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五回 兩角洋錢動嗟輪舶 一封電報敗興勾欄</b>


    卻說黃樂材與潘明、吳圖、李百德,歡呼暢飲,直到三更時分他那管家方才提著一盞沒有革職以前糊的燈籠,照他回去。


    一宵無話。


    次日,黃樂材便叫管家去買了小火輪船的票子,打算動身到上海,由上海動身到天津,由天津搭火車進京,好謀幹他開複功名的大事。一麵又叫管家拿張片子,到潘明家裏辭行。潘明少不得又送兩色禮物,以代程儀。黃樂材收拾停當,算還店錢,雇了個挑子,把行李挑至盤門外青地小火輪船碼頭。管家一件件點明白了,打發挑子去後,自有船上的夥計接進中艙。


    鋪陳好了,黃樂材躺下抽煙。一會兒搭客都滿了,言語嘈雜之聲夾著做小買賣叫喚之聲,喧成一片。等到汽筒一響,小火輪船解纜開行,方覺得耳根清淨。黃樂材這時已經把煙抽足,立起身來,巴著艙門,觀看沿路的景致。瞥見一個少年,嘴裏銜著一支紙卷煙,露出半個麵孔,在後麵艙門口呆呆的對著岸上瞧著,一時又把隻手拳著在篷邊的鐵柱,露出指頭上一個晶瑩澄澈的金剛鑽戒指。黃樂材心裏想,這人必是個公子哥兒。心上正在盤算,船上的夥計進來開飯。黃樂材胡亂吃了一頓,管家也飽餐了。看看到二更時分,隻聽見後麵艙裏有人仿著小叫天唱那《賣馬》一段的戲,臨了,又聽見自己喝彩道:“好呀!


    ”黃樂材猜去,一定是白天看見的那個少年了。


    第二天天亮,黃樂材尚在朦朧睡著,船上夥計早喊:“客人們洗麵,快要到碼頭了。”黃樂材被他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把衣裳穿好。管家伺候盥漱已畢,船上夥計來討酒錢。管家隻給他兩角錢,船上夥計摜在地下不要。黃樂材便罵道:“好個混帳東西!這樣的撒野。回來拿片子送你到上海縣去!”船上夥計把兩隻眼睛睜的圓彪彪的道:“你不要說是上海縣,就是上海道也沒奈我何!要不好好的添上幾角錢,回來看你上得成岸上不成岸!”黃樂材不覺歎了一口氣道:“現在的人都要靠洋勢了,你看他止不過做了洋人造的小火輪船上的一個夥計,就有這樣的威風煞氣,真真了不得!”後來還是管家做好做歹,添了兩角洋錢,方才嘟嘟囔囔的走了。主仆二人上了岸,叫好小車子,把行李分裝在上麵,二人跟在後頭,徑向雅仙居棧房進發。黃樂材是初次到上海,不免東張西望。猛聽見隆隆聲響,一部馬車如飛而過,馬車上坐著的,正是昨天同船的那個少年。


    二人也不理會。到了棧房門口,接客的連忙領進,看定了一間房間住下。忽然想起城裏有個朋友,姓鄒名齊賢,現在正在上海縣當錢穀老夫子,甚是得意何不去找找他呢。飯罷,吩咐管家看了門,一個人叫了部東洋車,講明拖到城門口。進城之後,逢人問訊,來到上海縣衙門,向宅門上說明來意,領入錢穀房。


    那位鄒老夫子正架著大眼鏡,在那裏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算本年的糧串呢。看見了他,慌忙作揖讓坐,送了茶,問了些別後的景況,便道:“樂材兄是難得到上海的,兄弟橫豎沒有什麽大事情,可以奉陪逛個兩三天。今天姑且到酒館子上去談談如何?”黃樂材道:“隻是打攪不敢當。”鄒老夫子道:“樂材兄,說什麽話來,多年朋友都要這般客套,那就難了。”


    說著,掀開嘴唇皮,翹起兩綹黃胡子,哈哈的笑了。樂材無話,鄒老夫子又把糧串收拾收拾,向抽屜內一塞,把暗鎖鎖了。回過頭來又換衣服,那時已經快天黑了。兩人踱出上海縣衙門,出了城,鄒老夫子低頭想道:到哪裏去呢?一會兒道:“還是鴻運樓。”黃樂材也不曉得什麽紅運樓、黑運樓,唯唯而已。


    鄒老夫子一路上又和他說長說短,不知不覺,走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酒館,鄒老夫子讓他先進去,黃樂材便知道是鴻運樓了。進去揀了座頭坐下,堂倌奉過煙茶二事,便請點菜。鄒老夫子點了一席殼子,堂倌答應,自去安排。少時酒到,鄒老夫子又同他把過盞,就問他這番來意。他就把進京謀開複的事略說了幾句,鄒老夫子點頭道:“這是極容易的事體,說不得多花幾個錢就是了。”黃樂材道:“可不是呢?”鄒老夫子忽然笑嘻嘻的道:“樂材兄如果再得了缺,這錢穀一席,有個小徒很過得去,可以叫他過來效勞。”黃樂材滿口答應,鄒老夫子不勝之喜。直到酒闌席散,堂倌送上開的橫單,鄒老夫子拈著胡子看了一看,吩咐記在帳上,堂倌一疊連聲的答應。鄒老夫子仍舊讓黃樂材先走。剛剛出得鴻運樓門口,又看見昨天同船的那個少年,吃得醉醺醺的,同著兩三個朋友,腳底下趄趄趔趔,嘴裏說道:“老江,咱們上西公和去打個茶圍吧。”一個人接著道:“毓翁,你真醉了。這兒是法蘭西,西公和在大英地界四馬路,這麽遠的路,你走的動嗎?”少年道:“你這人真是不開眼!咱們還拿鴨子嗎?有的是馬車、東洋車,一會兒就到了。”說著,嘻嘻哈哈的去了。鄒老夫子回轉頭來對黃樂材道:“你認得他麽?”黃樂材道:“是卻是同船來的,認可不認得。”鄒老夫子道:“他是現在貴州巡撫的兒子,闊得很,與敝東極其要好,到蘇州去是到省去的。”黃樂材道:“他這個樣子,難道也是個官麽?”鄒老夫子道:“如何不是?


    還是個鹽運使銜的盡先即補道哩。”黃樂材聽了,不禁肅然起敬。鄒老夫子又叮嚀道:“明日千萬在棧房裏候我,我遲到掌燈時分來。”黃樂材答應了,彼此拱手而別。黃樂材仍舊叫了東洋車回棧房不提。


    且說那少年姓陳名毓俊,父親現任貴州巡撫,單生他這一子,便十分的溺受。因此書也不甚讀,等到十三歲上,就給他捐了一個官。看看長成,加捐道台,並捐鹽運使銜。他原籍是浙江人,指省江蘇。這回由貴州進京引見,帶了無數銀子,他的手段又撒漫,整捧的拿出來給人用,從不皺一皺眉頭。因此在京中,頗結交了幾個朋友。引見已畢,領憑到省,拜過了客,看看無事可做,心裏想:“不如住到上海去,離蘇州又近,況且上海的堂子是甲於天下的,借此也可以消遣消遣。”故此在上海新馬路租了一所六樓六底的房子,門口貼起陳公館,用了四個跟班的、一個廚子、一個打雜的;自己又打了一部馬車,用兩個馬夫;另外還有一位書啟師爺。這位書啟師爺,是貴州巡撫衙門裏教讀王師爺的兒子,為人甚是伶俐,陳毓俊此番引見,是他陪著去的,摸著了這少東家的脾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也就很紅;既在上海公館裏,雖沒有什麽事可做,不妨做做現成篾片,等少東家得了差缺,再作道理。


    這天是一個洋行裏做買辦的叫做江裴度,替陳毓俊在鴻運樓接風。散了席,看看時候還早,所以要到西公和去打茶圍。


    當下馬夫拉過馬車,便讓江裴度,還有江裴度舅子叫作範仲華的,搭了一車。馬夫加上一鞭,不多一刻,就到了西公和門口。


    三人跳下馬車,陳毓俊吩咐馬車在第一樓後麵等。踱進弄堂,找著江裴度的相好王小香牌子。三個人走進院子,看見樓上燈燭輝煌,夾著呼幺喝六的聲音,甚是熱鬧。江裴度道:“我們回去吧,他們這兒不空。”陳毓俊道:“就是不空,他們也得找個地方給咱們坐。”江裴度無法,隻得頭一個上樓。二人跟著,相幫喊了一聲,樓上自有娘姨接著,連說:“對勿住,請亭子房間裏坐。”


    少時,王小香出來,應酬了一遍,便飛了陳毓俊一眼。陳毓俊是個中老手,哪有不領會的道理,當下喜的他手舞足蹈。


    三人正在說笑,聽見院子裏有人問道:“江老爺可在這裏?”


    娘姨答應,那人便登登的上來了。娘姨領著他進了亭子房間,也來不及招呼,說:“老江,行裏來了電報,叫你快去!”江裴度驚惶失色,便道:“什麽事?”陳毓俊道:“隻怕是外國的貨來了。你忙什麽?”江裴度道:“委實不放心,容兄弟回行去看一看。”陳毓俊道:“要走咱們一塊兒走,這是你的地方,你走了,咱們還坐得住嗎?”說罷,一哄而出,王小香送之不迭。


    欲知江裴度行裏接到的什麽電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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