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命將巫峽開通之後,梁州大部之水,就滔滔向東而下。文命深恐下流又受水患,遂再向雲夢大澤而來。哪知果然,水勢非常漫溢。從前所看見隱在水麵下的沙洲,至此都已不能看見了。測量水勢,較從前增加到一丈多高。文命覺得不對,越過漢水,徑向雲夢與彭蠡兩大澤地連接之處察看一會。覺得兩山夾束,水路雖不甚寬闊,而流勢尚暢,要想再鑿廣些,深恐反引起海潮之激蕩,躊躇許久,不得主意。於是又折而西南,徑上東陵。四麵一望,但覺東西兩麵都是茫茫巨浸,極目無際。


    心想此地雖不是海,但看此情形,稱他為南海有什麽不可呢。


    下了東陵,從澤畔下船,向雲夢大澤中流搖去。經過象骨山和巴陵兩處。大家想起老將的英風,齊聲歎息。有的說:“巴蛇之大,不如比較到相柳究竟如何?”有的說:“可惜老將這個人竟不得其死!”有的說:“到底老將是否死於逢蒙之手?逢蒙這個人,始終並未獲到,真是疑案。”有的說:“逢蒙所著的《射法》兩篇,實在精極,的確是個善射之人。可惜他心術不正。”大家說說談談,不覺日暮,那隻船已停泊在一個島下歇宿。


    次日天曉,文命看那座島還有點高,遂與皋陶、伯益等直登其巔,眺覽了一會。再下山上船,向西岸進發。又考察了一會。但見西岸都是崇山峻嶺,從那山嶺間流出的水,千派萬歧,正不知道有多少,都向雲夢大澤中流進去。西岸考察完畢,仍舊想不出一個辦法。便來南岸,打算上衡山一看。


    到得衡山腳邊,隻見小山縱橫,將南麵來的水勢阻住,裏麵形成一個湖泊,步行既不能過,坐船又無可坐。文命便叫從人將船拖過山去。再坐船前往,到得衡山相近,舍舟登山。


    隻聽得山頭笙簧陣陣,香氣飄飄。抬頭一看,但見翠幢羽葆,仙人靈官之屬滿山滿穀。當頭一個服朱光之袍,戴丸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騎著赤龍迎麵而來。文命料到是衡山之神了,剛想迎上去,那山神赤龍已到麵前,隨即下龍與文命施禮,口中說道:“衡山神丹靈峙泰謁見。”文命慌忙答禮,說道:“某治水失效,惶窘之至,特來貴山一眺形勢,承蒙相迎,益覺慚隗。”


    丹靈峙泰道:“崇伯治水功成大半,何謂失敗?未免太客氣了。”文命道:“不然。現在巫山已經開通,梁州之水統統向雲夢大澤而來。某細細考察,覺得水患反比從前厲害。從前大澤已有沙洲湧起,現在倒反陷下去。測量地勢,覺得比從前又低了許多,正不知是何,無法可想,豈非失敗嗎?”丹靈峙泰道:“原來為此。小神略有一點知道,這是有原故的,但說起之後,崇伯切不可傷心。原來荊梁二州洪水未泛濫之先,天帝早知道此二州將有水患,所以預先叫各種神祗,將昆侖山的息土分配在荊梁二州境內。在荊州的,一處在衡山之南,一處在雲夢大澤之西。在梁州的,隻有一處,在它中部。天帝的意思,原是要使洪水來時有所抵禦。不料令尊大人老崇伯神機獨運,識透天帝之心,知道這息土之功用甚大,並將他三處藏息土的地方都能知道,遂於他受任治水的那一年,叫人將三處息土統統偷去。以致梁荊二州的百姓,受洪水之災不小,所以天帝震怒,老祟伯的功績,遂因此失敗。現在此處既無息土,被各處之大水一浸,自然漸漸下沉了。此刻崇伯可立刻遣天將到昆侖山請求西王母轉奏天帝,賜以息土,拿來一填,大功就可以告成,何必躊躇呢。”


    文命聽他說出父親偷竊息壤的一段臭曆史,不覺心中萬分難過,眼淚紛紛而下,真是又傷心,又慚愧,又詫異。心想:“天帝秘藏的息壤,不知我父親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知道他的藏處?豈不可怪!可惜弄巧成拙了。”丹靈峙泰說完,看見文命垂淚不語,知道他心中傷感極了,忙接著安慰道:“崇伯切忽傷心,要知道令尊大人老崇伯,功績雖然失敗,但亦可算得千古以來第一個人。因為天帝所秘藏的物件,他是凡人,竟能知道,這個本領,哪個及得來呢?況且他偷竊息壤,並非為已,實係為百姓,與尋常的偷竊,大大不同,崇伯可不必介意,快快遣天將等去請求吧!”


    文命聽了非常感激,收淚致謝,說道:“既承尊神如此指示,某當即刻去遵辦。且俟異日再到貴山稽首。”說罷,與眾人下山登船,仍回原處。那丹靈峙泰帶了七萬七百個群仙,亦頓時不見。


    且說文命回到原處,就叫過七員天將來,說道:“剛才衡山神君既如此說,隻能叫汝等前往昆侖山向西王母敬求賞賜息土。我不能親往,汝等就代表我吧。”說道就叫從人焚起香來,自己具了衣冠,先向西方昆侖山拜了八拜,然後又向七員天將拜了八拜,仿佛親往之意。弄得各天將惶窘之至,受既不可,答又不能,避又不能,隻得半受半避半答的敷衍了過去。


    文命立起身來,說道:“汝等早去早回。”七員天將答應,一齊升空而去。過了一日就回來了。每人挑了一副大擔,每擔之中滿滿盛著泥土。到了文命麵前放下,上前複命道:“某等到昆侖山時,我主人雲華夫人亦在那裏,已經知道崇伯的意思。


    不等某等開口,先說道:‘崇伯叫你們來取息壤,我早已預備好了,你們挑去吧。’某等因此就挑了來。”


    文命大喜,又向著昆侖山八拜致謝。然後吩咐庚辰等道:“汝等先取三擔,填在雲夢大澤之中。又取一擔,填在湘水上流與瀟水合流之處。”庚辰、狂章、童律、繇餘四將答應,每人一擔,分別前去填塞。說也奇怪,挑息土之擔並不甚大,但是傾出來續續不絕,非常之多。頃刻之間,一擔的土已成為邱陵,三擔的土更頓時布滿各處。隔了兩日,那汪洋無際的雲夢大澤中間已漸漸漲起陸地來,將大澤中分為二。漫溢的水患,就自此平息。還有三擔息土,文命吩咐且留著,預備到了梁州再用。


    一路帶了大眾,徑從巫峽之中向梁州而來。那時水流噴薄,雖較減低,但是那鑿不盡的山石,處處橫塞峽中,猙獰銳利,船隻萬不能行,隻能爬山越嶺而上。


    一日到了一處,文命正用玉簡在那裏測量地勢,忽見一人,飛奔而來上前行禮。文命一看,乃是大章。不禁問道:“汝在此做甚麽?我妻我子好嗎?”大章道:“夫人和公子都安好,現在在前麵等候呢。”文命道:“他們為什麽跑到此地來?”


    大章道:“小人隨夫人公子到石紐村去祭掃,那邊房屋墳墓一切俱安全,甚可放心。事畢之後隨著夫人公子東還。哪知到了梁州東境,忽然遇著形似寇盜的一大隊兵士,夫人公子幾乎被掠。幸得一個名叫奚仲的號召了許多人,死命的將夫人公子救出,依舊退回原路。”


    文命忙問:“這形似寇盜的兵士究竟是哪一國的兵呢?汝後來知道嗎?”大章道:“小人探聽過,說是騖國的兵士,內中聽說還雜有三苗國的兵在內,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些兵逐漸西侵。小人一想,石紐村恐不可去,隻怕愈走愈遠,道途梗塞,無法東旋。所以和夫人商量,想從梁州徑下荊州,再到揚州,回到塗山。哪知洪水甚大,路中非常險阻,因此就在此處留住了。現在四麵洪水忽然低減,仔細打聽,才知道崇伯治水已到此間,所以小人特來迎候。夫人公子都在前麵。崇伯此去,可以相見了。”文命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大隊前去,約有十日路程。”文命聽了,心中頗慰。便向大章道:“那麽汝先歸去報知,待我經過時再相見吧。”大章領命而去。


    這裏文命依舊到處測量地勢,督率眾人前進。所過之處,但見汪汪洋洋,都是大水。山上樹木盡被漂去,有的為百姓取作燃料,大半成為童山。一日行到一山,隻見山上所有木櫪依然不動,可算不常見之事。文命大喜,就在此山下住了一夜。


    從此這座木櫪山,就有名於後世了。


    次日,大章又跑來說道:“夫人聽見崇伯治水要經過家門,可以相見,非常歡喜,正抱了公子站在門外一塊大石上盼望呢!


    文命聽到他夫人如此的盼念他,心中非常感動,便再問大章道:“離此地還有多少路?”大章道:“快到了,大約不過二三百裏。”


    文命聽了亦是歡喜。暗想:“我成親之後,在家中居住不過四日,別離忽已數年。女攸不幸已化去,隻剩女嬌一個。這種夫妻真是苦的。現在水患大致將平,不比從前的急迫,地方既然相近,可以歸去聚聚。雖不能住宿一宵,但是在家中盤桓一晌,左顧右弄,共牢一餐,亦是好的。”一麵想,一麵打發大章回去,一麵仍舊和眾人前進做他的工作。看看近著塗山了,遙見前麵一座小山浮在水中,想來亦是高峻之處,人民可以避難的地方了。


    正在看時,忽見北方水麵無數浮屍蔽江而下。文命太息道:“這又是洪水中的犧牲者了。”轉念一想:“我受命治水多年,到今朝還不能使人民免於陷溺,這是與我去陷溺他何異?”想到此際,憂心如焚。把剛才急於見妻子,敘契闊的心思,都打消了。兩隻眼盡避向那水麵望,忽然詫異,回轉頭來向皋陶等道:“遭水溺死的應該全屍,何以這浮屍之中竟有許多斷頭折足之人,是什麽原故?”大家看了亦是不解。後來上流又是一陣浮屍氽來,仍有頭斷足折之人。伯益道:“據此看來,決非溺水死的。或者是劇盜竊發,恣意屠戮,亦未可知。”


    文命頗以為然,急叫狂章、童律兩將過來,吩咐道:“你們趕快溯流而上,去察看情形,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二人領命,躡空而去。過了多時,早已飛回,手中都用繩索捆綁著數人,放在地下。文命忙問他們原由,童律道:“這班人並不是劇盜。某等過去離此地約三百餘裏之地,果見無數強人正在那裏殺人放火。所殺之人屍首都拋在江中。某等不禁大怒,下去打死了他們幾個。他們見某等從天而下,以為是天神,都慌著俯伏稽首,口稱神人饒命。某等問他們是什麽人?他們有的說是曹國人。有的說是驁國人,某等深恐崇伯懸念,不敢多問,就隨手活捉了幾個來,請崇伯細問他們吧!”


    文命聽了,先叫人將他們捆綁的繩索鬆去,然後叫他們上來審問。仔細一看,共有六個人,有老有少。文命就問那老者道:“你是什麽人,敢如此殺人放火?不怕王法嗎?”那老者戰戰兢兢的答道:“小人是曹侯部下的兵士。奉曹侯之命,來攻城略地。君主號令,不敢不從,並非小人本心,敬乞原諒饒命!”文命道:“你們曹侯,何以不守法度,要來攻城掠地?


    這個原因你知道嗎?”


    那老者道:“小人不知道。”順手向一壯年的俘虜指道:“他是將官,一定知道的。”文命就問那將官。那將官道:“我們曹侯素來是服從天子的。後來與北麵的共工、南麵的三苗國交結了,就有不臣之誌。這次三苗國為天朝大兵所滅,三苗國君帶了他的許多兵逃到敝國,竭力勸敝國君出兵反叛。他又去連合了魏屈驁三國共同商量,先並吞西土,然後東向而爭天下,所以叫某等率兵來的。所供是實,乞饒命!”


    文命道:“現在屈驁魏三國的兵呢?”那將官道:“屈魏兩國的兵是攻西北方去了。驁國的兵與敝國合攻西南,所以在此。”說著,就指俘虜中一個少年道:“這就是驁國的兵士。”文命聽了,便不再問,吩咐將這些俘虜暫且監下。


    一麵命蒼舒、伯奮等仍舊率了兩大軍,向北方進發。一麵叫過大章、豎亥來,吩咐道:“我本想歸家一行,與夫人公子相見。現在遇到這種急事,立刻就要督師去征剿,不能回家了。


    你們可傳言與夫人,說我有天子封我的封土,在大河之南。但是我因為治水未成,沒有工夫去經營城邑。如今夫人和公子在此寄居,終非善策。石紐舊居不可去。我看還不如回到塗山去吧,或者徑到我的封土內暫住,亦未始不可。一切請夫人自己斟酌,我不遙定。總之費汝等的心力代為照料。我就要北行了。


    豎亥在此無事,亦同了去。”


    大章道:“此刻離夫人所居不過裏餘。崇伯何妨即去一轉,再來督師,不過破費半日功夫,料想沒什麽緊要呢?”皋陶、伯益等在旁亦都相勸。文命決定不肯。大章等無法,隻得同到夫人處傳命。可憐塗山氏記念多年,如今得到這個機會,滿望可以得片時之聚首,少敘離情。啟子已稍稍解事,能啞啞學語了,亦可以使他認識父親。一切酒肴之類,因大章說文命已答應必來,所以統統都備好。誰知日日立在石上,抱子望夫,竟望了一個空,不禁惆悵之至。


    另有一個侍妾,塗山氏剛才叫她去門外等候,哪知亦接了一個空。那侍妾禁不起相思愁緒,就做了一首《彼候人猗之歌》。


    據音樂家說起來,這首歌詞是南音之祖,足與簡狄、建疵做的那北音之祖的歌詞相匹敵。可惜全首失傳,古書上隻有此“彼候人猗”一句,編書者不敢亂造,隻好隨它去了。


    且說文命自遣發大章、豎亥二人去後,即刻登舟向北進發。


    沿途逆水,不免擔擱。一日,又見北方一山特起於巨浸之中,上麵有人民無數,大約都是避難者。文命看了,總是惻然。


    過了數日,到了那曹驁兩國屠戮人民之地。但見頹垣敗壁,兵燹之跡猶存,人民早已一空,地上卻尚留有屍骸數具。那曹驁兩國之兵卻不知所在。文命叫天地將前去探聽,後來回營報告道:“兩國之兵都在北麵二百裏外高山上據險以守。曹國在東,驁國在西。”文命聽了,就命蒼舒去攻打曹國,伯奮去攻打驁國,二人領命率師而去。天地十四將亦請同行,文命不許。


    說道:“我不能以德服人,而以力服人已覺慚愧了。假使再參以神道,雖使大勝,亦屬可恥。倘有妖異,再煩勞汝等吧。”


    天地十四將亦不複言。


    且說蒼舒、伯奮,領了大軍徑向北走。打聽得兩國兵在一座高梁山之附近,曹國兵靠東,接著東四百裏之蛇山。驁國兵在西,接著西一百五十裏之崛山,軍容甚盛。但是他們亦仿佛知道大兵到了,專務守險,不出來攻擊。蒼舒、伯奮探知這座高梁之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進的險地,就商量先攻他的旁翼,以分他的兵力。計議定了,蒼舒就叫檮戭、大臨各帶一千兵向東去攻蛇山。伯奮亦叫仲堪、叔獻各帶一千兵去攻崌山。


    東西齊舉,使他兵力不能不分。四人各領命而去。


    且說仲堪、叔獻到了崌山之後,隻見滿山森林甚茂,山下橫著一條大溪。從那森林之中,隱隱見有許多旌旗營帳,想來就是驁國的兵了。叔獻遂傳令軍士在大溪上先搭浮橋數座,以便進攻。哪知軍士等到了溪邊剛要興築,忽然水中伸出兩條像繩索的物件來,將兵士一鉤,早有幾個軍士給它鉤人水中。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向後麵退走。有幾個膽大的,停了一會,見溪絕無動靜,再到溪邊去窺探,哪知又被繩索出來鉤去。


    如此幾日,接連好幾次,刀劍不能禦,矢石無可施。仲堪、叔獻無法,想尋個土人問問,又遍尋不得,原來已被驁國兵殺完了,隻得退兵來與伯奮商議。哪知到得營中,東路攻蛇山的兵亦早退回了。問起原因,因為檮戭、大臨之兵還未到蛇山路上,就遇到一道白光,那白光閃過之處,軍士的心思頓然迷亂,不知道路,不守紀律,有時竟自相殘殺起來。結果計算,兵士之失蹤者不下數十人,不知究竟什麽原故,所以隻好急急退回。


    蒼舒、伯奮聞知這個消息,亦無法可施。慌忙用公文報知文命,請派天地十四將前來助戰,以擒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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