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和晏寧修在對戲的時候,整個拍攝場地基本上都是寂靜無聲的。


    這種情況算是很難得的,許導這部片子掛的是大製作的名頭,光是負責片場的工作人員就有上百人,平時演員在對戲時,旁邊嘰嘰喳喳各種聲音都有,喧鬧的很,但顧盼一開口,那些嘈雜的聲音就漸漸低落下去,直至無聲。


    蘇秋語站在一旁,很輕易就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匯聚於站在涼亭中央的女子身上,就連她自己也未能幸免。那個姿容絕麗的女人仿佛是一塊磁鐵,隻要她願意,所有人都會心甘情願地被她所吸引。


    蘇秋語不由輕輕吐出一口氣,低喃道:“真厲害……”


    她說得真心實意。對於一個不斷追求突破的演員來說,能親眼見證這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所獲得的滿足感甚至比得到那些所謂的獎項還要巨大,蘇秋語盯住顧盼,感歎道:


    “許導,我明白你為什麽說我演的感覺不對了……我一心認為扶桑再次回到塵世,麵對世事變遷,心中應該是懵懂茫然的,其實大錯特錯。”


    她想了想,抓住顧盼營造出的那種氛圍,細細回味了一番,才斟酌著道:“一個正常少女,獨自一人被困在山林裏過了千年,甚至她連選擇死亡的權利也被剝奪,隻能日複一日地活著……等到她終於走出山林,看到外麵的滄海桑田,但對比起來,她自身卻永恒不變,這種強烈的反差會讓扶桑產生絕望,乃至是厭世的心理才對。”


    說著說著,蘇秋語豁然開朗,她恍然理解了為什麽顧盼要改動台詞。


    原本的台詞無法表達出扶桑這種因絕望而生成的自厭心態,但顧盼稍作修改,立馬就將扶桑的形象補全,讓人們透過她的演繹,仿佛就看見了扶桑真人站在眼前


    蘇秋語身邊的許導雙眼放光,他接過了話頭,快速地續下去:“沒錯,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扶桑!”他興奮地擦著手掌,腳下情不自禁地來回踱步,一臉激動,“我果然沒賭錯,不愧是小顧啊,眼光就是毒辣,一眼就看穿我想要的是什麽!”


    蘇秋語對顧盼的好奇心越來越重,她側過頭,以手掩唇,小聲問:“許導,顧小姐當真沒有演過戲?”這種能震懾全場的演技,說她是經紀人都不會有人信吧。


    許導搖搖頭:“沒有。我跟小顧認識好幾年了,以前我也不相信,但這是她親口說的。”許導摸了摸下巴,忽然望著蘇秋語笑起來,神神秘秘問,“小顧這個人,最厲害的要數她那雙眼睛。”


    “眼睛?”蘇秋語疑惑地重複。


    “對,她手下的那些藝人接的戲,全都是由她來過目甄選的,沒有一部不是大紅大紫,這是眼光精準。”許導豎起第二根手指,“另外,我也知道圈裏有傳聞說小顧霸道,對藝人的監控無孔不入,其實這傳得就有所偏頗了。”


    許導壓低聲音:“小顧喜歡陪著藝人跑片場,最主要的目的是幫他們吃透劇本。我以往跟她合作過幾部戲,本來那些演員一個個演得不知所謂,但是有她在旁邊指點,就能很快找到感覺,在吃劇本方麵,小顧的眼光可是我見過的最為獨到的。一個能百分之二百理解劇本的人,哪怕她沒有演戲經驗,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蘇秋語邊聽邊點頭,表示了然。即便分心與許導談話,她的目光仍舊一錯不錯地落在顧盼身上。


    其實,這幕戲到此為止就該結束了。


    但顧盼卻遲遲未起身。現在晏寧修的姿勢是單膝跪地,而她則是半蹲著,這樣就顯得她比晏寧修要高出一些,所以她垂著眸看人,視線也是自上而下。


    但晏寧修作為被俯視的人,並沒有感受到高高在上的意味,相反,在他擅自脫離劇本應了一個“好”字後,顧盼原來平靜的雙眸裏忽然泛起波瀾。


    晏寧修說出的話彷如投進潭中的石子,擾亂了一池春水,但這波瀾微漾的景色著實叫人賞心悅目,他冷不丁撞入了顧盼那水波盈盈的眸子裏,心神就再也掙脫不開了。


    顧盼沒有說任何台詞,就這樣安靜地凝望著晏寧修,被她這般專注地望著,晏寧修恍惚生出一種被溫水包圍的感覺,並不燙,可那股涓流卻一直淌進心底,泡得他的心髒微微發酸。


    晏寧修感受到了從她身上傳來的,非常淺淡、卻不可磨滅的哀愁。


    似乎顧盼期盼著自己能答應她蠻橫無理的要求,可當他真正應下時,這位美人又不敢接受他赤誠的真心,如此自相矛盾,又如此……令人疼惜。


    晏寧修已經分辨不清這是他自己的情感,還是屬於劇中那位公子哥的感情,不過他也不想深究,隻是順從著那莫名生出的憐愛之情,用輕柔的力道握住了顧盼抵在他心口的指尖。


    那動作萬分的小心翼翼,似乎怕是驚擾了什麽脆弱易碎的東西一般。


    同時,在場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臉上浮現出思慕與疼惜交織的複雜情緒,眼睛裏對於麵前之人的渴望幾乎要破冰而出,但這份癡狂的愛意燃燒得越是熱烈,他的舉動就越是克製。


    最終,那些將他整個人燃燒的激烈情感慢慢地平複下來,晏寧修隻是低下頭,輕輕地在顧盼的指尖落下一吻,如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輕柔而珍重。


    這代表著這個男人對扶桑這位絕世妖姬的臣服,如果說一開始隻是因為貪圖美色而想要占有她,那麽晏寧修如今的舉動就在證明,扶桑已完完全全征服了他。


    從心到身,他的一切都奉獻給了這位妖姬。


    圍觀的人群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轉睛。晏寧修的神情好像不僅僅是在演戲了,在那一刹那,他跟戲中的公子融為一體,仿佛真的被這不染塵世的妖精迷住,心甘情願把心挖出來獻給她也覺得高興。


    “這……”許導看得入迷,他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心情,情不自禁地揮舞雙臂,“我以為這次小顧帶來的是個新人,演起來應該比較青澀,沒想到居然出乎意料地好!”


    許導一興奮就來回走動的毛病改不了,他又對著蘇秋語誇讚道:“無論是台詞的改動,還是最後他自己加的這個動作,都非常精彩!不行,我得給他加戲……這次挖到寶了,不愧是小顧手下的藝人,天賦難得啊……”


    蘇秋語皺起眉,有些不太認同許導的話。


    那個叫晏寧修的新人基本功的確不錯,但尚有很多不足,遠沒能達到使人驚豔的地步,他剛剛那番畫龍點睛的演繹,與其說是演技大爆發……在她看來,倒不如說是被顧盼徹底帶進戲中去了,所以才會自然而然地做出那樣的反應。


    歸根結底,一直是顧盼掌握著主導權,她以自身卓絕的演技為誘餌,一步步引誘著晏寧修朝著她希冀的軌跡前行,那個後輩明顯是被她給牽著走啊……


    蘇秋語默默地在心底歎了口氣,可意識到這一點後,她心中卻不可自抑地燃起渴望,以至於她望著顧盼的目光裏透出熱切之意。


    如果,如果有機會能跟這個人對一場戲……她一定能有所突破。


    蘇影後滿心滿眼都在計算著要怎樣才能跟顧盼搭上話,接著再進一步請求對方擔當她的長期對戲人選,極其自然地就把周圍的人給忽略掉了。


    她是別家公司的藝人,假如跟星創的經紀人走得太近,難免會惹來閑話,那如果公開不行,私下或許可以……


    蘇秋語咬了咬下唇,見那邊的對戲告一段落,整了整儀容,掛上溫柔的笑容,朝著場中央的兩個人走去。


    ……


    “發什麽呆,跪著不累麽?快起來。”戲是演完了,但晏寧修遲遲未能回神,直顧盼率先拍拍裙子站起身,回頭見他還呆愣著一動不動,將手遞到他麵前來,晏寧修才精神恍惚地抬起頭。


    “……顧姐?”眼前的女人麵上是熟悉的張揚微笑,方才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哀與孤寂一掃而空,晏寧修完全沒法將現在的她跟劇中的扶桑再聯係到一起。


    “哦?耍完帥之後就不認得我了?”顧盼笑著在他腦門上輕彈了一下,“表現得不錯,沒給我丟臉。”


    說罷她將手往晏寧修那邊再遞過去了點:“起來,下麵該是正式拍攝了,你還沒化妝換戲服呢。”


    晏寧修怔怔地垂眸,視線落在她白皙的掌心上,那處有一個自然的凹陷,十分可愛,他看著看著,鬼使神差地想起剛才自己正是在這雙手上烙下了一吻,臉上的溫度騰地升高。


    “幹嘛?”顧盼見他非但不動,反而盡力將頭埋在胸前,仿佛是極力掩飾著什麽一樣,不由奇怪,晃了晃手催促道,“這麽多人看著呢,不會是害羞了吧?”


    她開玩笑般調侃道,哪知話音剛落,晏寧修就受驚似的躥了起來,臉別過到一邊去,姿勢別扭地退後好幾步,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直視著她。


    顧盼挑了挑眉,詫異:“當演員的還害羞個什麽勁?”


    晏寧修心裏憋得慌,他辯解的話語全堵在喉嚨裏沒法說出來。他當然不是因為在大庭廣眾下演戲而露怯,但總不能告訴顧盼說是想起那蜻蜓點水的一吻,所以不敢直麵她了吧……


    那可是自己的經紀人啊……況且,況且……


    晏寧修薄唇緊抿,被發絲掩蓋的耳垂悄悄透出一抹薄紅。


    況且因為這點小事就手忙腳亂,不就更顯得自己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了嗎!


    顧盼望著貌似在鬧別扭的自家藝人,有些不明所以,正掂量著是否需要上前哄兩句,身著藕荷色宮裝的蘇影後就捏著裙擺走到她旁邊,開口就是誇讚。


    “顧小姐,我很榮幸能看見這樣一場精彩的表演。”蘇秋語神情懇切,“你給了我很多啟發,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顧盼心思一轉,指了指那邊的晏寧修,笑著說:“謝我就不必了,往後還請蘇影後多多關照我家的藝人,當然,他若是能得到你的提點,那就更……”


    蘇秋語眼角餘光也沒分給晏寧修一個,她忽然傾身上前,抓住了顧盼的雙手,略帶急切地打斷道:“沒問題的!”


    “……嗯?”顧盼條件反射地動了動被蘇秋語握住的手,發現她的力氣不小,索性就沒有掙開。


    “我是說,提點不敢當,但互相照應是沒問題的……”蘇秋語仿佛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之處,有些尷尬地鬆開顧盼的手。雖然談論的人是晏寧修,但她壓根沒朝當事人看過一眼,隻期待地盯著顧盼,問:


    “顧小姐,不如結束之後,我們找家餐廳慢慢聊?”


    聊?聊什麽?你一個女主角不是應該跟男主去糾纏不休麽?


    顧盼打著哈哈:“那敢情好,蘇小姐願意提攜寧修是他的榮幸,不過我今晚……”


    說著說著,顧盼的餘光忽然瞥到人群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便刹住了話。


    那個人長身玉立、眉目冷峻,隔著厚厚的人牆,他遠遠地舉起手來,衝著顧盼晃了晃指間的車鑰匙,比出一個口型:“該走了。”


    ……衛原?他不是在車上等著嗎?怎麽會過來這邊?


    顧盼剛想完,又意識到不妥。


    不對……衛原是什麽時候過來的?剛才她演戲的情景——莫不是都被他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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