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大陸之浩渺,不知幾千萬裏方圓。


    有很多為世人所聽聞,卻可能終身都無法尋覓的隱世之所。


    例如幾位聖人的道場。


    例如江心湖畔的那座神院。


    例如,早已在這個世界上隱沒生息,隻在遠古時代存在過的妖界。


    也有很多不被世人所知曉,如果不出意外,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記起或發現的尋常地。


    例如這座小刀鎮。


    小刀鎮的起源無從考究,隻知道從很久以前便紮根在大陸某處荒野古林邊緣。


    世世代代以狩獵為生。


    今天是唐青來到小刀鎮的第四天。


    前三天重傷昏迷,今天本欲離開鎮子,抓緊時間趕路,卻被秦漢強行留了下來。


    為了防止唐青不辭而別,秦漢甚至直接讓自己的女兒秦舞過來照顧這位來自異鄉的獨行少年。


    農弘當時望著自家侄女,取笑她有心無膽,絕不敢獨自麵對唐青。


    誰料秦舞竟一口答應,似乎是早有所意。


    少女心思,本就這般讓人無法捉摸。


    此時客屋內,秦舞一邊清理屋子的邊邊角角,一邊忙著替唐青敷好新的藥包,不經意間的手指觸碰讓這位本就害羞的少女更加臉紅,垂首低眉,全程不敢看唐青一眼。


    唐青則更是坐立不安。


    不帶私情,無關親近,對於這樣近乎貼身的照顧,他總覺得有些不適應。


    卻又不好駁了這一番美意。


    等到胸口的藥包敷好,屋子也已整理幹淨,他直起身看著秦舞輕聲拜謝道:“多謝秦姑娘,今日有勞了,在下實在受之有愧。請務必轉告令尊,在下身上的傷勢已無大礙,不必勞煩秦姑娘照顧了。”


    秦舞聞言微愣,隨後眼神一暗,心緒有些難受。


    她凝聲輕語,聲音低沉:“是我照顧的不夠好嗎?”


    “絕無此意!”


    唐青很快搖頭苦笑道:“實在是男女有別,不好壞了秦姑娘名分。再者,我已基本痊愈,不多時便要離開這裏……”


    聽到唐青又提出要走,秦舞很快鼓起勇氣抬起頭,語氣有些著急:“可是爹和農叔叔都說要等到繆神醫回來,確定公子你沒事才可以走。”


    唐青沉靜片刻,說道:“那位繆神醫幾時能回來?”


    “前幾日公子你昏迷不醒,繆神醫看過你的傷勢後便給你開了藥,囑咐我們要將你細心照看好。隨後他便離開,聽爹說他去了鎮子後山,那裏是小刀鎮的禁地,除了繆神醫和幾位老資格的前輩,沒人敢進去那裏。”


    秦舞說道:“繆神醫以前也去過後山,都是為了采摘一些稀奇古怪的藥材,往日裏很快就會回來。可這一次都四天過去了,還沒他的消息,也是奇怪的很。”


    唐青皺起了眉頭,沒有接話。


    秦舞繼續說道:“爹已經和鎮子裏的老前輩商量了,若是今夜繆神醫還沒有回來,明日一早,他就要和鎮子裏的幾位叔叔伯伯往後山走一趟了。”


    聽到這裏,唐青忽然問道:“那後山,究竟有何可怕之處?”


    秦舞搖頭道:“誰也不知道後山究竟藏著什麽秘密,隻知道這是老一輩人傳下來的規矩。小時候我問過爹,他也說不真切,就隻跟我說後山有鬼,讓我千萬不要貪玩跑進去。”


    “有鬼?”


    唐青心中犯嘀咕,覺得有些蹊蹺。


    秦舞言及至此,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她隻是看著唐青的側臉,眼中情意綿綿。


    屋子裏沒人再說話,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這一對相逢幾日,對過幾眼的少年少女各懷心事,開始在屋內沉默無言。


    而在小刀鎮往北的後山禁地中,卻在進行一場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的對話。


    這場對話的內容有些複雜,常人可能很難理解。


    這場對話的兩個主角也有些奇怪,常人可能更無法理解。


    因為這是一個老頭和一隻老龜之間的對話。


    ……


    後山禁地荒蕪亂石之間,有一座枯井孤零零立在那裏。


    井口邊緣布滿深綠色的苔蘚和從風霜歲月中帶來的腐朽氣息,從井口往下望去,深不見底,除了一層幽暗古老的光暈,便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和其它物事。


    老頭和老龜就坐在枯井的兩端,像是一對老友。


    畫麵有些奇特,卻又很和諧。


    他們的視線同時望向了枯井的深處,臉上的神色唯一,帶著一種絕對的專注和認真。


    天色漸深的時候,老頭忽然回頭望了一眼頭頂的蒼穹,說道:“井底下麵的世界,比這滿空的暗色還要沉悶,你應該多出來看看,就算曬不到太陽,看看飛鳥和花草也是不錯的。”


    這句話剛剛落下,枯井另一頭的老龜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很明顯的幾分笑意,隨後便微微張嘴開始口吐人言:“我都忘了有多久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連曬曬太陽都成了件很奢侈的事了。”


    老頭聞言勉強笑了笑,有些苦澀,搖搖頭歎了口氣。


    老龜將視線收回,看了老頭一眼,忽然話鋒一轉,再次開口:“說說正事吧,你確定他就是唐國來的那個孩子嗎?這座人間大陸最神奇不過,天才少年數不勝數,不談那幾位聖人的傳人,單是草莽之間,讓你看不透命格的人就不在少數,可別看走眼了。”


    老頭說道:“我替他把過脈,看過相,摸到了他血脈裏的那份冰冷的命格,雖然無法觸透看穿,但也正因如此,才讓我更加確定就是他。更重要的是,他和唐國的那位聖人長的很像。”


    老龜思索片刻,點點頭:“如此便好,若是能順上他這份機緣,我族也不至於終年混跡在陰冷潮濕的虛境中,你也可以卸下身上的包袱,將身上這副皮囊放一放了。”


    “可就算找到他,我們可能還是需要等上很多年。至少現在的他,想要打破這個世界的規則,還需要修煉很久。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剛邁步先天。”


    老頭直起身來,繞著枯井轉著圈,慢悠悠開口:“他這份機緣,我怕是無福消受了。”


    老龜笑道:“老人家的福壽,後輩能享受到便好,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都不會隻為自己活著。這可是你很多年前的原話。”


    老頭苦笑著搖搖頭。


    老龜繼續說道:“更何況,千百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這些年月嗎?我們族類,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說到這裏,老龜抬眼看了下天色,頂空漸漸昏沉,光暈散開,怕是很快便要天黑。


    遙遠的天邊極遠處,一輪斜月的輪廓已經在空中乍現,帶著幾分夢幻的純白。


    老龜忽然將身子往枯井投下的陰影中躲了躲,豎起身上堅不可摧的龜殼,擋住了外界的所有光色,它的聲音再次從陰影中傳來,有些唏噓和自嘲:“曾經我們最仰仗和最喜歡的日月精華,如今卻避之不及,人間的結界和規則,果然對我們太不友好。”


    老頭擋在了老龜身前,歎道:“既然這個世界被稱作人間,其它任何生靈自然都會被人族當成異類。除了那些被馴化降伏,甘心做了人族強者的傀儡,甚至都已打上神識契約的妖獸鬼魅,還有誰能逃的過人間規則的製裁?”


    老頭眼中帶著幾絲掙紮和絕望,他繼續說道:“說到底還是誰的拳頭大誰做主,當年天地間的那一戰,若是妖聖大人贏了,結局就完全不一樣了。如今蒼穹之下,隻剩這一座枯井供族類生存,因果輪回,這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就該妖族有這一劫。”


    老龜縮了縮脖子,沉聲道:“你在小刀鎮和那些人類相處了這麽多年,說起話來倒是越來越有人味兒了。”


    老頭擺擺手,無奈說道:“若不是有這點人味兒,人間驚雷怕是早就將我轟成渣了。”


    老龜伸出前爪抓了抓臉,沒有接話。


    老頭繼續說道:“說來諷刺,人族將我們困於枯井,我卻還冒著風險來到人間化身成了小刀鎮的繆神醫,替他們治病救人。”


    老龜說道:“要不是你繆神醫這個稱號在,後山這座枯井怕是早就被填平了。”


    話音剛落,老龜開始很緩慢的挪動著身子,往枯井內爬去。


    此時天色已深,那片月光逐漸皎潔,順著天邊的沉沉夜色照進了後山的每一個角落。


    老頭眯著眼睛逆著月光凝望,眼中有些炙熱。


    老龜背後堅硬的龜殼被月光觸及,竟然發出了劇烈的刺耳聲響,就好像一根燒紅的鐵棍放入了極冰的水中,帶著極端的不相容之勢。


    好不容易翻身入井,老龜有些虛弱的聲音從井內傳來:“你要不想走,就在外麵等我一夜,等月光散去,太陽升起之前,我們還能聊上一會兒。”


    老頭站在枯井邊緣,臉上神色有些憂傷,過了很久才說道:“我還要去看看那些老夥計,很長時間沒和他們敘舊了。”


    老龜在井內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隨後說道:“也好……回去找個機會將那個孩子帶來後山,我要見見他。”


    說完這句話,枯井內便再沒有任何聲音。


    老頭往井下望去,幽深空暗,已經沒了老龜的身影。


    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此時月光如水銀瀉地,卻始終無法照入枯井之中,像是被某種力量阻隔在外。


    老頭在原地靜立了很長時間,等到夜風乍起時,他才微微裹緊身上單薄的衣衫,踩著月光離去。


    他的影子被月光投射,照在身後的地麵上,看上去很是清晰。


    是一隻老龜的形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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