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之葉這句話的意思,等於是又給了阿刁一個機會,也算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


    隻要對方稍微懂點事,想來應該都不會再跟自己唱反調。


    他盡量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平靜且淡然的望著身前那個背刀的少年。


    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是那麽的漫不經心,似乎很無所謂。


    可是將此間一切盡收眼底的書生卻知道,此時的高之葉正在經曆著一次難得的心理煎熬。


    而很快,那份煎熬便消失不見,轉而被一股更濃的,不曾流於表麵,隻在心中湧動的失落所替代。


    阿刁開口道:“高總管能夠看得上我,自然是我的榮幸,若是放在以前,身處草莽之間,我自然樂意之至,甚至不用您提出來,我自己也會想法設法的拜入您的門下。可如今我已經是天地神院的人,早就先行拜在了神院教習老大周例外的門下,一徒無法侍二師,所以我無法答應您。”


    這句話剛剛落下,一直沒再開口的書生忽而插了一句:“可如果我收到的消息沒錯的話,我家殿下在神院中被那位周教習處處刁難的時候,你一直都在處處維護殿下,甚至不惜和周例外翻臉,如此,天地神院還會把你當成他們的人嗎?周例外還會把你當成他的學生嗎?”


    這些話直抵問題本身,可阿刁卻毫不在意,他很快說道:“他們怎麽想我不知道,也不會去管,我隻知道,隻要老師他沒有將我逐出師門,我就還是他的學生。”


    他口中的老師,自然就是周例外。


    盡管玄武榜之戰的最後關頭,周例外為了不讓阿刁去救唐青,利用無盡筆力將其困住,讓阿刁心裏生出了一絲逆反心理,甚至恨意。


    可回頭細想,當時的唐青被所有人認定為是一隻妖,若是自己強行出手,便等於是與在場的所有人間修士站在了對立的那一麵。


    所以周例外此舉看似是在阻攔阿刁,實則是在救他。


    而阿刁也始終沒有忘記,當初周例外所說出的那句:相處不久,但你是我最好的學生。


    有這樣的一份感情在,即便阿刁對於天地神院將唐青帶走這件事有著無窮怨恨,卻也始終無法對周例外生出半點不滿。


    他是周例外最好的學生。


    周例外也是他最值得依賴,信任的老師。


    有這樣的老師在,他不會留有任何遺憾。


    也不會有任何背棄的念頭。


    書生聽出了阿刁話中的堅決意味,知道天地神院的那位周教習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經無法動搖,便不想再多說什麽。


    而高之葉在沉默了片刻後突然說道:“可是據我所知,周例外雖然與我一般已至半神境界,但是他常年提著一支長筆,隻喜歡舞文弄墨,對修刀一事,卻是一無所知的。你拜他為師,對你的刀術修為又有什麽幫助?”


    聽到這句話後,阿刁瞬間便想起了在天地神院的那些日子裏,自己每日揮刀兩萬下的場景。


    這是周例外教他的練刀方法,雖然看似愚笨不堪,但是也隻有阿刁自己知道,這樣的練刀方法對自己的幫助有多大。


    所以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說道:“不敢說有什麽太大的幫助,隻是,在遇到老師之前,我的境界卡在四境鎮魂巔峰多年,無論我怎麽努力,也無法突破,經他指教後,沒過多久我便入了五境。”


    這句話緩緩道來,簡單評述,卻像一把鋼刀般刺入了高之葉的心底。


    他的眼神驟然淩厲,刀氣愈發凜冽。


    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隻能以一聲輕哼來表達自己的不爽心情。


    阿刁卻在此時繼續說道:“而我之所以無法答應您,除了老師的原因外,還有一點,便是我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留在唐國,待在您身邊。”


    高之葉聞言驟然凝眸看著他,依然沒有說話,隻是漸漸皺起眉頭。


    阿刁稍稍停頓,短暫遲疑後再次開口:“我還是要去江心湖畔走一趟,救小天真出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麵色沉靜如水,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背後的那把古刀雖未曾出鞘,卻在此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刀吟之聲,似是應和了自家主人的話。


    高之葉微微動容,似乎沒想到阿刁竟然抱有這樣的心思。


    書生在這時低下頭,眼中的星芒之下閃過一絲柔和的光。


    他輕輕歎道:“你雖已至五境,但是想要在天地神院無數高手的圍困之下將殿下救出來,幾乎不可能,到最後,可能還會丟了自己的性命。”


    阿刁聞言搖了搖頭,嘴角忽而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然後說道:“總有些事情,是比生命還要重要......難道你們就從沒想過去救你們的皇子殿下出來?”


    話音剛落,他便望向書生,見他輕輕低下頭,眉眼之間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無奈。


    他隨後又望向高之葉,見他雖然身姿挺拔,目光冷漠,但是瞳孔深處,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縷糾結和失意。


    他朝前走了一步,目光輕轉,順著此間官道望向唐國內城,看著那一大片密集森嚴,充斥著無邊霸氣的灰褐色建築,輕輕搖了搖頭,隨後再次說道:“原以為這次來唐國,能改變我對你們的看法,卻不想結果還是這樣。都說唐國勢大,高手無數,天下幾乎無人能及,卻不想連自家的皇子殿下都保不住......”


    他的話沒說完,但是言語間的失望和嘲諷之意卻是毫不遮掩。


    高之葉合攏在一起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放至腰側,微微握拳,輕輕顫抖,刀意湧動不休,在此間呼嘯聚集,一如他稍顯動蕩的心情。


    對於阿刁的那些話,他有心反駁,卻無力訴說。


    因為在這件事情上,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是失望。


    而書生此時的歎息聲更濃,他沉默了半晌,隨後說道:“有些事情,並不如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阿刁冷聲說道:“能有多難?去了大不了就是一個死,你們怕死,我不怕。”


    書生抬起雙眸,很認真的看了一眼阿刁,然後說道:“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們是因為害怕天地神院的七位人神,所以才不敢去救殿下?”


    阿刁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難道不是嗎?或者,你們是害怕和小天真站成一隊後,被人間修士當成是妖族的同黨,受千萬人討伐,所以才龜縮在這裏?”


    書生沒有去回應這些話,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他隻是說道:“有些事,我無法說與你聽,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有自己的苦衷,而殿下他,經過這件事情後,也自會有他的收獲。這段過程或許不太美好,但是我相信結局一定是讓人滿意的。”


    阿刁撇撇嘴,說道:“你們就是這樣自己騙自己的?”


    言及至此,他忽而再次朝著高之葉那邊看了一眼,之前所抱有的一絲敬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感受著對方彌漫至身前的可怕刀意,不再有向往和尊崇,而是多了一絲輕蔑和鄙夷。


    他默然轉眼,繼續說道:“若真跟在你後麵修刀,就算最終立刀成聖又能如何?再厲害的一把刀,遇到了最軟弱的主人,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綻放出它應有的璀璨光芒,更無法得到應有的尊敬。”


    這句話方一落下,書生便忽然輕移了一步,擋在了阿刁和高之葉之間。


    驕傲的唐國高總管,何時受到過這樣的嘲諷?


    往日裏連和他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別說以阿刁這般刻薄的語氣。


    按照書生的猜測,此刻的高之葉一定已經起了殺心。


    盡管阿刁和自家皇子殿下的關係很不一般,甚至有著過命的交情,但是畢竟和高之葉相交甚少,誰也不能保證,素以嗜殺冷血而傳世的高之葉在阿刁接二連三的嘲諷之下,會不會選擇揮刀而殺。


    他若真的動手,書生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他可不想自家皇子殿下自江底深處出來,回到唐國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人砍死了。


    而且是被自己人砍的。


    可是高之葉卻並沒有任何過激的行為。


    他依然靜靜的佇立在原地,身姿筆直,將自己站立成一尊雕像。


    甚至是環繞於周身的那片可怕刀意都在不知不覺中隱去,像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


    他瞳孔深處的刀光亦漸漸散開,清亮雙眸默然晦暗,像是藏起了許多心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日頭漸漸傾斜,很快便到了正午時分,高之葉這才微微抬起頭,他看著阿刁問道:“你來唐國,就隻是為了教訓一下我們的守城將士,順便來羞辱一下我嗎?”


    阿刁搖了搖頭,開口道:“我隻是想確認下,你們是不是真的打算放棄小天真,而現在,我已經得到了答案。”


    書生輕輕歎息,情緒逐漸低沉。


    高之葉說道:“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確實很失望,但並沒有絕望。”


    阿刁說道:“畢竟在過去十幾年的草莽生涯中,無論做什麽事,我幾乎都是孤身一人,早已經習慣。”


    有種莫名的孤獨感。


    書生於心不忍,他沉思了片刻,說道:“如果可以的話,你便留下來隨高總管練刀,至少,你要有六境人神的實力,才能去江心湖畔走一遭。”


    阿刁搖頭道:“等到了那個時候,隻怕小天真早就死透了。”


    書生說道:“我向你保證,殿下他絕對不會死。”


    阿刁聞言心神一動,眼眸中露出了幾絲神光,他看了一眼書生,剛想說話,但是很快似是又想到什麽,眼中的光色盡退,表情重回凝重。


    他說道:“當日天地神院,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以及高總管都做過保證,說一定會將小天真安然帶回唐國,可結果呢?”


    聲音不大,語氣不濃,隻是最簡單的評述。


    可在高之葉聽來,卻仿佛驚雷炸響,將他那經過千錘百煉的一顆心給轟炸的遍體鱗傷。


    他無言以對。


    書生亦不好再說些什麽。


    阿刁掏出了腰間那個深紅色的酒葫蘆,當著高之葉和書生的麵仰頭豪飲了一口,像是要將所有煩惱全部吞入肚中。


    不遠處的將士頭領看到這一幕,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看眼前的場景,怎麽自家的高總管和大祭司似是被那個陌生少年給壓住了氣勢一般?


    烈陽當空而下,透過笠帽的縫隙落在阿刁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了明亮且斑駁的光點,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搖晃,就像是心緒的沉浮。


    三個人在城門口的陽光之下沉靜了許久,最終還是書生開了口,打算做最後的解釋,他說道:“關於是否去天地神院救出殿下這件事,全憑殿下一言決斷,不管是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還是高總管,甚至是我,都無法去幹涉。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甚至為此事去和陛下大吵了一架,結果卻是被趕回了唐國邊境戰場,沒有詔令不準回來,而高總管跟在陛下身後多年,深知陛下的脾氣,他所決定的事,一般很難改變,所以他也不好去堅持什麽。”


    阿刁聞言皺起眉頭,他問道:“為什麽?難道唐帝真的已經不在乎他那個多病的兒子了?”


    書生輕歎道:“他有他的苦衷,上位者,往往顧慮很多,一言一行都牽扯到人間大道的根本,所以關於此事,他......”


    書生話沒說完,阿刁卻驟然冷眼,輕呸了一聲打斷他:“什麽狗屁大道!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他還有什麽資格位於萬人之上?”


    這句話剛一落下,書生臉色微變,隻是很快便又恢複如常。


    他抬眼朝著四周掃視了一圈,眼中星光忽而燦烈,一時間比此間烈陽還要刺眼。


    而在這片星光湧起的那一瞬間,唐國城門四周的很多個地方,無數道因阿刁的那一句話而興起的強大氣息瞬間退下,隻是依然有若有若無的殺意彌漫在城門口的暗影之間,隱而待發。


    一隻沒再說話的高之葉也在這時挑了挑眉,雙拳空握,刀意再起,在手心微微顫動,似是強忍住了心頭的暴怒。


    詆毀他還能忍,詆毀陛下,高之葉就有些忍不住了。


    好在書生仍然擋在高之葉和阿刁之間,他輕輕揮手,將高之葉微起的雙手按下,隨後苦笑了一聲,對著阿刁說道:“這裏是唐國,無論你心裏有多少怨恨和不滿,也不好在這裏說陛下的不是......他不僅是唐國的君主,更是一位聖人,你若是詆毀他,可能會遭天譴,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阿刁聞言撇撇嘴,沒有繼續頂嘴。


    隻是壓了壓頭頂的笠帽,遮住了自己那對清亮的雙眸,隨後將那個深紅色的酒葫蘆重新係回腰間,雙臂環繞,像一位浪子一般轉過了身,背對著書生和高之葉,低頭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該走了,日後江湖路遠,我們最後不要再見。”


    說到這裏,他帶著幾分自嘲搖了搖頭,又說了一句:“果然,求人不如靠自己,唐國,嗬嗬......”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準備沿著這條官道離去,似來時一般莫名。


    書生知道他心意已決,便沒打算繼續挽留。


    高之葉卻是終於開口問了一句:“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去天地神院?”


    阿刁開始邁步,聽到這句話後沒有停身,隻是迎著風聲和烈陽回了一句:“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依然嘲諷味十足。


    書生搖頭苦笑。


    高之葉氣得呼吸急促。


    他好不容易壓住了心頭的怒意,準備再勸說些什麽,卻見已經漸行漸遠的阿刁忽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頭頂上空揮了揮,不知是在告別,還是想讓高之葉閉嘴。


    無論哪一種,都讓高之葉沒了開口的理由。


    風聲漸急,吹起了這位唐國高總管的複雜情緒,讓他本是挺拔筆直的身形在刹那間佝僂了一瞬,似是英雄遲暮。


    書生望著阿刁離去的背影,尤其是在他背後的那把刀上凝視了很久,最終說道:“陛下有他這樣的一位朋友,算是他此次人世之行,最大的收獲。”


    高之葉沉默許久後說道:“可惜了他那把刀,也可惜了我的刀。”


    書生笑道:“倒也不必耿耿於懷,即便你沒能將他收下,但是在人間刀途之上,依然後繼有人。”


    說到這裏,書生看了一眼高之葉,隨後繼續說道:“換個角度去想,他若拜入你的門下,為了迎合你的刀勢必然就要拋棄自己堅持了十幾年的修刀理念,如此就算他能破境弄神,隻怕也會永遠活在你的影子裏。要知道,人間的刀想要崛起,需要的是百花齊放,而不隻是一把刀的璀璨。”


    高之葉聞聞思索了片刻,隨後點點頭,說道:“此話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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