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十二月第一天,早晨七點,南城市郊。


    隆冬又逢陰天,此時黎明還昏昧如睡,天色肆意張虐如一張密織大網縛住大地,一輪淺色彎月釘在西邊,隱沒在夜幕最後的掙紮裏。


    東方絞白,浩野上的方圓十裏無騰騰熱氣又少煙火人氣,隻有紮根在正中的灰色高牆圈起四方天空,幾十根白熾燈管把高牆之內照得通亮。


    院內是幾座厚牆內鑲嵌鋼板的灰色樓宇,四合相對。每一扇鐵窗都焊有碗口粗的鋼筋欄杆,柵欄之間空隙極小,甚至容不下幼兒的拳頭伸縮其中。


    這裏是南城女子監獄,收監的都是重刑犯,其中大多數在押犯的刑期都在十年以上,像她這樣隻蹲了一年就改判出獄的,是極少數。


    “08675!”


    “到。”


    “名字?”


    “盛妝。”


    “年齡?”


    “二十三周歲。”


    “原戶籍地址?”


    “沒有戶籍。”


    女獄警詫異地掃了一眼,看到她臉上的木然,叫來另一名獄警確認。


    幾分鍾後另一名獄警回來,對著女獄警點了點頭。


    確認過身份後,她從第三監區被帶到獄政樓辦理相關手續。


    簽字,領取路費和釋放證明,由監區警察送出監獄大門。


    盛妝裹緊黑色長棉服,單手提著空癟的暗紅色菱格尼龍包。送她出門的獄警叫陳力,分配到這裏剛滿半年。見她用力攥著包帶,骨節泛白,就知道她在緊張。幾乎所有犯人被釋放的時候,都是這個表現。


    “家裏人沒來接你啊?”陳力剛想說兩句祝福,看到女孩繃緊的表情,語句就組織不起來了。


    他剛來那會兒就聽說了她的事,再見到這樣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也隻能暗自歎息一句“造化弄人”。


    盛妝搖頭,沒開腔,收緊外套轉身離開。


    陳力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遠。


    ***


    “你小子磨蹭什麽呢?”和他一起搭班的獄警老王走出來叫他。


    “每次放人我都有愧疚感,就好像他們還會回來,心理上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感覺有點對不起社會。”


    老王喝完水,抹一把嘴不屑地說,“你統共才待了半年,往後慢慢就習慣了。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咱就是個獄警。”


    陳力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女孩和別人不一樣,她那件案子不是反轉了嘛。”


    老王說,“有啥不一樣,進到咱這兒的人身上就沒有不帶腥的,反轉或者改判,是因為出現了新證據,算這姑娘運氣好。”


    又斜乜一眼,“你小子就是看人家好看,憐香惜玉,不過這姑娘也怪——不跟人說話,不惹事也不怕事,你看上次,那大姐頭找茬她都不怕。按理說一個新人,初進宮,又長得細皮嫩肉,不像混過社會吃過苦的,膽子倒不小——聽說她身上還帶點功夫。“


    陳力搶著補充,“何止不怕事,當時她表情都沒變一下,就說了一句’你站過來點’,那女的也橫,掄凳子就往前衝,被她一腳踹在胸口上,那女的直接吐了口血。這女孩單獨調監後就更沒人敢找她事了。”


    老王啐一口,“媽的,這群娘們兒就是吃軟怕硬,”又壓低聲音嘿嘿笑,“就是欠收拾,所以憋狠了……”話沒說完,就聽警鈴大作。


    老王一怔,一把拖著陳力往監區跑。


    ***


    有人自殺,血流了一地。


    這個點兒正好是犯人上工的時間,自殺的女犯人叫鍾梧笙,昨天因為和其他女犯人滋事打架,被罰關一天禁閉。


    老王他們趕到的時候,鍾梧笙滿身是血蜷在擔架上,人已經神智不清了,仍在大口嘔血。


    獄醫緊跟在抬擔架的獄警後麵,打著顫往前溜。


    陳力不清楚情況,抓著旁邊一個獄警問,“怎麽回事?”


    獄警連吞了好幾口唾沫才說,“剛才她在地上打滾,說肚子絞著疼,我們就把她送到醫務室,誰知道,誰知道……”


    老王眉頭擰在一起,不耐煩吼,“話說利索了!”


    小獄警快哭了,“醫生說要撩開衣服檢查一下,我們剛退後,她就衝到器械台旁邊背對著我們,還沒看清她動作,醫生就開始嚎‘她把小剪刀吞下去了’……”


    “我們幾個衝上去摁著她,這時候血已經一股一股往外湧了,醫生伸手進她嗓子眼掏,滿手是血,剪子也沒撈出來,說是卡得太深,已經到氣管了。”


    陳力茫然,“都這樣了,人沒救了吧……”


    老王比陳力知道輕重,先是震驚,又沉思半晌,一口氣籲出來又重又濁,“判了五年,服刑三年半,還有一年多就能出去了,圖啥啊,比命還重要……”


    陳力唏噓,同一天,有人提前出獄,有人近乎喪命,這就是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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