。如果開心的話,那就意味著她爸的工程還沒出事;如果不對勁兒的話,那可能就是發生了一些什麽。


    一連很多天,微笑沒有任何異樣。郝回歸回憶了很多次,沒道理啊,如果真的按以前的時間來算,現在應該已經出事了。但郝回歸也知道因為自己的存在,總會在不經意的地方改變一些事情的發展速度,就像何主任跳槽一樣,提早了大半年。難不成,王大千的工程也會推遲出事?


    郝回歸在辦公室正這麽想著,微笑突然推開門,一臉嚴肅和緊張。他已經做好準備,但還是很緊張,他為自己能幫到微笑而覺得自豪,但也擔心微笑會控製不住情緒,萬一撲倒在自己身上哭怎麽辦。


    郝回歸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展示自己男人魅力的時刻終於來了。他一定會讓微笑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爸,他也值得依靠。


    “郝老師,怎麽辦?”


    “沒事,不要緊張,什麽事郝老師都見過,隻要你相信我,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幫助你。人生沒有過不了的坎,人生沒有過不去的事,隻要有信心,就一定會有好結果。”


    微笑突然不說話了,郝老師怎麽了?為什麽要說那麽多?


    “微笑,你說。老師剛剛激動了。”


    “郝老師,是這樣,湘南每年都要舉辦高中元旦文藝會演,每個學校都要出節目。今年我主持,周校長說今年節目由文科班來出,但我們從來沒參加過,怎麽辦?”


    啥?


    自己醞釀了那麽久的感情,居然等到這件事!郝回歸高三時曾參加了這次文藝會演,這一次會演對於郝回歸來說簡直是噩夢。當年文科班沒有任何人願意參加文藝會演,最後決定全班二十個男生一起參加,表演的節目是小虎隊的舞蹈串燒。二十個男生苦練一個月之後,終於要上台表演了,最後發現文藝會演的舞台不夠大,根本就站不下二十人,最後的結果就是讓個矮的同學不上台了。可憐郝回歸苦練了一個月,最後連上台的機會都被剝奪了,隻能跟著音樂在後台跳。那個節目很受歡迎,下來之後,女生的尖叫聲讓郝回歸特別懊惱!憑什麽因為自己身高不高,就不讓自己上台!再想起這件事,他依然耿耿於懷。他決定指定三個人跳,發揮出他們最大的魅力,於是對微笑說:“行,不用焦慮,你去找陳桐和大誌,讓他們再找一個男同學,三個人跳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肯定受歡迎。”


    “他們會跳舞?”


    “沒問題的。”


    “我怕他們學不會。”


    “他們肯定學得會!”


    微笑想了想畫麵,如果真的學會了,應該還挺好。臨走時,郝回歸叫住她:“家裏還好吧?”


    “挺好的啊。”


    “你爸最近很忙吧?”


    “嗯?”


    “他心情好不好啊?”


    “蠻好的啊。”


    “這樣啊……”


    “郝老師,你不會也是想要了解拆遷戶的福利吧?”微笑最近非常討厭別人跟她聊她爸,繞100個圈,最後都想要住新房子。


    “啊,不不不,我沒那個興趣。”郝回歸連忙搖手,“你快去吧,湊成小虎隊三個人就行了。”


    陳桐和劉大誌都傻了。劉大誌一想陳桐一米八的個子,那麽硬的身板,就笑了起來;陳桐和微笑一想劉大誌跳兔子舞的滑稽樣子,也忍不住笑了。


    “不行不行,我們肯定不行,郝老師簡直是開玩笑。”陳桐不敢相信地說。


    “看起來,他是認真的。”微笑順手從旁邊桌上拿過一本雜誌,裏麵就有小虎隊的大幅照片。劉大誌一想到自己會很帥氣地站在舞台上,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搞,搞,搞!”劉大誌打了雞血一般,“但是需要三個人,另一個是誰?”本來文科班的男生就少,又轉走了幾個,三個人把所有男同學討論了一遍,覺得都不行。


    “要不……”微笑說,“小武?”


    “我覺得挺好的!陳桐你覺得呢?”劉大誌說。


    陳桐當然也讚成。如果能讓陳小武加入,他肯定很開心,大家又能在一起,他就不會覺得那麽孤獨,可是劉大誌又擔心,退了學的陳小武還有沒有參加的資格。


    “這不是比賽,他本來就是我們班的同學。”微笑打消了劉大誌的顧慮。


    菜市場打烊,陳小武正在收攤,微笑和劉大誌出現了。


    “小武,有件事需要你幫助。”劉大誌先開口。


    “啊?”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為難,但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也是。”


    “我有預感,不會是好事。”


    “確實不是什麽好事。”劉大誌一張賴皮的臉。


    “別打嘴仗了。小武,文科班要選送一個節目參加高中元旦文藝會演,郝老師讓你和大誌還有陳桐一起表演小虎隊的舞蹈。”微笑說。


    “跳舞?你讓我跳樓還差不多。”


    “你看,我就說了吧,他肯定不敢。”


    “大誌,你還說我,隻要你一跳,所有人的風頭就會被你搶光,跳那麽難看,居然有膽量參加?何況我已經退學了,每天要弄豆芽,沒有時間啊。”


    “沒事沒事,我和陳桐商量好了,每天等你收攤後再來練習。”


    “找別人吧,我真的沒時間,大哥。”


    劉大誌心想糟了,陳小武一定還在吃醋。


    “是不是因為陳桐?你放心,你在我這裏永遠是第一。”劉大誌靠近陳小武,指了指自己心髒。


    “哎呀,那天我喝醉了,你別當真。陳桐人特好,他一直幫我呢,我是真沒時間。”


    “你很久沒有看到叮當了吧?她可是現場觀眾噢,我們練好的話,沒準兒她會覺得你挺帥的。”


    “別瞎說。”陳小武有點兒慌張。


    “微笑,你告訴他,看見男孩跳舞跳得好,女孩是什麽感覺。”


    “怎麽說呢?舞台是會給人加分的,如果一個男孩在舞台上很投入,你就會覺得這人和你之前看到的不一樣,還記得上次劉大誌幫我贏的大熊玩偶嗎?跳得那麽滑稽,可我居然覺得還蠻帥的。”


    劉大誌一聽,耳根都紅了,這可是微笑的真心話?


    “那你們也別放學後再來我這兒了,多麻煩,我想想看什麽時間合適吧。”


    “你這是答應了啊!那我等你消息,我們先去準備舞蹈動作了!”劉大誌伸出手要和陳小武擊掌,陳小武沒有理他,他尷尬地把手撫在額頭上。每一年的高中元旦文藝會演是湘南市中學生最重視的活動,因為每個學校拿出的都是自己最拿手的節目,都是專業水準。今年湘南五中理科班受轉校風波影響極深,隻好把這種活動放在文科班。聽說今年陳桐要跳舞,學校的女生都格外興奮,但一聽說還有劉大誌和陳小武,大家瞬間就泄了氣。劉大誌表麵上雖然笑嘻嘻的,心裏多少也有些遲疑,他跟微笑討論道:“你說如果陳桐自己表演跆拳道的話是不是也很帥?小虎隊這個舞我們都弄了一星期,連動作都不連貫。”


    “郝老師的意思是想送一個集體節目,展現一下文科班的活力。”其實,微笑也很忐忑,她也不太懂郝老師的意思,那麽重要的會演,寧願缺席,也不要被人笑話啊。一連幾天的放學後,幾個人把教室桌子都往前挪,空出一塊地,特別生硬地練習。每天練一個多小時,可什麽都練不成,沒什麽進展。三個人特別泄氣。


    “陳小武還沒加入,我們就失敗了。”劉大誌說著拍拍屁股,又站起來比畫兩下,腳沒站穩,又把自己絆倒了。叮當在教室後門,看著一籌莫展的幾人:“就知道你們不行,這事還得靠我。”叮當把音樂打開,跳了起來,每個動作都很果斷,連起來怎麽看都好看。劉大誌不得不承認叮當這個舞好帥,一個女孩都能跳那麽帥,換成自己還得了?


    “快快快,叮當,快教哥哥。你想對我幹啥都行。”


    “閉嘴。”叮當白了他一眼。


    練了兩個小時,眾人滿頭大汗。劉大誌卻絲毫不累,一直在練。


    “大誌,休息一下,小心肌肉勞損。”陳桐招呼他。


    “我就是太沒天賦,跟你比起來我很拖後腿,我要再練。”


    微笑看在眼裏,覺得陳桐說得沒錯,劉大誌就是認準了方向能死拚的人。不僅死拚,他還打算逼死叮當。當晚,他回家便收拾換洗衣物,跑到叮當家去住了。不得不說,劉大誌真的毫無舞蹈天賦。叮當在一旁,根本懶得諷刺他。以劉大誌的難看程度,不需要外界諷刺,他自己很快就會放棄。


    “我是不是跳得很難看?”


    “你剛剛在跳舞?我一直以為你在打太極呢!”


    劉大誌尖叫一聲,往沙發上一躺。怎麽辦?難道自己失去了一個變成蘇有朋的機會?


    “哥,還有一個辦法。”


    “快說!”劉大誌立刻跳了起來。


    “換舞蹈,這首歌太難了,他們還有一首歌,叫《愛》。”


    “那還不是一回事!這個跳不好,換一個不也一樣。”


    叮當擺擺食指:“不,這個歌不是舞,幾乎全是手語。我看你天天打格鬥遊戲,手也挺靈活的,換這個吧。”


    “還有這個?”


    “來,我教你,肯定和其他節目完全不一樣!”叮當越想越興奮,其他學校肯定也有很多人跳舞,如果自己能讓三個男孩學會全套手語,那該有多帥!她一躍而起,把磁帶換成小虎隊的《愛》,音樂一起,跟著就比畫起來。不用腿隻用手,果然是劉大誌的長項,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記住了全套動作。劉大誌深深沉浸在“說聲我愛你”的手語動作裏,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帥了。如果自己對微笑做這個動作,她一定會眩暈在自己的懷裏吧。叮當困了,劉大誌在客廳繼續練。劉大誌指著鏡子裏的自己說:“你!真是為舞蹈而生!”完全忘記了剛開始自己打太極時的艱辛。


    第二天一整天,劉大誌感覺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一樣,手不停地抖啊抖啊。課間也一個人偷偷地跑到操場的角落去練習,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放學後讓所有人對自己刮目相看。郝回歸站在辦公室看著每節課下課都在操場上狂練的劉大誌,17歲的自己能為一件事那麽拚,現在的自己卻不知何時丟掉了這腔熱血。17歲的自己為了得到周圍人的認可,不停地努力,而現在的自己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可,隻能偽裝自己。郝回歸一直覺得是17歲的自己出了問題,了解劉大誌越久,越發覺並不是劉大誌有問題,而是現在的自己有問題。如果劉大誌知道未來的自己是這樣的話,一定會非常失望吧。


    雖然郝回歸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改變和幫助劉大誌,讓劉大誌有更多機會去發覺更真實的自己,但他心裏很清楚,每當劉大誌表現了一個更真實的自己後,郝回歸也重新跟著找回了自己。現在的郝回歸已經不覺得劉大誌笨了,他超愛劉大誌,就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一曲《愛》作罷,劉大誌滿頭大汗,陳桐、微笑和叮當都看呆了。跳完之後正準備嘚瑟一番的劉大誌一看到大家如此的表情,一愣。他以為會有人諷刺自己,所以做好了嘚瑟的準備,可一看到大家都真心覺得他很棒的時候,劉大誌突然變得很不好意思,臉上沒有得意,沒有炫耀,反而流露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害羞。“那個……我們就跳這個好不好?不是特別難,我這種人一學就會……”眼神還不敢看大家。“行啊,大誌,有模有樣的,我覺得你一個人就能撐住場子了。”陳桐完全沒想到劉大誌這麽拚。“不不不,這就是三個人一起的,不然就失去了意義。那我現在教你吧?等咱倆學會,小武也方便學。”郝回歸走進教室了解節目準備的情況時,劉大誌正在給陳桐拆解手部動作。2010年,解散很多年的小虎隊在春節聯歡晚會上重聚,當三個人一起跳起手語舞蹈動作時,郝回歸就蹲在電視機前淚流滿麵,那都是妥妥的青春啊!郝回歸很開心,他讓劉大誌和最好的朋友,在這樣的一個晚會上跳出青春的印記,這對於劉大誌來說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是告別都沉重,


    還是好的告別會輕鬆一些?”


    陳小武退學之後,劉大誌負責給木桶帶吃的。每天從早飯裏省一個饅頭和一個雞蛋,晚上放學後再去肥姐那兒要一些吃剩的肉骨頭拌米飯。雖然上午劉大誌總餓得肚子咕咕叫,但他看見木桶長得很快就很開心。木桶很聰明,一聽見劉大誌的腳步聲,就會從廢棄教學樓裏搖著尾巴飛快地跑出來,嘴裏發出“嗚嗚”的歡快聲。


    “木桶,長得好快噢。乖,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肚子。”劉大誌伸出手。木桶就靠在劉大誌的腿邊,翻了個身子,肚皮朝上任劉大誌摸。


    “過幾天,你的小武爸爸也過來看你嘍,趕緊長大一點兒,等你小武爸爸發財了,就把你接回家了。”木桶繼續“嗚嗚嗚”地回應,就好像聽懂了劉大誌在說什麽。“還有,你是不是偷偷跑到學校停車場,在輪胎上撒尿了?如果你再這麽做,小心我把你當狗肉火鍋燉了啊!聽到沒有?”劉大誌雙手捧起木桶的臉,很嚴肅地對它說。劉大誌已經兩三次聽學校保安說看到木桶在轎車的輪胎上撒尿,可能是長大了,就想要擴大自己的地盤吧。木桶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你隻能待在這裏,曉得吧。以後等你大了,你想去哪裏都可以,現在不行噢。”劉大誌拍拍木桶的臉。


    突然,木桶警覺起來,朝著劉大誌來的方向“汪汪”叫了起來。劉大誌扭頭,看到叮當跑過來:“哥,小武到了,郝老師讓你去排練。”


    劉大誌跑了兩步,又折回去,把木桶抱起來,用校服包著,悄悄地說:“木桶,帶你去看舞蹈排練哈,你要乖,不要叫噢。”


    劉大誌抱著木桶經過停車場的時候,後勤處管理科的宋科長正在保衛科破口大罵:“你們連條狗都看不住,你看!又撒了一泡尿在我的輪胎上!”劉大誌和叮當聽見,都捂住嘴偷偷地笑,用身體擋住他們的視線,抱著木桶快速往教室跑。


    劉大誌有點兒擔心木桶,就問:“叮當,如果我把木桶帶回家養,你覺得我媽會同意嗎?”


    “大姨連你都不想養了,你覺得她還想養狗嗎?”


    “呃,萬一她喜歡狗勝於喜歡我呢?”


    “那你試試唄。”


    練完舞,回到家,劉大誌試圖跟郝鐵梅說一下養狗的事情。郝鐵梅果然說:“現在家裏的條件,我隻能養一條狗,你看是你還是它。”劉大誌很尷尬地說:“媽,不養就不養嘛,說話怎麽那麽難聽。”“狗還會看家,你呢?整天瞎跑!”


    劉大誌給陳小武家街口的小賣鋪打電話。店主喊了一嗓子,過了一會兒小武過來接電話:“咋了?那麽急。”


    “你家能養木桶嗎?木桶最近老在停車場撒尿,我怕保安抓它呢。”


    “我回去跟我爸說一下,應該可以,反正我已經退學了,我來照顧。”


    “那明天老時間見?”


    “好的。我中午收完攤,下午出攤前去。”


    一大早,劉大誌照常拿著雞蛋和饅頭去喂木桶。廢棄教室的門關得好好的,劉大誌把門推開,木桶並沒有撲上來,教室裏也沒有木桶的蹤影。劉大誌心裏一沉,看了看教室,木桶不可能從前後門跑出去,隻有可能從椅子跳上桌子,然後從桌子跳上窗台,從一扇破窗子鑽出去。他一想糟糕,木桶不會又跑去停車場了吧?萬一被抓到怎麽辦?劉大誌撒腿就往停車場跑,遠遠地看見圍了幾個保安。


    劉大誌扒開人群,看見木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木桶!木桶!”劉大誌把手裏的東西一扔,就過去抱木桶。


    保安在旁邊說:“最近宋科長的車不是總是被狗尿嘛,所以她就放了一些毒餌在輪胎旁邊,估計狗是昨晚吃了毒餌死了。可惜了,如果沒有吃毒餌,這狗還能拿回去吃,肉挺嫩的。”


    聽到這句話,劉大誌眼珠通紅惡狠狠地瞪了保安一眼。保安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劉大誌抱著木桶的屍體,連溫熱都沒有了,都冰冷僵硬了。也許木桶是昨晚吃了毒餌,然後躺在這裏,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旁邊的人還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劉大誌心裏就像突然被挖空了一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木桶的屍體抱到學校的後山,放在平時自己喂它的地方。劉大誌看著木桶,感覺它隨時都會醒來,還會搖著尾巴,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怎麽都想不到,隻是為了不讓狗撒尿到輪胎上,居然有人用毒餌去毒死一條小狗。劉大誌不相信這個事實,一邊輕輕地摸著木桶,一邊輕輕呼喚它的名字:“木桶木桶,你醒來一下。”喊著喊著,劉大誌什麽都不想說了。


    上課鈴響了,劉大誌把木桶輕輕地放在了一棵大樹下,找了兩張報紙輕輕地蓋著,他希望自己一會兒再來的時候,木桶又活過來了。


    劉大誌擦擦眼淚,往教室跑去。整堂課,劉大誌都在放空。他很自責,認為木桶的死跟自己的大意有關,既然昨天都知道保安在找狗,為什麽自己不直接帶回家呢?即使被媽媽罵,也隻是被罵一晚而已,木桶就不會吃毒餌了。他也很恨宋科長,隻是輪胎被小狗尿了,就要下毒餌,這樣的人太惡毒了。


    微笑看劉大誌很難過,問劉大誌怎麽了。劉大誌怕自己說出來會哭,就寫了張紙條遞給微笑:“木桶死了,被人下毒餌毒死了。”


    看到紙條,微笑呆了。


    “為什麽?”紙條上問。


    劉大誌沒有再回答,把頭埋在課桌上。剛見到木桶的時候,它還是隻被遺棄的小奶狗,它跟著他們跑5000米,每天陪著他們聊天、閑逛,一天一天長大,它是陳小武退學之後再三叮囑劉大誌要照顧好的一條生命。劉大誌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不知道如何跟陳小武交代。昨晚才通了電話讓陳小武今天把木桶帶回去……


    微笑又遞來一張紙條:“你也不要太自責了,小武肯定能理解,木桶如果沒有遇見你們,可能早就走了,最起碼這幾個月你們也給了它家的感覺。”


    當陳小武到學校時,劉大誌直接把他領到大樹下。陳小武還很疑惑,按道理木桶會活蹦亂跳來迎接自己。大誌把報紙揭開,還沒說話,眼眶紅了。劉大誌把前因後果告訴陳小武,陳小武什麽都沒說。劉大誌以為陳小武會責怪他,以為陳小武肯定會很生氣,但陳小武把木桶摟在懷裏,特別認真地摸了摸,說:“你看,像不像睡著了?我說了把它帶回去,還是要把它帶回去。我怕隨便埋了它,它還是會孤獨。”說著,用報紙輕輕將木桶包起來,抱在手上。


    “你不難過嗎?”


    “難過,當然很難過,但難過也沒有用。你問我氣憤那些把我爸打傷的人嗎?氣憤,但對他們無可奈何。我明白了,隻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珍惜的一切。”陳小武看著懷裏的木桶,很平靜地說。


    劉大誌覺得陳小武的改變是以天來計算的,每一次見麵,他都比前一天更堅韌、更明白自己的目標。而他明顯地感覺到這種變化是對自身認識上的。雖然陳小武這麽說了,但劉大誌心裏還是沉甸甸的,此後的幾天即使排練得熱火朝天也興奮不起來。郝回歸看在眼裏,明白是怎麽回事,所有的告別都需要時間去平複,更何況是每天見麵,一點點看著它漸漸長大的木桶。這給了郝回歸另一個提醒,如果有一天自己離開了,劉大誌他們會怎麽辦?這個問題不能想,一思考就覺得頭疼。


    第二天上學。


    學校停車場擠滿了人,大家都在看熱鬧,後勤處管理科宋科長那輛黑色桑塔納被潑滿了黃色油漆,像個馬戲團的小醜,格外紮眼。宋科長氣得跳腳,大發雷霆,責令保衛科必須找到潑油漆的人,抓到是學生就立刻開除。一整天,一下課就有整班的同學過來對桑塔納進行圍觀,很多同學暗地叫好,大家早就看不慣宋科長了,為了開車方便,製定了一條不允許學生在校園內騎自行車,隻能推自行車的規定。打著改進校服的幌子,兩年都已經換三次校服了。所有人敢怒不敢言,這下看到宋科長的車遭殃了,一個個特別解恨。劉大誌跟著大家一起圍觀,表情平靜,心裏卻覺得特別爽。


    “你別被發現就行。”微笑瞟了劉大誌一眼。


    微笑為什麽會說是我?


    “我們三個人發現不算,你別被人發現就行。”叮當補充了一句。陳桐看著那輛桑塔納,偷偷笑起來。劉大誌一頭霧水,為什麽他們三個人會認定是自己幹的?離開停車場,劉大誌不甘心地問:“你們為什麽說是我幹的?!你們不要誣陷人好嗎?”


    微笑直接揪住劉大誌的耳朵:“劉大誌,你的智商是不是有問題?如果不是你幹的,你早就放鞭炮為作案的人鼓掌了,你怎麽會那麽冷靜?你就是怕被人看出來。你真的……太傻了。”微笑很無奈。


    “呀呀呀,你放手你放手,是我是我,就是我潑的……但他們不如你們了解我,我很小心的。”劉大誌連忙承認,果然逃不過他們幾個的法眼。


    “但聽說保衛科的人昨天晚上有看到穿校服的學生提著油漆桶進了學校,他們很容易就能查出來是你啊。”


    “那就查吧,如果真的查出來是我,我就認了。誰讓她下藥把木桶毒死呢?我也是被逼的。”


    “你不知道宋科長那個人,如果她知道是你弄的,非得把你開除了不可。你上次硬闖廣播站已經被記過一次了,如果再犯錯,你就要被退學了。”微笑很嚴肅地說。


    “大誌,要不還是去找一下郝老師吧,直接承認,那天那麽多人看到了你把木桶抱走,不然到時真的找到了你,再解釋都來不及了。”陳桐也很擔心。


    “如果真被退學,大不了就和陳小武一樣,我們兩兄弟一起去賣豆芽!現在小武也挺好的。”劉大誌還沉浸在對木桶的複仇中,停了一會兒,又說,“那就等她來找我吧,反正我不承認就是了,他們又沒有人證。”陳桐和微笑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劉大誌犯倔了,也就沒再說什麽。


    過了一周,也沒有人來找劉大誌,但他已經做好了被調查的準備。又過了幾天,劉大誌聽說學校已經找到嫌疑人了,也已經對嫌疑人做了處分,整件事情就算是水落石出了。劉大誌很詫異,明明這件事情是自己做的,為什麽學校還找到了別的嫌疑人,如果還懲罰了,那個人豈不是被冤枉的嗎?本來不打算承認這件事的劉大誌想了半天之後,決定去找郝回歸承認這件事,他不能讓本來沒有做這件事情的人被冤枉。當他去辦公室找郝回歸的時候,郝回歸一點兒也不訝異,似乎早有預料。


    劉大誌問:“我需不需要給宋科長道歉?”


    郝回歸說:“不用了。”


    劉大誌又問:“聽說他們找到了另外的人,但這件事情是我做的。”


    郝回歸點點頭:“我知道。”


    “啊?他們沒有懷疑過我?”


    “他們懷疑的就是你,也準備讓你退學了。”


    “什麽意思?”


    同樣的事在19年前發生過,郝回歸也是最後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就跟今天的劉大誌一樣。


    郝回歸說:“宋科長認為一定是你幹的,要給你記第二次過,相當於直接開除。這事陳桐知道了,他直接去了校長室,跟周校長承認是他幹的。他跟周校長說狗是他養的。因為宋科長把狗毒死了,所以他很氣,一氣之下潑了油漆,做了錯事。所有人都不相信是陳桐幹的,但陳桐堅持說就是他一時衝動犯下的錯。”


    因為陳桐主動承認了錯誤,加上他爸的關係,又是年級第一,所以周校長把這件事壓了下來,但是取消了他評選省級三好學生的資格,相當於陳桐高考可以加的20分沒了。劉大誌呆住了,當年郝回歸知道真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此刻想起來,郝回歸覺得陳桐真是為自己付出了很多,自己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久,他也曾對陳桐認真表示過感謝。可自己卻在丫丫百日宴上對陳桐公務員的做派挑三揀四,如果不是取消了他高考的加分,也許陳桐能考上一個更好的大學,也許不會過上今天這樣的生活……


    重新看一切,郝回歸好慚愧,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很多事情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陳桐做了一件拯救自己人生的事情,而他卻因為陳桐的官腔覺得厭煩。郝回歸恨不得立刻就對36歲的陳桐說:“對不起,我以後絕對為你做牛做馬。”而現在他隻能對劉大誌說:“大誌啊,你一定要記住,也許有一天,你們都長大了,如果好朋友之間產生了什麽矛盾,你要時刻記住陳桐為你做的這些,不然就太自私了。”


    “知道了……”劉大誌默默地退了出去。他想起自己問陳小武,難過嗎?陳小武說難過,但是需要自己更強大。陳桐什麽也沒說,直接就幫自己把責任給頂了。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被處分,連書都沒法讀了。劉大誌前幾天還在自鳴得意,覺得自己幹了一件特別酷的事情。到了現在,才明白,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人。就像郝老師


    說的一樣,有多少人,為了一時爽,不考慮後果,然後為此埋了半輩子的單。打架容易,潑油漆容易,出氣容易,但要徹底解決一件事情卻不容易。劉大誌頭一次覺得自己幼稚,很幼稚,覺得自己給周圍的人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就像在演唱會上跟微笑告白一樣,就像自己闖進廣播室又給微笑道歉那樣。有些人總是希望別人好,於是打著為了別人好的幌子處事,其實到頭來隻是因為自己這樣會覺得舒服,都是為了自己的感受而已。而自己,好像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隻顧自己,不考慮別人。即使感覺是考慮了別人,也是為了自己。


    劉大誌從未覺得自己這麽失敗過。每個人的人生當中都有過這樣的時刻吧?突然一下全盤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做人失敗,處事失敗,沒有成功過,也找不到自我,前途渺茫,一切灰暗,好像做什麽都是錯的,好像身邊的任何人都比自己優秀。而這時,看起來是最差的時候,其實也是最好的時候。因為隻有這時,你才聽得到外界的聲音,才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人不怕優秀,人隻怕生鏽,一旦關上與外界的門,鎖一生鏽,別人走不進去,自己也走不出來了。


    郝回歸在走廊上看著操場上一個人待著的劉大誌,內心五味雜陳。木桶是劉大誌養了四個月的一條狗。為了木桶,劉大誌不顧一切,沒有考慮任何後果,最後搭上了陳桐。而自己呢,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幾個月幾乎與劉大誌他們朝夕相處,他在想,自己終究是要回到36歲的生活中,如果有一天自己消失的話,大誌他們會怎麽辦?狗走了,尚且如此。人走了,又該怎麽辦?


    自己能毫不留情地走掉嗎?就像燒了一張白紙?走的那一天,他會跟周圍重要的人告別,說自己要走了嗎?他能告訴所有人,他來自19年之後嗎?答案他知道。他知道周校工的下場。如果自己真的說出這些,劉大誌根本就不會相信。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而置其他人於不顧。不能為了自己心裏不內疚而和盤托出一切的真相。當意識到這個問題,郝回歸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任何事情盡心去做,


    在人短暫的一輩子裏總會派上用場的。”


    陳桐代替劉大誌接受處分這件事,讓陳小武覺得陳桐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他之前覺得陳桐明知道自己優秀,卻假裝一切都不在意,很虛偽。而現在才知道,陳桐是真的不在意。陳桐心裏是澄澈的,雖然話不多,但是能見底。陳小武決定自己也盡力。


    三個人的舞終於有模有樣了。


    “你們真像小虎隊啊,一個帥高,一個虎頭虎腦,一個很普通。”叮當在一旁鼓掌。


    “你說誰普通了?為什麽要說陳小武?”劉大誌為陳小武打抱不平。


    “我是說你!”叮當回道。


    “對了,小武,最後你那一跪,利落一點兒,現在太軟,要特別瀟灑才行!”叮當邊說邊糾正。


    “啪!”陳小武立刻跪下。


    “比上次好了很多,要快,要一氣嗬成!”


    “啪!”陳小武站起來又跪下。


    “對對對,就是這感覺,好帥。”


    陳小武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郝回歸拿著幾瓶可樂進來,看著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團。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不多了,過一天少一天,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也許隻努力了三十天,卻能一直回憶三十年。這就是為什麽很多老朋友喜歡聚在一起,可以聊未來,但更多的是聊從前。


    元旦文藝會演前一天,郝回歸對劉大誌揚揚下巴,說:“走,我們去逛街。”


    “就我們倆?”


    “嗯。”郝回歸徑直往前走,劉大誌忙不迭地跟在後麵。


    走著走著,郝回歸從錢包裏掏出500元。


    “拿著,給你的。”


    “給我?”


    “你不是老缺錢嗎?”


    “可是……”


    “可是什麽?你不是常常在想如果誰能給你10塊錢,你寧願給他磕頭嗎?”


    “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


    “郝老師……”


    “嗯?”


    “你是不是喜歡我?”劉大誌舉著500元在郝回歸麵前揚起來。


    郝回歸被想象中的對話嚇到,立刻清醒過來,趕緊把500元又放進錢包。劉大誌看見郝回歸把錢從錢包裏拿出來傻笑,然後又著急放回去。


    “郝老師,我們逛街做什麽?”


    “你想吃什麽?”


    “啊?”


    “你想吃什麽?”


    “我,我都可以啊。”


    “炒板栗?”


    “行啊。”


    郝回歸立刻買了2斤炒板栗,邊走邊吃。


    “郝老師,明天那個舞,晚上要不要再練一下。小武最近瘋了,早上練,中午練,晚上也練。”


    “想吃糖葫蘆嗎?”


    “啊?”


    “老板,來兩串糖葫蘆。”郝回歸拿過兩串糖葫蘆。


    劉大誌吃了一口,繼續問:“郝老師,你覺得呢?”


    “好啊,那就晚上練。脆皮冰棍,吃不吃?來兩根。”


    一路吃過去,兩個人坐在百貨大樓外的凳子上。


    “大誌。”


    “嗯。”


    “如果未來你的人生過得不好,你會失望嗎?”


    “比如什麽不好?”


    “比如你做的工作不是你自己喜歡的。”


    “那為什麽還要做?”劉大誌反問。


    “因為周圍人都覺得那份工作很好,都勸你應該繼續做下去。”


    “這樣啊。什麽工作聽起來那麽奇特?”


    “大學老師。”


    “大學老師?!大學老師好啊!大學老師很有文化的樣子啊!”


    郝回歸一臉黑線,劉大誌也覺得大學老師好,那自己為什麽那麽討厭這個工作?


    “這個工作工資不高,每天上課,也升不了職,感覺就是在浪費生命……”


    “嘿嘿,這不是我媽罵我爸的話嗎?我媽老說我爸工資不高,每天加班,升不了職,還把工資給病人去墊醫藥費。但我爸還是喜歡這個工作,因為他覺得他能幫助到別人。”劉大誌看著廣場上放風箏的人。


    “郝老師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劉大誌突然扭過頭問郝回歸。


    “我?喜歡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郝回歸也愣了一下。為什麽自己討厭大學老師的工作,卻喜歡高中老師的工作呢?按道理來說不應該啊。他想起這段時間的種種,他大概明白自己的心情了,有些工作隻是工作,但有些工作能讓你找到奉獻自己價值的機會。不是工作的問題,而是自己是否投入的問題。郝回歸看了劉大誌一眼,這個孩子,未來一定要過得比自己好才行。自己如果能回到36歲,一定要過得好才行,不然真的對不起17歲的劉大誌啊。


    湘南高中元旦文藝會演在市民廣場舉行,內場一票難求,外場早早就有學生來排隊。廣場上,每個人都拿著一張節目單,用熒光筆畫出自己喜歡的人。王大千派了兩輛車把大家送到現場。郝回歸帶大家去休息室,穿過人山人海。好多女孩看見陳桐,都在嘰嘰喳喳地說:“那不是五中的陳桐嗎?好帥啊。他居然跳小虎隊的舞蹈,天哪!”走了幾步,又聽見別的女生竊竊私語:“那個穿毛衣的是五中的語文老師吧?”“對對對,聽說特別帥,還跟學生打遊戲呢!”劉大誌立刻轉過頭去,跟那群女生說:“對對對,就是跟我打的,把我贏了。”一看劉大誌,女孩們紛紛閉嘴,扭頭談論別的事。


    劉大誌心裏有些失落。


    “咦?你是不是那個?”突然有女同學指著劉大誌大喊了一聲。


    劉大誌心花怒放,點點頭,還是有人知道我的嘛!


    “你是在演唱會上跟人表白的那個吧?校花接受你了嗎?”眾人大笑起來。


    “陳小武怎麽又遲到了?”劉大誌趕忙看看表,在後台到處轉。各所學校的節目都在做最後排練,精彩異常,看得劉大誌都傻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還有一個小時,陳小武依然沒有出現。


    “要不,我和叮當、司機去找小武,郝老師你在這邊準備?”微笑很著急。


    “微笑,你要主持,你別去了。我去,我去找陳小武好了。”


    叮當剛跑到場外,看見一個小男孩正哭著跟保安說著什麽,多看兩眼,發現是陳小武的弟弟。


    叮當趕緊過去蹲下來安慰他:“我是你哥哥的同學,你哥哥呢?”弟弟一邊哭一邊說,大概把事情說清楚了,陳小武特別想把舞蹈練好,每天都在練。陳小武覺得自己最後跪那一下不夠利落,所以一直練習,然後突然痛得起不來了,被送到醫院,發現膝蓋已經骨裂。叮當一聽特別內疚,覺得陳小武都是聽了自己的才這樣。她讓陳小武的弟弟先回去,然後趕緊跑回去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劉大誌和陳桐正焦慮地等著陳小武,看見叮當一臉憂愁地出現在麵前,就知道完了。


    “怎麽辦?這個舞蹈是小虎隊的,總不能兩個人跳吧。”劉大誌很沮喪,覺得這段時間所有的付出都白費了。


    “要不就咱倆跳,可以嗎?”陳桐問劉大誌,也是在問大家。


    郝回歸沒有說話,大概是在想解決的辦法。


    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了,隻能硬著來了。


    “這樣吧,我來頂陳小武的位置。”


    “啊?!”


    現場所有人都驚到了,郝老師跳?


    這舞蹈大家練了快一個月,而且是手語!怎麽說代替就代替?


    “郝老師,你會跳這個舞蹈?”劉大誌一副“都這個時候了,你別騙我們”的表情。所有人都看著郝回歸。郝回歸心裏一陣酸爽,這個舞蹈19年前就應該跳了,現在居然派上用場了。


    “我都看你們排練那麽多次了,看都看會了好嗎?”


    大家不相信,雖然微笑很信任郝回歸,但還是很疑惑地問:“郝老師,你確定?要不你們試一試吧?”


    “湘南五中的節目,候場了啊!”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郝老師,你趕緊先去換衣服,穿小武的吧?”叮當趕緊翻出陳小武的衣服遞給郝回歸。


    郝回歸穿上陳小武的牛仔衣,整個小一號,穿在身上緊緊的,好好笑。微笑“撲哧”一下笑出來,然後趕緊伸出拇指:“嗯,郝老師,身材不錯不錯。”


    舞台上,尖叫聲此起彼伏,郝回歸跟著劉大誌、陳桐在擁擠的後台快速走了一遍動作。劉大誌和陳桐擔心地看著郝回歸。郝回歸也開始有點兒緊張了。


    “你倆緊張嗎?”


    “有點兒。”


    “放開了跳,一定會成功的。”


    “加油!”


    “下麵這個節目是由湘南五中帶來的小虎隊舞蹈串燒《愛》和《青蘋果樂園》,表演者:陳桐、劉大誌,以及他們的老師郝回歸。”


    這種組合前所未有,哪有老師跟學生一起跳舞的?微笑報完幕,場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排山倒海般的。一切都安靜了,劉大誌走上台,燈光刺眼,眼前隻能感覺到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卻看不清楚。陳桐站在自己的左邊,很鎮定。郝老師站在自己的右邊,看著自己點了點頭。剛剛經過微笑的時候,微笑對自己說了一聲:“加油。”


    這種場景又回來了。郝回歸想起19年前的那場晚會,自己站在後台看台上的人。19年後,自己終於站在台上了,和17歲的自己。這種感覺,真是棒極了。


    音樂響起,開始了。


    舞台下尖叫聲此起彼伏,站在中間的劉大誌略微緊張,他瞟了一眼郝老師,郝老師特別投入地跟著節奏跳著。三個人換位的時候,劉大誌又看了一眼站在中間的陳桐,陳桐也很投入,每個動作都在和觀眾互動,劉大誌的緊張一下就沒了,對啊,自己就是最帥的。


    在參加元旦文藝會演之前,劉大誌總是不敢登上正式的舞台,他覺得登上舞台的人都很喜歡出風頭,可當他真正投入地站上舞台之後,他才體會到不一樣的感覺。自己以前不敢上台是怕別人不會喜歡自己,怕自己的表現沒有人會在意。舞台是個奇怪的東西,它能讓自己格外有信心,也能讓大家對自己格外寬容,他進場時看見那些為別人尖叫的女孩都在很用力為自己打著拍子,劉大誌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總之他覺得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向天空大聲的呼喚說聲我愛你,向那流浪的白雲說聲我想你,讓那天空聽得見,讓那白雲看得見,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諾言。想帶你一起看大海說聲我愛你,給你最亮的星星說聲我想你,聽聽大海的誓言,看看執著的藍天,讓我們自由自在的戀愛……”


    此刻,劉大誌隻聽得見心髒“怦怦”的跳動聲,眼前大家都在熱烈鼓掌,叮當臉漲得通紅,在底下很大聲地喊他們的名字,但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他看了看郝老師,郝老師對他豎起大拇指;他看看陳桐,陳桐咧開嘴對他笑。


    結束後回到後台,每個人都咕嘟咕嘟喝完一整瓶水。


    整個人都是蒙的。


    叮當尖叫著跑進來:“帥爆啦!大家都好喜歡你們啊!哥、郝老師、陳桐,你們太酷了。我都激動死了。”


    微笑也從台上下來:“大家都好喜歡。”


    “真的啊?”劉大誌明知故問似的問微笑。


    “幹脆你們三個人組一個組合吧,肯定受歡迎。”


    “我和陳桐組可以。要是郝老師在,等我們30歲正值巔峰,郝老師都快50歲了,不行不行。”劉大誌連忙擺手。


    “等一會兒結束,我們去看小武吧,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正有此意。可憐的小武,錯過了一個在叮當麵前展示自己的機會呢。”劉大誌嘻嘻地笑。


    叮當很尷尬地說:“我都已經夠內疚了,哥你別提了。”


    微笑:“大誌不是那個意思。”


    “那他什麽意思?”


    陳桐也加入進來:“反正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


    “啊?”隻有叮當一個人蒙在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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