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七十七回 製陶器舜化東夷 陶河濱舜禹相遇</b>


    且說虞舜自從在雷澤與七友、皋陶及八元、八愷等大會之後,即在附近想尋一點生業做做。細細考察,那雷澤南岸陶丘地方的泥質很宜於製器,於是就住在那裏做陶人。這時元愷及七友等均已散去,舜獨自一人烘焙煆煉造胚飾色之法,務必求其堅實,經久耐用,不肯苟且,所以那製成的陶器個個歡迎,人人爭買。舜一人的製造應不了大眾之需要,因此舜竟忙得個不了。後來漸漸推銷,連遠道都聞名,來定貨的不少。舜更加忙碌,請了許多夥友幫忙,但是舜仍舊實事求是,絲毫不苟,而且連價值亦不肯抬高,隻求十一之利而已。


    一日,有一個遠道客人來定貨。舜問他住在何處,客人道:“住在羽山相近。”舜道:“這樣遠道來買陶器,莫不是便道嗎?”客人道:“不是,是專誠來的。”舜詫異道:“難道貴處沒有陶人嗎?”客人歎道:“不瞞足下說,敝地接近東夷,陶器亦很多。起初比較還好,後來有人作偽,將陶器外麵形式做得很好,而實質非常脆薄,一用就壞,一碰就碎。大家不知道,還以為自己用得不小心,再去問他買,他個人竟大發其財了。他同業的人見他如此得利,爭相模仿,弄得來無器不窳,是陶皆劣。但是陶器又是尋常日用所不可缺的東西,遇到如此,豈不是苦極呢!現在聽說足下貨色價廉而物美,所以不遠千裏專誠來買了。盤川水腳加上去,雖則不免消耗,但是比較起來還是便宜。”舜聽了,不勝喟然。客人去後,舜暗想:“一個人達而在上,可以化導萬方;窮而在下,亦應該化導一鄉,方算盡到人生的責任。現在東夷之人既然欺詐到如此,我何妨去設法化導他們呢。”想罷之後,便將陶業統統托付夥友,叫他們仍舊切實製造,自己卻孑身往東方而來。


    細察那邊陶器,果然甚壞。舜於是選擇了一塊場所,要想製起堅實的陶器,矯正這個惡俗。哪知被當地的陶人知道了,以為有心來奪他們的生計,就紛紛齊來與舜為難。舜正要想陳說理由,忽然人叢中有人大叫道:“諸君且慢動手!這個人不要就是都君嗎?”眾人聽了,暫且讓開,不動手。隻見那大叫的人走到舜麵前一看,就說道:“原來果然是都君,你為什麽跑到這裏來?叫我好想念呀!”說著,拜了下去。舜慌忙還禮,並問他姓名。那人道:“我的姓名問了亦不會就知道。因曆山之下因敬慕都君從各處遷來相依的人多得很呢!我就是其中之一個。都君哪裏記得這許多!”說罷,就將舜的道德學問以及在曆山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眾人聽了,像亦都有點知道,漸漸止住喧嘩,不想鬧了,陸續散去。舜上前再問那人姓名,那人道:“某姓仰,名延。前數年都君在曆山時,某聞到都君大名,便約了幾個親朋都搬到那邊去,以便瞻聆都君的言論豐采,又可親炙都君的道德品格。不想不到一月,都君就回家去了,叫我們好想呀!不知都君何以來此東夷之地?”舜便將來意說了一遍。仰延太息道:“此地風俗確係太刁薄了。難得都君肯來化導,真是地方之幸。”舜道:“足下向住何處?”仰延道:“向住此地,所以和本地人都認識。現在雖遷往曆山,但是因為祖宗丘壟關係,仍來看看,不想又得與都君相遇。”舜聽了大喜,又閑談了一會,仰延作別而去。


    於是舜就在此地做他的陶人。出貨之後,大家紛紛購買,弄得那舊陶人個個生意清淡,門可張羅。大家氣忿不過,又來和舜滋鬧。舜道:“諸位以為我奪諸位的生意嗎?但是製貨之權在我,買貨之權不在我。人家不來買,我不能強;人家來買,我不能推。諸位試想想,同是一個陶器,何以諸位所做的大家不喜買;我所做的大家都喜買?這是什麽原故呢?”一個人說道:“你所做的堅牢,價又便宜;我們所做鬆脆,價值又貴。


    所以大家買你的,不買我們的了。這豈不是有意和我們反對,奪我們的生意嗎?”舜道:“原來如此。試問諸位:對於人生日用之物都要它鬆脆,不要它堅牢嗎?”


    眾人聽了,一時都回對不出。內中有一個勉強說道:“是的。”舜道:“那麽諸位所穿的衣裳是布做的,假使諸位去買布,賣的人給你鬆脆的,不給你堅牢的,你要它嗎?又譬如買履買冠,給你鬆脆的,不給你堅牢的,你要它嗎?”那人聽了,無話可說。舜道:“我知道諸位一定不要它的。別人所作鬆脆的物品我既然不要,我怎樣可以做了鬆脆的物品去賣給人?這個豈不是不恕嗎?”眾人道:“向來我們所做的大家都要買;現在你來做了,大家才不要買。可見是你之故,不是貨色鬆脆之故了。”舜道:“這又不然。從前大家要買,是因為除出諸位所做者之外無處可買,是不得已而買,並非歡喜要買。譬如凶荒之年,吃糠吃草,是不得已而吃,並非歡喜去吃。現在諸位硬孜孜拿了鬆脆之物強賣給人,與拿了草根糠屑去強人吃無異,豈不是不仁嗎?”眾人道:“我輩做手藝的隻知道求富,管什麽仁不仁!”舜道:“不是如此。仁字之中才有富字,除去仁字之外,哪裏還有富呢?”眾人忙問何故,舜道:“人與禽獸不同的地方,就是能互助。互助二字就是仁。我不欺人,人亦斷不欺我。我欺了人,人亦必定欺我。現在諸位因為求富的原故,拿鬆脆的物品去欺人,但是欲富者,人之同心。百工之事,假使都和諸位一樣的窳陋起來,無物不劣,無品不惡,試問諸位還能夠富嗎?諸位所做的隻有一種陶器;諸位所不做而須向他人去買的,不可勝計。以一種敵多種,哪裏敵得過?


    在陶器上雖則多得了些利益,但是消耗於它種的已不知道有多少倍!真所謂間接的自己殺自己,不仁而仍不富,豈不是不智嗎?”眾人聽到此,似乎都有點感悟,說道:“是呀,這幾年來,各項物件似乎都有些不耐用,不要就是這個原故嗎?”舜道:“諸位既然感覺到此,何妨先將陶器改良起來,做個榜樣呢。”眾人聽了,無語而去。


    一日,仰延跑來望舜,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琴,就問道:“都君琴理極佳,可否彈一曲,使我增長見識嗎?”舜答應,就取下來奏了一闋,仰延擊節,稱賞不已。舜道:“足下必是知音,何妨亦彈一曲,我們可以互相觀摩,交換知識。”仰延道:“某隻能鼓瑟,不能鼓琴。”舜道:“亦好,琴瑟音本相通,不過弦有多少,彈法稍有變換而已。”


    過了幾日,仰延果然取了瑟來,為舜彈了一曲,非常動聽。


    舜亦大加稱賞,便問他係從何處學得,仰延道:“自幼耽此,不覺成癖,並五師傅,實在不能說學問,隻好說自己遣興而已。


    現在某所知道的音樂大家隻有兩個:一個是在天子處做樂官的質,他的音樂真可以驚天地,感鬼神,可惜年紀大了。還有一個名字叫夔,是個尋常百姓,他的音樂之學與質差不多,到底誰優誰劣,一時真不能定,隻是夔吃虧一點。”舜忙問為什麽吃虧,仰延道:“他生出來隻有一隻腳,走起路來趻踔而行,非常不便。這種人萬萬不能列於朝廷,就萬萬不能與質比較,豈不是吃虧嗎?”舜道:“那亦不妨,隻要音樂果能精妙,這種人才決不會理沒的。”


    過了幾日,仰延事畢,要回曆山去,問舜何時回曆山,舜答以未定。仰延去了,舜獨自一人住了多月,那東夷之人受了舜的化導,果然器不苦窳了。各種什物都是如此堅固耐久,不為欺詐,風氣為之一變。舜頗滿意,暗想:“我誌願既遂,不如歸去省親吧。”


    這時適值雪融水漲,不能西行,隻得繞道向南。路上遇見洛陶,剛從姚墟來,詢知父母弟妹都安好,頗為放心,因此又變計,暫時且不歸去,與洛陶盤桓了幾日。洛陶問道:“仲華,你到曆山去嗎?”舜道:“我不打算再去。”洛陶聽了,詫異道:“為什麽不打算再去?”舜道:“現在那邊的人無端叫我做都君。我是一個匹夫,敢當此稱號嗎?所以不打算再去。我想就在此地左近找一塊地耕種吧。”洛陶聽了,點點頭。過了一日,洛陶別去,舜就選了一塊地方住下,操他的耕稼舊業。


    過了幾個月,忽然洛陶、秦不虛、伯陽三人匆匆尋來,向舜說道:“我們看這個時局不對呢!”舜道:“怎樣?”不虛道:“當今天子任命崇伯治水,已有好幾年了,可是那崇伯的政策仍舊是孔壬的故智,以土擋水。聽說他從大別山以東築了一道長堤,直通到海,在它後麵大陸澤相近又築一道長堤,要想攔阻海水的上溢與山水的下注。你想這種工程哪裏能持久呢!前兩年水勢稍退,大家方且頌他的功,我就知道這是僥幸一時,要闖大禍了。果然,前月堤決了一角,海水直灌進堤來,人民財產淹沒了不少。幸而搶護得快,趕緊合隴,較遠的地方未遭波及。然而崇伯的技能隻有這一種,依舊是築他的堤,萬一明朝大決起來,我們住的姚墟地勢不高,接著雷澤,又是低下之地,恐怕要大受其害。所以我們尋來和你商量,怎樣想個方法才好。”伯陽道:“我剛才到冀州去,經過從前的舊居,那邊水已盡退,並沒有受什麽災害,我想還是搬回舊居去吧。”舜道:“姚墟地勢不好,我早已慮及。為今之計,自以伯陽兄的話為不錯。事不宜遲,我們就此回去吧。”


    當下舜就舍棄了他未竟之耕業,與洛陶等即刻起身。舜道:“我們且慢歸家,先去看看那崇伯的堤工形勢,再定方法。”


    三人都以為然。於是直到北方,沿堤察看,那堤足足有五六丈高。洛陶道:“仲華,你看何如?”舜搖頭道:“危險危險!


    我們且快回去吧。”於是四人沿堤而行,自東北而西南,恰是到姚墟之路。哪知性急,反走過頭了,計算已在姚墟之西。當下改道而東行。至一處,舜忽指著一地向三人道:“此處地勢比前數年低得多了,莫不是地陷嗎?”三人忙問:“何以知之?”舜道:“我前數年經過的時候,沒有這許多湖泊,現在沮洳縱橫,而且很深,不是地陷是什麽?此地離姚墟甚近,此地既陷,姚墟難保不受影響,可怕可怕!”


    於是四人急急而行,到了姚墟,舜和洛陶等說道:“某不能見信於父母。這次搬家之事,倘由某去和家父家母說,是一定不能相信的。最好請三位府上,聯合其他鄰居的人,先遷移起來,再將這番情形和家父家母說明,方才有效,某隻好種種奉托了。”說著,向三人深深行禮。三人慌忙還禮,說道:“我等自應效勞,仲華何必多禮呢!”說時,已到家門。舜別了三人,即進去叩見父母。瞽叟夫婦雖不拒絕,待遇卻很冷淡。


    獨有小妹敤首問長問短,非常親熱。這時敤首已過及笄之年,聰明秀美,兼以慈祥,而且善畫,瞽叟夫婦極鍾愛她。


    隔了一日,象從田間歸來,舜忙叫“三弟”,象似理不理的應了一聲,即忙轉身,走到後麵,他母親亦跟從進去。象道:“往回他來,必在秋收之後,現在正在長夏,他就跑來,我想必有道理。”他母親點頭道:“我亦如此想,我們留心就是了。”這日晚上,既不叫舜做事,亦不與他談話,又不給他備飯,又不指定寢處。舜料知父母之心仍未轉移,在此亦站不住,胡亂過了一夜。次日將供給父母的甘旨和分贈弟妹的物品統統取出,獻送了,便叩辭父母,別了弟、妹,出門來訪不虛等。不虛道:“你如何便來了?”舜道:“昨夜我想想,這事甚急,我早走為是,一切務請兄等代為進行。”不虛道:“你現在到何處去?”舜道:“尹老師家在王屋山上,多年不見,想先去訪他,再作計較。”


    是日午後,舜別了不虛等,就向冀州而來。上得太行山,走了兩日,隻見路旁一個大墳隆然高起,墳前樹著一塊大碑,上大書“炎帝神農氏之陵”七個大字。舜看了詫異,暗想:“炎帝的墳聽說在衡山之南荼陵地方,如何這裏又有一個陵?”


    正在不解,後來問到土人,才知道炎帝從前曾經在此地播種五穀,後人感激他的恩德,所以在此地又造一個陵,以留敬仰,並不是真的。現在山下還有黍田二畔:一畔在水南陰地,所種的黍都是白色。一畔在水弱陽地,所種的黍都是紅色,就是炎帝的遺跡了。舜聽了這話,不禁肅然敬仰。可惜此時正是大暑時候,黍正在播種,無從實驗它的顏色,不免悵悵。


    一日,炎威有點難當,遙見前麵一個大澤,詢之旁人,知道它名叫濩澤。澤邊大樹參差,非常涼爽,就在那樹下石上休息一會。細看那大澤中波光瀲灩,將旁邊的山影倒矗其中,時有小舟蕩漾,風景頗堪入畫。舜暗想:“如此炎威,奔走不易,不如在此漁釣幾日再走吧。”想罷,就從行李中取出魚鉤,又在道旁折了一枝小竹作為鉤竿,於是就在此釣了多日,方才起身。


    到得王屋山,尋訪尹壽,據土人說:“多年前早已搬去了。


    當今天子亦屢次來訪,但是總不知道下落。”舜聽了,不勝惆悵,於是又到諸馮山來訪他的舊居。但見一片茫茫,都在水浸之中,隻是東麵高地並沒有水浸。如今還有幾戶人家住在那裏。


    舜暗想:“當時我可惜不在家,否則遷徙何必這樣遠?尋點較高之地就好了。”又想:“那洪水的來源是在孟門壺口山上,究竟不知怎樣情形,我且去看看。”當下決定主意,就向稷山而來。


    那時稷山除出東部與霍山相連外,其餘可說全在水中。北麵的汾水下流與西南的山海連成一片,已看不出河流湖水了。


    舜想到孟門山去,但是陸路不通。水路呢,因為孟門山上的水衝激得太曆害,舟子都不肯去。舜隻得望洋而歎,雇舟南渡,到了一個高阜之下泊住了。細看那高阜,南接雷首山,東西北三麵兀立於水中,人戶甚多,可憐都是從洪水中逃來的。米穀等雖有官廳支配接濟,而器具很感缺乏。舜於陶業本來極有經驗,至此就擇地土製造陶器,以利民用,自己亦可行十一之利,一麵再想設法去考察孟門山的水勢。


    一日,製造之餘,出外閑走,隻見兩條大漢隨著一個童子向水濱而來,意欲雇船到孟門山去望望。舟子執意不肯去,說道:“那邊甚是危險,而且無可遊玩。”童子道:“我並非要去遊玩,我是去考察水勢的,我多給你些酬勞吧。”那舟子道:“考察水勢,莫不是想治水嗎?這個水災鬧了幾十年,前回共工,現在崇伯這班大人先生都治不好,何況你這個童子!我看不如省省吧,性命要緊,酬勞要它做什麽?”那童子聽了,歎口氣,向同行的那兩個大漢說道:“此地的船又不肯行,我們走哪裏呢?”


    那兩個大漢沉思了一會,一時亦答不出來。舜看那童子年紀不過十幾以外,生得虎鼻、河目、(齒並)齒、鳥嘴,相貌不凡,不覺有點詫異,便上前去向他施禮,請教姓名,並問他要考察水勢的原因。那童子將舜上下一看,亦覺非常震驚,便說道:“某名叫文命,字高密。因為家父崇伯身膺治水之職,累載無效,不揣愚陋,要想幫幫家父之忙。適才從霍太山那邊考察了一會,覺得水患之源不在那邊,所以想到孟門山上去考察一番,究竟此洪水是從何處來的。不料各處舟人都不敢渡,真是苦死了。敢問先生高姓大名?”舜聽了,便拱手道:“原來是崇伯公子,失敬失敬。某姓姚,名舜,字仲華。某到此地來,亦為想考察水勢,但是幾個月來亦正沒法過去。現在公子與某宗旨相同,正可謂同誌,茅屋不遠,何妨請過去談談呢。”文命大喜,就跟了舜走。舜問文命後麵跟的兩個大漢是何人,文命便將真窺、橫革二人亦介紹了。


    後來到了茅屋中,舜與文命兩人就細談起來,舜就問文命治水的方法。文命道:“包圍在群山裏麵的這許多水,總要給它一個出路最好的出路,就是海了。泛濫在平地上麵的這許多水,總要給它一個貯藏的所在最好的貯藏所在,就是地中了。


    但是要放去山中之水,必須將山鑿開,要將地上麵的水貯藏於地中,必須掘地。這二事是否可行?有無流弊?均須切實研究過,才有把握。不過某現在的意見是如此,還請指教。”舜聽了這番話,與自己平日的理想相合,非常佩服,便說道:“極是極是。天下非常的大災,必須用非常的方法去救治它才可成功,墨守舊時古法是無益的。”


    當下舜又逐一考問他各種的政見,文命對答如流。舜覺得他的才力遠在皋陶、柏翳等之上,暗想:“我前番所說可以總攪全局之人,這個人真可當之而無愧了!”’於是傾心吐膽,兩人遂結為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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