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份額”引起的回憶


    《天使的份額》(angels'' share)是我去年在紐約看的一部電影。主題感人,但是引起我回憶一些蘇格蘭往事的,卻是片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的“純麥威士忌”(single malt whisky)。


    導演肯·羅赤(ken loach)在世界各地得過無數電影電視獎,包括2012年坎城(戛納)影展評審獎的這部《天使的份額》。但是從影半個世紀,這位以拍政治批判性社會寫實電影聞名的左翼導演,這次卻給了我們一個快樂結尾的喜劇片。


    不過,就回憶我的這些蘇格蘭往事來說,或許應該從1975年開始講起。


    當時我任職總部設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的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在這個前英國殖民地的外交和國際機構小圈子裏,我認識了一位英國外交官。在此,我稱他為“羅伯特”。


    他是蘇格蘭人,很愛很懂威士忌,也因而對我這樣一個欣賞他們國飲多年的中國人,感到意外地好奇。他不止一次邀我去蘇格蘭,好好品嚐一下不同產地的純麥威士忌。


    1977年,我們同時都有公假,就約好先去參觀年度“愛丁堡軍事操演”(edinburgh military tattoo)。該年恰逢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二十五周年。在那座中世紀“愛丁堡宮堡”(edinburgh castle)舉行的慶典空前盛大。除了英格蘭、北愛爾蘭和蘇格蘭各個兵種的軍樂隊操演和傳統舞蹈及“風笛與鼓”(pipes and drums)演奏之外,還有來自英聯邦各國及地區的軍樂隊。這是中英有關香港地位談判之前,因而還有一支香港皇家警察樂隊參與。


    紐約也曾被英國殖民一百多年。可以想象,除英格蘭之外,愛爾蘭和蘇格蘭的影響也極深。不論有多少紐約人認識到蘇格蘭在不同知識領域對人類的貢獻,起碼很多紐約人都愛上了蘇格蘭國球高爾夫,更多紐約人愛上了愛爾蘭和蘇格蘭國飲威士忌,而幾乎全紐約都愛上了他們的國樂風笛。


    因而雖不奇怪,但仍然讓我驚喜的是,在盛典結束之前,整個城堡及操演場燈光俱熄,隻有上空明月和一片靜寂籠罩著這八百年古堡,一陣幾乎難以察覺的笛聲飄流過來。


    在黑暗中尋找笛聲來源,我才發現古堡高高的城牆上,襯著背後慘白月光,悄然顯出了一個古代蘇格蘭戰士形影,正在以風笛吹奏那首足令罪人悔改的福音聖歌amazing grace。


    風笛聲隨著戰士在古城牆慢慢巡走而漸漸增強。我像是被帶入夢幻般的蘇格蘭古戰場。笛聲越來越震耳,而在餘音和戰士最後消隱刹那,整個古堡燈光大亮,我才悠然夢覺。


    之後一連幾天,我們去了愛丁堡及其鄰近村鎮好幾家酒吧。羅伯特介紹了十幾種不同產地的純麥威士忌,像glenlivet,phroaig, cardhu, glenmorangie, ardbeg, glenfiddich, oban,gavulin……


    他問我為什麽在紐約沒有喝過純麥。我當時無法回答,直到回來之後才得知,美國“混合威士忌”(blended whisky)商會,長久以來一直阻礙純麥銷往美國。而當此關一旦於70年代中一破,純麥立刻成為紐約人最受重視歡迎的威士忌。


    但又何止是紐約。近二十多年來,全球各大都市,包括我幾個月前才去過的北京、上海、台北、香港,處處可見時髦昂貴的純麥酒吧。


    羅伯特正在安排參觀一家純麥酒廠。在回應之前,我們去了一趟loch ness,就是那個自上世紀30年代傳出有個“水怪”(monster)出沒的“尼斯湖”。但是那天水怪可能正在水晶宮向蝦兵蟹將們訓話,沒有顯身亮相,而我卻巧遇一位當今現實世界的童話人物。


    我們正在一條窄窄的土石路上行走。那天陰冷潮濕,前後左右不見一人。這時,遠遠後方朝著我們方向駛過來一nd rover。羅伯特注視了好幾秒鍾,轉頭對我說:“車子經過的時候,我會行禮,希望你也行個禮。”


    不到三分鍾,那輛越野車開到了我們麵前。車中隻有兩個人,羅伯特向駕駛微微鞠躬,我也照做。那位開車的點頭揮手作答。車子一閃而過,我問羅伯特那個人是誰。他說,“查爾斯王子。”


    那天晚上,他家準備了一道蘇格蘭傳統菜——羊肚子包著羊肝羊肺,可能還有其他羊內髒,外加燕麥作料等等,燉上好幾小時上桌的“羊雜肚”(haggis)。我吃了一口,又勉強吃了一口,覺得這不是一道外人一嚐就能欣賞的“美味”。


    羅伯特注意到我的尷尬,便引用18世紀蘇格蘭詩人彭斯(robert burns)半行詩句“吃羊雜肚,喝純麥”來安慰我說,“這是認識蘇格蘭的洗禮。”


    第二天下午,我們去參觀那家純麥酒廠。廠名不記得了,也好像沒有自己的品牌,隻是釀造純麥,批發給好幾家“混合威士忌”酒廠,供它們配調各自味道的威士忌。


    廠長一口蘇格蘭土話,極難聽懂,但是很認真專業地解說,從主要成分大麥和水,一直到麥芽,發酵,釀造,蒸餾,裝桶,陳化等等程序。


    我隻能偶爾插問。為什麽純麥總有一股或濃或淡的煙味。廠長回身取來黑乎乎一個大泥塊,“這是‘泥炭’(peat),我們燒它來烘幹濕麥芽,泥炭煙就滲入了純麥。”


    正在品嚐一小杯剛從大木桶中吸出的純麥的時候,我想起前幾天剛喝過一杯十八年gavulin,就又問,酒在木桶陳化這麽多年,總會蒸發掉一些吧。廠長說會,大約蒸發掉2%左右。然後他頓了片刻,臉上首次顯出一絲笑容,“我們把這蒸發消失的2%,算作是天使的份額。”……


    天使的份額!啊!不能怪我一見片名就去看了電影。


    我進場之前猜想電影多半和威士忌有關。不錯,有關,但是還有其他。你看,這位因一部有關愛爾蘭內戰電影而獲得2006年坎城(戛納)影展金棕櫚獎,更於今年初又剛在柏林影展得到終身成就榮譽金熊獎的社會寫實大導演,現在卻借用天使份額,給了我們這部並不完全社會寫實,但充滿愛心關懷和希望的“天使的份額”。


    主角是格拉斯哥貧民區混日子的小流氓,電影開頭,法官沒有因他又一次打架判他坐牢,隻罰他為社區服務百來小時,但是安排了一名工餘期間做些社會服務工作的司機,擔任他和幾個哥們兒的輔導。


    小流氓從來沒喝過威士忌,而那位輔導卻熱愛純麥。經過幾次解圍勸說教訓都未能見效之後,輔導覺得必須讓這批流氓脫離一下他們身陷其中的生存空間,那個他們永遠無法逃離的貧困暴力環境,就帶了他們去參觀一家酒廠,看看外麵的世界。結果發現這小子,雖無一技之長,更沒喝過威士忌,卻有一個天生的好鼻子和口感,比得上任何專業品酒家,像和他一起比試純麥打了個平手的那位倫敦威士忌權威。


    之後情節多次轉折。總之,愛丁堡一家酒廠發現了一大桶埋藏了一百多年的純麥,轟動了全球威士忌酒商和愛好者,並在拍賣前估計售價高達一百多萬英鎊。小流氓舊習不改,半夜進廠,像偷汽油那樣用膠管從大木桶中偷吸了四瓶。


    正在偷的時候,給他暗中發現那位倫敦品酒家設法賄賂廠長,想要私下高價收買兩瓶百年純麥,說反正一大木桶少了兩瓶,可以算在天使的份額頭上,無人知曉,雙方雙贏。但廠長拒絕誘惑。


    四瓶之中一瓶在這批哥兒們慶功的時候打破,小流氓就帶了兩瓶去見倫敦那位品酒家。在給他試嚐了一小杯之後,小流氓巧妙暗示賄賂過程。品酒家默認,不但以高價買了那兩瓶,還識才惜才,收他為徒,但是讓這小子知道,光靠天分不夠,必須好好用功,認識世界。


    小流氓回來把那最後一瓶百年純麥,偷偷放在輔導家中桌上,並留一紙條:“感謝你給我第二次機會”。


    我記得散場時就在想,有這麽一個美好前景,天使們大概也不會在乎為偷酒的小流氓背這個黑鍋……


    可是,此時此刻,我想的卻是回憶本身。它的確相當奧秘,也很狡猾,更難捕捉。遠久過去的那些人生經驗,不是你想要回憶就能回憶。更何況,遠久過去的舊人舊事,也不是你閑來無事無故就想到要去回憶。可是,當一個外在因素,一個客觀存在的現象,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突然呈現在你身邊——你看,埋藏腦海深處三十多年的這些蘇格蘭往事,一部電影就把我帶回到從前。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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