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三妮被賣離家,已有八年多,將近九年的時間了。此番家人終於有了再見麵的機會,祁家的大姐、二姐自然都不願意放過。而祁明誠身為祁家的男丁,就該擔起兄弟的責任,自然也要去鎮上。


    從村裏去鎮上,別說上萊村距離梨東鎮還不算遠,就算是那種需要翻山越嶺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達鎮上的村子,村民們想要去鎮上,也都是靠著兩條腿走路去的。總之,這個時代的交通基本靠走。


    牛車也是有的,隻是這東西沒法普及。首先,牛是個大件,幾個村子才能找出一頭牛來。先不說牛主人舍不舍得讓牛來拉車,隻說梨東鎮的地形吧,這裏算是丘陵地帶,鎮裏沒有大山,但各種高高矮矮的小山不少,山路崎嶇蜿蜒,要是坐車,大部分路段都需要把車抗在肩上,這就得不償失了啊!


    為了能在中午之前趕到梨東鎮,祁二娘帶著祁明誠在天還沒有亮時就背著幹糧出了門。


    走到下河村時,他們姐弟倆又叫上了祁大娘子和吳順。


    因為擔心祁明誠的身體,大家走得不快。如果隻有吳順一個人,他就算晚一個時辰出發,也能在中午前趕到梨東鎮。但帶著祁明誠這個病秧子,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寧可早出發一點,走得慢一點。


    大姐夫吳順最近看祁明誠順眼多了,有些路段比較難走的,他還在一旁搭了把手。


    靈水的調養效果終於顯露出來了。祁明誠一口氣走了那麽多山路,除了有點喘,竟然沒有別的什麽大問題。要知道,原身以前去鎮上求學時,這段路總是歇歇停停,他能從太陽剛升起時走到天黑。


    周府的別院位於梨東鎮南麵靠近梨東河的地方,這裏也是梨東鎮上的“富人區”。


    祁明誠喝了一點水。兩位姐姐整理了一下頭發。然後,他們就由吳順帶著朝目的地去了。


    周府的後門是關著的,當負責采買的下人們需要進出時,才會短暫地開啟一小會兒。吳順等人唯恐給三妮造成麻煩,不敢敲門,也不敢和那些進出的下人對話,隻好老老實實地站在後門處的等著。


    等了不多久,後門再一次開啟。祁二娘有些激動地盯著門口。


    從門內走出來的依然不是三妮,而是一個衣著光鮮的小公子。小公子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其中一個小廝用警惕的眼光盯著祁明誠一行人,不客氣地問:“你們是誰?為何要在此處鬼鬼祟祟的?!”


    祁明誠摸了摸鼻子。他們哪有鬼鬼祟祟啊,他們明明在坦坦蕩蕩地等人啊!


    隻是,比起祁明誠的坦然,祁家兩位姐姐卻在第一時間就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雖然祁明誠穿越前總是能在網絡公開平台上見到一些高喊“世道不公”的網民,但其實比起法製體係逐漸健全完善的後世,祁明誠此刻身處的封建王朝才是真正的世道不公。這時的老百姓活得根本沒有那麽理直氣壯。


    許是因為小廝的態度太過囂張,小公子低聲嗬斥了他一句。


    小廝的氣焰立刻消了,還下意識縮了下腦袋,顯得非常無辜。他年歲也不大,才十一二歲呢。


    不過,雖說小公子不滿自家小廝的態度,他的眼睛卻同樣看著祁明誠等人。


    確切地說,他是在看著祁明誠。


    因為,現在隻有祁明誠還敢無比坦然地和小公子對視。


    祁明誠便解釋說:“草民的姐姐賣身貴府,我們候在這裏,隻是想要尋機見一見她。”


    小公子點了點頭,指著自己身後的另一個小廝,說:“你們要等的是誰,叫什麽名字,是什麽年紀,籍貫在哪裏,都和他說。他會幫你們找到親人的。”說著,小公子又轉身吩咐那小廝:“問明白他們的親戚是誰後,你去把人請出來,叫他們一家見見麵。周府待下寬和,給些通融也未嚐不可。”


    祁明誠循著記憶中書生們見麵時互相行禮的方式對著小公子行了個禮,道:“謝過小公子。”


    小公子可有可無地點了下頭,留下一個小廝,帶著另一個走了,許是逛街遊玩去了。


    祁明誠是個人精,哪能不知道,小公子之所以把小廝留下來,明麵上是為了幫他們找到親人,實際上怕也是在監視他們吧?這般有氣度的小公子,一定是府裏的主子,莫非是周府老夫人的小孫子?


    不過,為何主子出門時不過前門,反而要從後門走呢?


    祁明誠壓下心裏的疑惑,對著小廝拱了拱手,說:“這位小哥……”


    小廝脆生生地說:“當不得這聲小哥,我也不過是個下人,你們直接喚我阿康就是了。”


    祁明誠正向阿康說著三妮的信息時,後門又開了一次,這回走出來的就是三妮了。


    祁家兩位姐姐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妹妹。即使她高了、白了,絲毫沒有以前的模樣了,但姐姐們還是輕而易舉地將妹妹認了出來。兩人顧不得周圍還有旁人,擁上前一句話沒說,眼淚就落下來了。


    三妮原本還克製,可見姐姐們都哭了,離開家鄉八年的她也忍不住哭了一通。


    好容易三人才止住了眼淚。祁二娘拉住祁明誠上前,對三妮說:“喏,這是明誠。”


    祁明誠露出笑容叫了一聲“三姐”。


    祁大娘子又趕緊把吳順介紹給了三妮。三妮對著吳順行了個禮,叫了聲“姐夫”。


    小廝阿康見他們一家團圓了,很自覺地退開了幾步。他雖然沒有離開,卻也沒有打攪他們聊天。


    祁明誠大大方方地打量著三妮。她身上的衣服有六七成新,但料子卻比不上阿康的,由此可見三妮也許隻是一個普通的小丫鬟,不像《紅樓夢》中的鴛鴦、襲人那樣,已經在主子麵前混成了一個得意人。不過,三妮氣色不錯,手也養得白嫩,應該沒做過什麽粗活,估計是主子跟前的二等丫鬟吧。


    二等丫鬟剛剛好,不用太辛苦,又不像一等大丫鬟那樣,因為太受主子倚重了,反而不好贖身。


    三妮問起家裏的事情,二姐不敢說太多讓三妮擔心,就壓根沒有提起祁爹,反而說起了自己家賣豆腐的生意。三妮聽著果然心裏覺得高興,連忙擦了擦眼淚,從袖子裏摸出一小包銀子,塞進了二姐的手裏,道:“姐姐,我這些年在周府中吃喝不愁,就把月例都省下來了,你們拿去補貼家用吧。”


    祁二娘哪能接這個錢啊,死活不願意接。


    祁明誠趕緊說:“三姐,如今家裏的日子並不算難過,這銀子還是你自己收著吧。八年前是我們無用,才累得三姐你賣身為奴不得自由。不知周府如今是個什麽章程,我們還想要給三姐贖身呢!”


    三妮聽得祁明誠這話,一時怔住了。


    祁家兩位姐姐紛紛附和:“是啊,銀子你自己留著。你不妨再向貴人們打探打探,問明了贖身的銀子,我們也好想辦法努力湊湊。”哪怕一時湊不齊,隻要知曉了贖身的價,他們也算是有盼頭了。


    三妮剛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了,她拿帕子胡亂擦了擦,帕子迅速濕了一大塊。


    祁二姐還記得四妮、五妮兩位妹妹,問三妮時,三妮卻神色黯淡地說:“那會兒爹把我們領去賣了,牙婆子開口問了問四妮、五妮的年紀,說了一句正合適,就把她們領去了另一間屋子關著。我原還想要好好照顧妹妹們的,隻是才第二日,她們就被一輛馬車拉走了。我問了牙婆子,她卻無論如何不肯告訴我妹妹們去了哪裏,隻威脅我說,貴人們的事情,若我不要這條命了,就隻管打探去吧。”


    線索就這麽斷了。祁家姐姐們臉色發白。祁大娘子搖搖欲墜:“那一日,若不是我領著二妮去山上撿秋果了,隻要我在家裏待著,哪怕我吊死在了自家門口,我也不能讓爹把妹妹們拉走賣了啊!”


    吳順安慰自己的妻子道:“他們就是預料到了這個,才會故意把你和大姨妹妹都支開了。”


    三妮畢竟是伺候人的,哪怕不當值,也不能離開內院太久。一家人站在後門口依依惜別,隻覺得怎麽相處都不夠。最後還是三妮當機立斷,和家人約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後,她一轉身就回了周府。


    祁明誠拱手向小廝阿康告別,一家人離開了周府後門所在的小巷子。


    三妮腳步輕快地進了二門。


    守門的婆子一瞧見她,立刻笑容滿麵帶著巴結地喚了聲“福兒姑娘”。福兒是三妮在周府中的名字,由老夫人賞賜的。老夫人年輕時,愛給身邊的大丫鬟取什麽筆墨紙硯琴棋書畫等文雅名兒,現在年齡大了,偏好也改了,忽然就喜歡給大丫鬟們取平安喜樂福祿壽全等名兒了,還說是大俗即大雅。


    三妮矜持地應了一聲,腳步不停,繼續朝周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大丫鬟祿兒就在門口守著,見著三妮眼睛紅腫的模樣,她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道:“要我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傻的。家裏人如果真的在乎你,當初能把你們賣了?三喜那小丫頭就是,省吃儉用的,還當家裏人願意給她贖身呢,其實月例都填了她爹娘的寶貝兒子了……虧得你聽我的,從三喜那兒借了一件舊衣服穿,否則你家裏人瞧見你穿得和個小姐似的,還不扒在你的身上把你的血都吸幹了!”


    三妮知道祿兒是刀子口豆腐心,笑著說:“什麽小姐不小姐的,沒得叫人聽見覺得你輕狂了。”


    三妮心想,自己的親人和三喜、祿兒的親人都不一樣呢!不過,她犯不著實話實說紮了祿兒的心窩子,故意轉了話題,問:“老夫人不是叫你去表小姐跟前伺候了麽?你怎麽不跟在表小姐身邊?”


    祿兒不以為意地說:“表小姐午歇了……我過來看看幹娘。”


    祿兒和三妮都是老夫人跟前的一等大丫鬟,祿兒還認了老夫人身邊的施媽媽為幹娘。


    三妮歎了口氣,就祿兒這性子,也虧得她是周家的家生子,又有施媽媽照看著,否則她哪裏能坐穩一等丫鬟的位置呢?周府之內雖然沒有過多齷齪的事兒,但隻要是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了江湖。


    做丫鬟的,哪怕再得意,麵子也是主子們給的,她們就如草上的朝露、水上的浮萍一樣。


    還好,我還有親人,我記得自己的來處,亦還有歸處。三妮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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