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有些無奈,說道:“我說的都是實話。”


    “交出那把劍,與我往南山丘陵走一趟。”


    百裏斷江右手提劍,左手往前伸出,冷聲道:“若是句句屬實,自然問心無愧,去一趟也無妨。”


    這些話剛剛落下,百裏斷江眼中劍光微亮,帶著幾許淩厲,以及不容拒絕的冷芒。


    唐青卻隻是看著他,眼中平靜,始終淡然,沒有多餘的情緒。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道:“玄武榜評選還沒結束,我不能走。”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同樣將右手前伸,那把短劍在斷崖和風聲中輕吟,傳來那道劍意的氣息。


    那道劍意原本聲勢浩大,十分鋒利,幾乎無可匹敵。


    自短劍而出時,便會一往無前,幾乎沒有什麽人,什麽東西能將它攔下。


    可是此刻,劍意流散而出,卻不似往日裏那般桀驁不馴。


    更沒有似之前那般直入蒼穹。


    而隻是靜靜環繞在此間。


    劍意凜冽依舊,但在麵向前方的百裏斷江時,卻多出了幾分莫名的溫柔。


    對百裏斷江來說,那道劍意他十分熟悉。


    對那道劍意而言,那位驕傲的少年它也不陌生。


    甚至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它和那位少年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交情。


    南山劍道漫長,它曾陪著少年一路成長。


    所以今日的斷崖之邊,昏沉光色之下,那道劍意不願百裏斷江在此間與唐青糾纏,於是驚鴻一現,想要將百裏斷江勸退。


    百裏斷江感受到了那道劍意的意誌,眼中劍光忽暗,瞳孔深處出現了一絲異樣的情緒。


    他盯著唐青手中那把短劍看了很長時間,最終說道:“南山劍意出現在外人手中,任人驅使。此後,劍意曆經風塵,還有資格去南山?還能回到劍聖師尊手裏嗎?”


    這句話剛剛落下,那道可怕的劍意忽然驚起,對向百裏斷江的溫柔一劍瞬間變色,殺機突現,將百裏斷江死死鎖定。


    百裏斷江冷哼一聲,長劍微抬,剛想亮出自己的鋒芒。


    手中那把長劍卻突然間變得黯淡無光。


    劍意隱沒。


    劍光渙散。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在那道可怕的劍意之下,沒有任何一把劍敢隨意造次。


    即便同樣來自南山丘陵,都帶著各自的驕傲和鋒芒。


    但是百裏斷江的劍意和劍聖的劍意比起來,還是有著天與地的差別。


    劍聖之劍在此,萬劍俯首。


    百裏斷江呆呆的看著手中失去光澤的長劍,眼裏的驕傲情緒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迷茫。


    那道劍意將百裏斷江困在原地,隻予以殺機,卻沒有真的想要傷害他。


    想來少年不知緣由,以為是劍意出走南山,故而有些氣憤。


    卻也怨不得他。


    但是那道劍意有著自己因果和道理,隻是無法與人說。


    它自南山丘陵而出,雖已不在劍聖手中,卻並非叛逃。


    而是劍聖親自將自己封印於短劍中,交給了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那位老夫子。


    從一座高山去到另一座更高的山。


    那道劍意感覺很榮耀。


    因為它知道,即便是南山丘陵的劍聖大人,對另一座山頭的老夫子都敬畏有加。


    而當自己第一次被那位老夫子握在手中時,任憑自身的光芒多麽耀眼,都無法掩蓋那位白發老人眼中的神韻。


    劍意很長,從短劍而出,去向天邊。


    但是無論去到那裏,都飛不出老夫子的掌心。


    他願意放養時便任憑劍意自去,馳騁天地。


    他想安靜時便隻需揮揮手,或是稍稍握拳,劍意便自回,停止所有劍鳴和呼嘯。


    如果說那道劍意對南山丘陵的劍聖是敬。


    那麽對老夫子便是服。


    心服口服的服。


    所以當老夫子將封印在短劍中的劍意交給唐青時,那三道劍意便會沒有任何猶豫的認唐青為主人,聽其任命,護其周全。


    哪怕唐青當時隻是個剛剛邁步修行界的平凡修士。


    但是能讓夫子看重的人,日後的修行之路,又怎會一直平凡?


    而劍意相伴的這一路,它們早已發現這位自高山直下,入世修行的唐國少年,日後的成就和聲望,隻怕會達到一個令世人仰望的高度,甚至可能會與夫子並肩。


    因為劍意直上,能入蒼穹,能居高臨下看到世間的一切。


    可是卻始終無法看穿身邊這位少年的因果和未來。


    這樣一位少年,自然和夫子一般,讓劍意心服口服。


    而此刻斷崖邊上,百裏斷江被那道劍意困在原地動彈不得,手中那把長劍仿佛丟失了靈魂一般,隻剩一片冰冷的觸感在掌心存在。


    這位來自南山丘陵的劍聖傳人一生驕傲,從未有過此刻這般的挫敗情緒。


    即便最初以劍問刀,敗與阿刁之手。


    直至後來以殘留劍意會戰冷笑笑,雖仍舊落敗,但他也隻覺得是技不如人,日後更加刻苦練劍便可。


    可是此刻,他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某天被來自南山丘陵的同宗劍意所困。


    唐青卻在這時歎了口氣,他盯著百裏斷江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便將右手收回,那把短劍隨之隱於袖口之內,隻餘下劍鋒一角在風中搖晃。


    他說道:“劍既已離開南山,自然沒想著再回去。它們心甘情願被我的老師握在手中,如今又願意陪我在人世間輾轉千回,這是它們的選擇,你可以不理解,但必須得尊重。”


    這句話剛剛落下,虛空中劍鳴聲起,帶著陣陣空靈之音。


    像是在應和唐青的話。


    那道劍意的餘威自百裏斷江身邊漸漸散去,那一絲驟然升起的殺機也忽而隱沒,化作一片冷芒融入了短劍之中。


    百裏斷江的身體擺脫了劍意的控製,驟然輕鬆,長劍中的光芒漸起,眼中的劍意也開始回來。


    瞳孔深處卷起了一抹深遠的冷漠之意。


    隻是他的心情卻並不輕鬆,反而愈發沉重。


    他在風中低下頭,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所思何物。


    等到天空中的暗雲漸漸濃厚,雷鳴聲更響,百裏斷江這才抬頭看了眼天色,雙眸間像是被暗色染黑,一片深沉。


    他忽而開口,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話剛落下,他很快補了一句:“老師的名諱不能說,你自己的名字總不至於需要保密。”


    唐青眼中淡然,平靜說道:“我叫唐青。”


    隻是簡單的一句自我介紹,卻讓百裏斷江愣在了原地。


    他自南山丘陵而來,以劍意入世,直至去向江心湖畔,拜入了天地神院當中,就隻是為了等待一個人出現。


    在他出山之前,劍聖師尊曾經不止一次提到過那個人的名字。


    並且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自己的心裏也一直念叨著那個名字,並不是怕忘記,而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此次下山的真正目的。


    便是將天選之人帶回南山丘陵。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人的名字,就叫做唐青。


    自唐國而來,拜走天下,喜歡讀書。


    所以百裏斷江來到號稱天底下藏書最多的天地神院等他。


    以為要找到他仍需百轉千折,卻不想命運弄人,天選之人竟就在此間。


    並且,握著南山丘陵的劍。


    離開了南山丘陵的那道劍意,將自己帶到了天選之人麵前,或許,這就是命運吧。


    此時此刻,百裏斷江眉眼盡皆展開,心緒漸平。


    既然唐青就在眼前,那麽一把劍的得失,似乎就不再那麽重要。


    這位來自南山丘陵的驕傲少年努力的扯了扯嘴角,盡量讓自己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


    他眼中的冷漠忽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從未有過的平和眼神。


    唐青有些意外於對方的情緒變化,他將身姿站直,剛準備提醒百裏斷江注意儀態,卻見對方忽然將手中的長劍收了起來,覆於身後。


    然後就在斷崖邊的冷風之間,百裏斷江破天荒笑出聲,用一種令自己都感覺惡心的溫柔語氣問道:“你就是唐國的那位皇子,唐青?還是說,隻是跟他重名?”


    事關重大,最好是確認清楚。


    如果真的是他的話,就必須得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這不是百裏斷江所擅長的東西,所以他的笑容有些僵硬,語氣也很怪異,不僅自己受不了,就連唐青都有些頂不住百裏斷江前後態度的巨大反差,他擺擺手,稍稍驟起眉頭,問道:“你認得我?”


    言及至此,百裏斷江已經肯定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天選之人。


    冷漠少年此時卻眉開眼笑,他剛想再次開口拉近和對方的關係,虛空之間忽而破空聲大作。


    百裏斷江猛然回頭,朝著身後望去。


    唐青亦是轉身,左手拳勢未收,右手劍意未退,他微微平視,一眼而過,但見斷崖之後,冷風之間,五道身影聯袂而至,很快落至此間。


    魔氣滾滾,他視而不見。


    道意凜然,他轉眼不看。


    佛聲隱隱,他置若罔聞。


    白衣奪目,他視若無睹。


    隻是當一片刀光而過,卷起璀璨刀意,隨著一個身穿麻衣的不羈少年落到斷崖碎石之間時,他那平靜無波,始終淡然的眼神中終於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溫暖,平和,


    如春風暖陽。


    灑盡了那片刀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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