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在夜色間沉靜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回去。


    在他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宮殿中,繼續沉默,沒有理會任何人,隻是望著滿屋子的書籍,懷念著過去的那些時光,想象著未來的陌生日子,有些恍惚。


    屋子裏的燭火還在燃燒,或許將會持續到天明,明亮的光影之間,藏著一位皇子的諸多心事,以及少年郎的很多情懷。


    丫鬟們全部在宮殿外守候,透過依舊打開的窗門,望著殿內皇子殿下露出的側臉一角,總覺的他好像變了。


    卻又無法言說。


    這種感覺有些莫名,卻又真實存在。


    夜深的時候很安靜,天亮的那一刻,也沒有太多吵鬧。


    對於唐青來說,新的一天,和往常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隻是今天,他要走了。


    離開唐國,拜走人世。


    風聲小了,天氣暖和了,陽光照進屋子,投射出唐青的影子,有些孤單,如同過去的十六年。


    書生很準時的來到這裏,眉眼依舊如初,帶著溫暖笑意,他的手中拿著幾本唐國的史冊,笑著說道:“本想著拿幾本書給你看,來到這裏才記起今天你就要走了。”


    聲音很輕,一如既往的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


    唐青轉過身,一夜未眠,卻沒有多少疲倦,眼眸深處星光璀璨,竟比往日裏還要精神不少。


    他也笑道:“原本還打算去找先生告別,不想您先過來了。”


    “說是一場別離,其實隻是送你出門前去修行,年輕人十有八九會有離開家的那一天,不需要太多寒暄。”


    書生望著唐青,凝視了很久,然後說道:“十年之內,若你沒把握成聖,體內星光自會退去,寒毒會再次侵蝕,那時你便回來,我繼續陪你讀書,保你平安。”


    這些話簡單懇切,像是嘮著家常,唐青聽著卻很不是滋味。


    他苦笑道:“十年之後我若回不來,就讓我死在外麵吧。唐國不需要我這個沒用的皇子。”


    少年有誌,帶著唏噓。


    書生搖頭,留下歎息。


    兩個人突然沉默下來,殿內殿外開始有丫鬟忙碌起來,整理宮殿內的諸多雜亂,人流穿行之間,並沒有多餘的人來到這裏。


    唐青張眼朝著宮殿外望去,忽然輕聲開口:“看來,娘親不會來送我了。”


    停了片刻,他補充了一句:“父親肯定更不會來。”


    書生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認真說道:“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會來送你。告別這件事,簡單點就好。十年之後,你若回來,唐帝和鳳後會在唐國的聖樓上等你,歡迎你回家。”


    唐青不再說話,回望了這座宮殿一眼,便開始離去。


    書生很快跟了上去,不曾並肩,隻是隔開一人的距離走著,緊貼著皇子的影子。


    丫鬟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望著漸漸遠去的皇子殿下的身影,突然選擇了跪下,像一場朝拜。


    有人開始落淚,目送一場別離。


    唐國聖殿的高閣間,鳳後隔開窗戶遙望著那個年輕的背影,淚如雨下。


    唐帝輕輕摟著她的肩膀,在殿內沉默著凝望。


    風起時,唐國少年終於離去。


    為了讀書,為了成聖,為了,自己那條很不好的命。


    唐青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怎樣,他不曾接觸,不曾麵對,隻從書裏得到過零星鬆散的一些認識。


    書生肯定會知道,但是皇子殿下沒打算去問他。


    這一路的送行,從唐國深處的宮殿一直走到那座高達數丈的城門前,他都沒再和書生多說一句話。


    少些交流,或許就會少些傷感。


    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先生已經為他做了太多,長路漫漫,沒理由讓先生一直照顧左右。


    唐青沉默著前行,穿過唐國封地上青褐色的街道,穿過無數跪拜流淚的人群,穿過那扇從不曾踏足的城門,徑直走上了一條綿延不知盡頭的官道。


    那條官道平直狹長,去向未知,湮沒在很遠的地平線之間,像一層命運的泡沫,懸浮在空洞單調的高空之下,指引著少年走入人世。


    書生在城門前停下腳步,望著那道漸漸遠去的年輕背影,輕輕歎息了一聲。


    青衫依舊,微微泛白,帶著古老的氣息。


    那本古籍斜插在腰間,仍然翻開在固定的那一頁,似從前的很多個歲月一般。


    陽光越過城門將書生隱藏在陰影之下,仿佛將他塑造成一尊雕像。


    唐國街道上跪拜的子民目送著皇子殿下的背影離開,隨後便一直望著城門前的大祭司。


    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會在那裏守候十年。直到那位少年修聖回來。


    ......


    唐國位及大陸中元,境域極廣,城邦無數。


    從主城往外綿延而去,不知幾萬裏方圓。


    當唐青走上那條官道的瞬間,唐國皇子殿下拜走天下的消息便似驚雷般傳遍整座大陸。


    無數隸屬唐國的城池已經做好了迎接的準備,關於那位傳聞中虛寒短命的皇子,沒有太多人見過,卻也沒人敢怠慢,畢竟他是唐帝唯一的兒子,唐國唯一的繼承人。


    誰能知道,這一次入世,他會不會真的逆天改命,奪一場造化?


    而在唐國的疆土之外,大陸極遠的某些地方,有些人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大陸往東,有一片海。


    海水無邊,常有巨浪,一旦潮水湧沒,便會很快吞噬兩岸,衝毀岸邊的很多東西。


    除了,一座在水浪之間飄搖沉浮的草廬。


    草廬裏住著一位道人,很多年來,他都一直呆在草廬間冥想修道,幾乎沒有出來過。


    陪著他的,除了滿屋的道家書籍,一顆道心,便隻有一個年輕的小道童。


    這小道童約摸十歲左右,生的秀氣可愛,眼神清亮的好似海底最珍貴的珠玉,他每日裏除了跟在道士後麵誦書修道,便是在海邊和遊魚嬉戲,活潑可人,清秀靈動的好像是神仙家中人。


    往日裏小道童能在海邊玩到天黑,很晚才會回到草廬。


    可是今日,草廬裏正在沉思的道士忽然睜開了雙眼,朝著某個方向很認真的看了一眼,然後他便很快起身,來到東海兩岸,看著那個正撅著屁股漂浮在海浪之間和一隻巨龜捉迷藏的小道童,輕輕搖頭,說道:“你該走了。”


    這句話有些莫名,十分突然。


    小道童聽到道士的聲音,臉上的稚嫩笑意瞬間一掃而空,他趕走了那隻巨龜,就這樣輕飄飄懸浮在水浪之間,問道:“師尊,時日已到?”


    道士點點頭,說道:“天選之人已經出發,你盡快找到他,如果可以,將他帶回來見我,但是不要強求,順心就好。”


    小道童點點頭,眼神中決然堅毅,有著完全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心性和態度。


    道士沉靜片刻,繼續說道:“這一次,另外三位聖人肯定也有傳人入世,你要擔心。”


    小道童再次點頭,轉而問道:“他會去哪?”


    “我不知道。”道士歎了口氣,說道:“唐帝的孩子,我沒資格去卜算他的命,更何況,他這一路,還有位大人物在時刻護佑著,就連我,也不敢造次。”


    小道童眼神微變,凝聲道:“聖人口中的大人物?那是怎樣的存在?”


    道士仰望蒼穹,像是回憶起昨夜感悟到的那一片星光,突然心生敬畏。


    他歎息道:“或許,他才是真正的聖人吧。”


    十分唏噓,有些落寞。


    這位從很多年前起便隱居在東海兩岸的這間草廬,早已站在人間最巔峰的道聖,每每想起那片星光中暗藏的力量,都會忍不住驚歎,甚至有些害怕。


    原來,風雲際會,人間早已另有傳奇。


    道士歎息著,然後說道:“唐國的皇子命運多變,我無法看清。但是據說他很喜歡讀書,這次拜走天下,他應該會去最適合讀書的地方。”


    說完這句話,他便沉默下來。


    小道童第三次點頭,然後便轉身,深深看了東海一眼。


    隨後邁步,踏浪,像是海中的精靈般跳躍奔走,很快便消失在漫天海浪之間,不見蹤影。


    道士留在岸邊,眼中道意凜然,目送小道童離開。


    他的氣息,逐漸落寞,如同這片退潮後寂靜的海。


    與此同時,就在小道童離開東海的那刻,南山丘陵,一道似劍般鋒利的年輕身影走出了荒野;西域神殿,一個圓滾滾,精妙喜人的小沙彌邁出了佛堂;北漠黃沙,一個滿身煞氣,眼中暗藏血腥的冷厲少年爬出了地獄。


    他們走向人世,去向唯一,目的直接。都是為了,那個生活在大陸中元,十六年來第一次走出深殿,唐國帝聖的孩子。


    錯過了今日,當這片大陸上身份最尊貴的五個年輕人入世之後,這個沉靜了很多年的人間,會喧囂出怎樣的壯闊風雨,沒人知道。但會有很多人期待。


    而此刻,唐青仍然走在那條漫長的官道上。心中想的,除了該先讀什麽書,便是,該去哪裏讀書。


    這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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