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繞過木堆,隻見地麵竟裂開一個大口,一道石級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


    桑半畝快步搶到最前頭,晃亮火摺,拾級而下,餘人也都魚貫走入。


    一股陰森□氣迎麵撲來,賽勝幽禁了數百年的鬼手,毛裏毛呼,直摳人心。


    石級兩旁的牆壁俱由尺許見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詭秘肅殺之氣,“金龍堡”眾悚然寒噤之餘,忽地驚忖:“莫非這裏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


    階梯漫漫,恍若直達地獄,好不容易下到底層,桑半畝兔走鷹縱,刹那間便將插在各處的火炬統統點燃,眾人眼前立刻塞滿了各種刑具,雖已腐鏽不堪,仍然慘厲駭人。


    “展翅龍”單飛隻覺渾身僵硬,自度橫豎是個死,當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斃,可沒這麽容易!弟兄們,並肩子上!”


    一個大旋身,猛撲殿後的馬必施。


    其餘四將以及十幾名“金龍”精銳也都豁將出去,齊朝姚廣孝、桑半畝亂攻而上。


    秦璜命懸敵手,生怕對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連忙厲聲喝阻:“你們幹什麽?退開!”


    此時卻還有誰會聽他的,隻顧“匡匡啷啷”打得熱鬧。


    秦璜號令不行,今生還是第一次,氣得險些暈厥,疊聲大呼:“好哇好哇!你們膽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脫困,把你們一個個發配邊疆!”


    單飛狠狠呸一口。


    “咱們當你的奴才已經當夠了!我現在真有點不懂,為何當你這個草包的奴才,竟當了這麽久!”


    “金龍堡”餘眾也都頗有同感,一邊唾罵秦璜,一邊與敵人動手,不知怎地,居然個個奇招百出,較諸以往稍勝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強過幾倍不止。


    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這些家夥平庸無奇了十幾年,今天怎地大放異彩?”


    又自尋思:“是了!平常都是裝的,可見他們早就胸藏異心,伺機造反,好險好險,幸虧今晚有此遭遇,否則還真著了他們的道兒!”


    滿懷怨憤的東思西想,隻是永遠也不明白,人一旦開了竅兒,有了自己的主張之後,會產生多麽不可思議的力量。


    桑半畝也大為驚訝,搖頭唱道:“咱幾個都落不得完全屍首……”


    浪潮湧五掌推出,掀翻了兩名“金龍堡”徒,左掌半圈,將隻剩一條手臂的“鐵背龍”


    楊潛帶了個跟頭,自己卻也差點被“躡雲龍”韋騰刺中後心。


    另一邊,馬必施獨鬥單飛、李躍二將,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樣甚惑吃力,飛鐮彎刀在地室之中又揮灑不開,竟爾落得守多攻少。


    但見姚廣孝目中精芒閃動,一抖雙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滿室立起一陣怪風。


    “小子們,都給我躺下!”


    一字出口,對方陣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話講完,“金龍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


    餘人心膽俱裂,欲待奪門而逃,卻遭桑半畝、馬必施左右夾擊而來,一眨眼間,盡數就擒。


    忽聞左首角落一個聲音笑道:“那裏跑來這麽多酒囊飯袋,笑死朕也,笑死朕!”


    “金龍堡”眾怒目望去,隻見角落上擺著個十字形大木架,上麵並排綁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長八尺,腰大十圍,男的身長四尺,頭大十圍,身穿明黃布衣,頗有點不倫不類。


    姚廣孝笑道:“你倆倒可以交上一交,一個當皇,一個當帝,各有歸宿。”


    “千斤擔”田九成卻大搖其頭。


    “那家夥連國號都沒有,豈可和我‘後明’相提並論?”


    又涎臉笑道:“你倒夠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師,綁了朕這許久,可以放朕下來了吧?”


    姚廣孝一咧闊嘴。


    “等你能夠下來,再和我平分天下不遲。”


    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


    “這有何難?別以為……”


    身邊“後明皇後”金大腳忙咳嗽連聲,呸地一口濃痰吐到丈夫臉上,田九成這才不往下講,卻嘀咕起老婆來:“舉止這麽惡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


    姚廣孝不再理會他倆,一轉身,不知從那兒拖出了把太師椅,高蹺著腳坐了,逕向馬必施、桑半畝一抬下巴。


    “你們兩個過來。”


    馬、桑二人竟如同兩名乖乖領罰的小娃兒,垂頭走到他跟前,隻敢望著自己的腳尖。


    姚廣孝板起老虎臉,沈聲道:“當初我是怎麽囑咐你們的?這些年來,你們到底是怎麽幹的?”


    馬、桑二人簡直連呼吸都快要停止,額頭汗出如漿。


    秦璜忍不住大聲道:“他們說你一直在暗中操縱本堡,老夫就看不出……”


    姚廣孝悠然攔下話頭:“‘魔佛’嶽翎是個奇才,一手創建你們‘三堡’,立下曠古未見的典章體製,這一點,貧僧差他差得太遠,可惜他卻不會運用,到頭來反被你們聯手追殺。”


    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龍堡”眾。


    “其實你們這個堡,無論在嶽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貧僧的棋局之中,都隻是顆無關痛癢的棋子而已。”


    麵色一整,續道:“至於‘飛鐮’、‘神鷹’二堡,可真是天才的傑作,令貧僧不得不五體投地。”


    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搶道:“你別忘了,本堡主既為嶽翎最後創建,自然最好……”


    又覺這話實有佩服嶽翎之意,趕緊住口不言。


    姚廣孝笑道:“當初嶽翎因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創‘飛鐮’,標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發現,人間根本沒有完全平等這回事,於是他再創‘神鷹’,標榜自由,結果仍然不能今他滿意,等到最後創建‘金龍’之時,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覺的走到千百年來的老路上去,簡直乏善可陳。”


    “展翅龍”單飛又大聲道:“不錯!‘三堡’之中最老朽腐敗的就是本堡,害得咱們當了十幾年的行屍走肉!”


    單飛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將之首,不想今日卻帶頭發難,屢次三番痛罵堡主,把個“獨角金龍”氣成了白癡,喃喃道:“老夫上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商鞅韓非,一心以聖賢之道立堡率眾,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姚廣孝哈哈大笑。


    “自古以來,大英雄大豪傑全都愛講聖賢之道——在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時候——隻沒像你這種用法。”


    目光往回馬必施、桑半畝二人臉上,神色又凝肅起來。


    “‘飛鐮’、‘神鷹’雖為嶽翎腦力極致之結晶,但他自己卻始終未曾看出這兩種體製所含有的強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係。這是他的遺憾,卻是我的運氣。”


    姚廣孝雙眼之中彷佛伸出了兩把刀,在眾人臉上一刀一刀的劈過。


    “沒有人不愛自由,也沒有人不愛平等,但這兩者其實正是一柄利剪的雙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導致任何一個民族於死地,兩股合並,更加絕子絕孫。”


    地室內一片死寂。


    大多數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麽,然而猛襲上心頭的恐怖之感卻依舊森冷難當,隱隱覺得一種毀天滅地的陰謀,正在這地牢之中,這外貌詼諧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漸醞釀成形。


    “一個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個種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數人的不平等之上。競相奪取這兩樣東西,傾軋鬥爭勢必旋踵而至,‘飛鐮堡’的內訌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馬必施思前想後,恍若被人用鉗子在腦袋上夾了一下,半晌動彈不得。


    姚廣孝目光再次掃射馬、桑二人,使他倆的魂魄都結成了堅冰。


    “即使再聰明的人,也必在這兩個毒餌之間遊移擺蕩,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場可想而知。這就是我交付給你們兩個的任務,‘飛鐮’、‘神鷹’各執一端,而‘金龍堡’狂妄自大,蠻橫霸道,不須我在幕後操縱,便自然扮演壓逼其他弱小幫會的角色。等到所有幫會非得投靠‘飛鐮’、‘神鷹’其中之一的時候,吾等再把它們各個擊破,一舉納入掌握。”


    闊嘴一咧,兩顆大虎牙磷磷生輝。


    “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國之間也同樣行得通。”


    地室內人眾乍聽這番議論,隻覺荒謬無比,然而細加深思,又覺得並非全無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跡之處,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結果你們卻幹了些什麽?明爭暗合、坐收漁利的指令,竟被你們改成了明爭暗鬥!難道你們僅隻守住那塊小小地盤就已心滿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無氣魄!”


    桑半畝陪笑道:“姚少師,在下這些年來,深覺本堡體製舉世無雙,實在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姚廣孝麵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塊,彷佛還想繼續往下講,卻忽朝入口處瞥了瞥,立聞一人朗聲道:“姚少師宏論精辟,令在下好生折服!”


    馬必施麵色霍然慘變,五官似乎都著起火來,隻見“鐵麵無私”馬功大步行入,並不朝餘人多看一下,逕自走到姚廣孝麵前深深一揖。


    “弟子馬功,拜見姚少師。”


    姚廣孝卻也不意外,點點頭道:“你就是馬必施的兒子?很好,很有梟雄之相,大概總比你老子強一點。”


    馬必施憤怒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少師,讓我斃了這個孽子……”


    舉掌就要朝馬功擊去。


    姚廣孝嗔目喝道:“退開!”


    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


    馬功神態從容依舊,朗朗道:“家父早不聽少師指示,致有今日之敗。在下願終身記取教訓,輔助少師完成霸業。”


    姚廣孝哈哈大笑。


    “你老子分明是敗在你手裏,嘴上卻說得這麽漂亮。好小子?好人才!”


    馬功毫不臉紅,一抱拳道:“少師過獎,不敢當。”


    姚廣孝扭頭笑道:“小翠,你這個兒子可比風兒精明多了。”


    室內人眾聽他如此叫喚,隻當立刻就會出現一位絕世美女,不料石室右側牆壁忽地現出一個門洞,從中走出一名頭頂和姚廣孝一樣光禿的醜怪老太婆,和馬氏父子三麵相對,三張臉上頓時流閃過千萬種表情,久久無法控製。


    何翠首先鎮靜下來,嗓音有若拉鋸:“還不快殺了他?否則你將來也會被他整得慘兮兮。”


    姚廣孝笑道:“這種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


    馬功當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儀,口稱“師父”不絕。


    何翠雖然氣得半死,卻也不敢有絲毫違逆,隻得站在一旁吐口水。


    卻聽門洞內又一個聲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須留他不得。”


    姚廣孝唉道:“別這麽小家子氣,快來見見你同母異父的兄弟。”


    馬必施眼望何翠,麵色不禁由紅轉綠,擠了半天方才擠出幾個字:“原來你…”


    何翠尖聲道:“老殺才,你總算曉得了吧?姚少師隻叫你拿‘公正平等’當幌子,不料你居然認真攪弄起來,老娘便也對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給你瞧瞧!”


    門內那聲音又道:“娘,別說了。”


    隨著語尾,走出“神鷹堡”新任堡主“梳翎鷹”柳翦風。


    這回該桑半畝傻了眼兒,萬般不解的喃喃自語:“難道他之被推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這怎麽可能?每一個堡眾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推舉的嗎?”


    姚廣孝哼哼笑道:“兩個老的既然不聽話,就換這兩個小的幹幹,我姓姚的計畫決無半途而廢之理。”


    柳翦風默然不語,站到何翠身邊,一股怒氣悶不住直從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個“兄弟”即時盯死一般。


    馬功卻仍自在依舊,竟然改口連呼姚廣孝“義父”,又道:“義父這般策略,定能將天下人盡數裝入囊中,所可慮者,唯獨嶽翎一人而已。但若傳聞屬實,義父已把嶽翎‘第四個堡’的計畫弄到了手裏,則那廝也已形同廢物……”


    姚廣孝眼神稍一閃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個堡’騙去看看,是不是?別做夢了吧。”


    馬功永遠鎮定的臉上,也不由現出一絲尷尬,才想極口分辯,姚廣孝卻已接道:“因為這傳聞根本是嶽翎製造出來的,我手裏根本沒有這個東西,而且我還很懷疑,是否真有這什麽‘第四堡’。”


    筆意把話說得輕鬆,卻反而顯透出心中的忌憚之意。


    但聞入口處一個奶娃娃也似的嗓門喝道:“‘第四個堡’不在你手裏,本教的天書神劍總被你弄來了吧?”


    緊接著,亂轟轟的走進一大堆人,有白蓮教“北宗”的四大天王、“東宗”的韓不群師徒,最後則是銀髯飄飄,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以及鄧佩、呂孤帆等人。


    姚廣孝毫不動容,笑道:“你們都來了?很好。”


    被綁在木架上的“千斤擔”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齊飛,引吭高呼:“救駕!救駕!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救朕!”


    “四大天王”卻楞了老半天。


    “你什麽時候跑到北京來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氣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刮駛刮剩朕都可要晏駕啦!”


    “二天王”陳二舍忍不住罵道:“我看你還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北宗”承襲彭和尚一手創出的體製,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雖是皇帝,有時卻也得聽“四大天王”的號令。


    “三天王”仇占兒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個太子,咱們也好把你換換。”


    田九成吃一驚,趕緊陪笑。


    “何必哩?劉邦當初也有縈陽之圍,這種小場麵算得了什麽?”


    “四天王”金剛奴心下暴躁,撒開象腿,隻一步就已邁到木架前麵,伸手向困綁“後明”帝後的繩索抓去。


    馬功喝道:“滾開!”


    心知這金剛奴遍體刀槍不入,當即狸貓般一躍而起,指如利鉤,逕取對方雙目。


    他一意要在姚廣孝麵前賣弄手段,振奮精神,將壓箱底的本領都使了出來。


    姚廣孝點頭道:“嗯,底子還不錯。”


    轉向馬必施笑道:“日後的成就決不遜於你。”


    馬必施、何翠兩人這會兒卻似有點夫妻連心,麵皮一齊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順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誇大?你這禿驢說話卻像放屁。”


    柳翦風正苦無機會一顯身手,忙不迭縱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並擊何妙順,恰如叢花齊放,煞是好看。


    何妙順鼻管裏“嗤”了一響,手臂倏伸,早將對方拳腳抖出的團團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鷹堡”徒個個練有一身絕佳輕功,恐怕連命都沒了。


    “東宗”韓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夾纏,先辦正事要緊!”


    姚廣孝忍不住笑道:“什麽正事?你們沒頭沒腦的跑來這裏胡搞一通,究竟是為了什麽?”


    仇占兒原本已夠尖嫩的童音,幾乎都快變作娃兒討奶吃時的哭聲。


    “你老實說一句,天書神劍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廣孝無奈搖頭。


    “你們未免太好騙了吧?嶽翎的東西怎會在我手裏?用屁股想也應該想得出來。”


    轉又笑道:“不過我今天實在很歡迎各位,平常請都請不到呢。”


    忽朝“白蓮”諸人的縫隙之間作了一揖。


    “多謝兩位小師父替老袖帶路。”


    一直躲在大夥兒背後的“好哭鬼”無哀、“厭物”無惡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來他倆自到“慶壽寺”後,愈想愈覺得姚廣孝蹊蹺,就在暗中緊盯不放,剛才眼見他進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馬全都引來此地。


    姚廣孝又笑道:“你們師父大概也快來了吧?‘魔佛’嶽翎什麽都強,就是有點鬼鬼祟祟的,不討人喜歡。”


    無哀、無惡麵麵相覷,作聲不得,又聽“千麵羅利”何翠尖笑道:“你們這三個小禿驢,作張作致,以為瞞得過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們確實救過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們給剁了!那個‘鐵蛋’無欲呢?又去找小娘兒們撒野啦?”


    兩個小家夥不由骨髓結冰,無惡更連打哆嗦,暗忖:“幸好她還不知我假扮過她,杏則可真要涅盤大吉了。”


    韓不群忽然陰惻惻的道:“你老兄貴為太子少師,本教的天書神劍自不在你眼裏,但咱們今天既然來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的‘如來神功’秘笈,借給咱們瞧瞧?”


    姚廣孝永不吃驚的麵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說什麽?”


    陳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師,該光棍的時候就別拖泥帶水。當年你盜走秘笈,又殺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輩師兄弟,如今你這一身絕頂本領,不都是這樣來的嗎?”


    姚廣孝細眯著眼,瞅了對方好一會兒,最後落定在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身上。


    “怎麽,還不講話?”


    二老微微一笑,依舊緊閉嘴巴,一副隻是前來看熱鬧的模樣。


    姚廣孝的虎牙又露出來了,突然伸腳在一副已快腐爛的夾棍上踢了一下,身後牆壁便又現出一個大洞,正中木架上綁著一名鷹眉藍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觀”大師。


    地室內所有人眾頓時嘩然不已。


    姚廣孝悠悠笑道:“空觀師兄,‘空’字輩的老不死隻剩下了咱們三個,這世上能認出咱們誰是誰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說句公平話兒,偷盜經書、殺害同門的‘空法’可是我?”


    空觀長老緊咬牙關,藍眼暴突,極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運氣掙紮。


    姚廣孝唉道:“你說實話,我就放你下來……”


    右首角落猝發一聲如雷斷喝:“狂徒無禮!”


    大夥兒立覺兩股殺氣冰徹肺腑,滿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變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將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間,一刀一劍兩柄利刃卻似把日月引進了屋內,滾滾燒向姚廣孝頭顱。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劍北刀,並世雙雄’,果然有兩把刷子!”


    一語未畢,座下大師椅早化作無數碎塊,姚廣孝卻像平空消失了一般,連根汗毛都沒留下。


    方戒、關曉月毫不停滯,鋼刀練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長劍千劃萬挑,已將困縛空觀的繩索寸寸割斷。


    室內火炬複又熊熊燃亮,眾人在驚悸之中,居然看見姚廣孝依舊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剛才根本不曾移動過半分。


    “鐵麵無私”馬功、“梳翎鷹”柳翦風那肯放掉這個建功的機會,雖然明知自己決非雙雄之敵,卻又料定危急之時,姚廣孝必會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鉈硬了心,撇下原來的對手金剛奴、何妙順,彷佛勇猛的搶撲上前。


    卻見右首角落裏又蹦出一條球形人影,恍若一顆圓星劃空而過,緊接著“劈啪”兩響,馬功、柳翦風立刻如同兩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飛散開去。


    “千斤擔”田九成樂得直打噴嚏。


    “我不早說了嗎?我要下來還不容易?”


    當真把腰一拱,繩索、木架也發出快樂的聲音,朝四下亂奔,一雙“後明”帝後施施然走下地來,大模大樣的向雙雄以及鐵蛋舉了舉手。


    “孤家在此謝過。卿等今日救駕之功,雖還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晉侯的地步,但‘免死鐵券’決計少不了,卿等寬心。”


    角落中又發出一串雜七雜八的笑聲:“這家夥派頭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還要人五人六的,真個比老六還討厭!”


    隨著話聲,走出四個鼻青眼腫的小蛻校押陣的卻是一名豔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來,剛才鐵蛋等人藏身之處,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萬事通”丁昭寧誤觸機關,使得一行人馬全做了下鍋湯圓,滾滾仆仆,撞得一頭大□,然而此刻卻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廣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無哀、無惡乍見師兄弟全部到齋,不由歡呼一聲,顛著屁股飛趕過來,打罵成一堆。


    少林長老“空觀”大師雖在眾人麵前丟了個大臉,但他終不愧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複了鎮定,緩步走到建文太子麵前,伸手攙起,口道:“敝寺保護未周,致使陛下受驚,老袖罪該萬死。”


    建文太子忙道:“長老言重了,弟子擔當不起。”


    空觀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獨角金龍”秦璜,彷佛想把“金龍堡”劫持太子,殺死方定、方慧兩位門人,又嫁禍給“飛鐮堡”的舊帳算一算,姚廣孝卻已先哼笑道:“空觀師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鐵蛋等七個小蛻辛⒖陶相咋唬起來:“你才是豬腳!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腳!”


    姚廣孝喉管裏咕嚕了幾響,終於忍不住縱聲大笑。


    “你們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們還以為我在替朱棣策畫統一天下的霸業?老實告訴你們,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們差不多,隻是我手裏的一顆棋子而已,至於‘靖難’這一步,隻不過是‘卒三進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剛開始。今日我當他的狗頭軍師,明日他連我的頭上大□都不如!”


    驀然轉身,探手在背後牆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張羊皮紙,上麵密密麻麻的繪著一大堆線條圓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陸地、海洋。


    姚廣孝收起一慣嘻皮笑臉的神情,麵容一片沉肅,眼中透出星芒般燦爛的光彩,將滿室火炬全部壓了下去。


    “你們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們曉不曉得所謂的‘中土’,隻是一塊貓不拉屎、狗不撒尿,比個巴掌大不了幾分的不毛之地?”


    室內人眾俱被他那超凡氣魄震懾得耳朵貼到腦後,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廣孝話說得愈輕,每一個字兒卻愈像一根根的釘子:“這裏才是我的戰場,才是值得我畢生用力的地方!什麽大明皇帝,什麽九州中原,根本隻是小⒆擁陌嚴罰 


    眼望馬必施,手朝地圖最上麵一指。


    “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給‘飛鐮堡’的地盤,但現在你已無福消受了。”


    馬必施麵現懊悔神情,心底卻直感慶幸。


    “原來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馬的一腔熱血,可不想去當雪人。”


    馬功臉上也透出一抹冰凍之色,萬萬想不到自己巴結諂媚,竟換得那麽一塊窮鄉僻壤。


    姚廣孝又向西一指,卻指在一塊孤懸海外的大片陸地上。


    “這裏全都是‘神鷹堡’的地盤,據我所知,現在隻有少數紅皮膚的野人散居其間,鷹子鷹孫該當竭力墾殖,有朝一日獨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畝暗叫一聲:“好險!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獵哩!”


    口中幹笑道:“這般大片處女之地,實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钜德,必能將此地發揚光大……”


    姚廣孝看了他一眼,搖頭笑道:“老桑,其實你還滿是個人才,因為你實在很會演戲。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那套統治之術?”


    桑半畝忙道:“當然記得。盡量給老百姓看、給老百姓聽,就是別讓他們用腦筋去想--所以我這幾年,勤練唱戲,一心想把這套‘眼耳愚民’之術發揮到極致……”


    姚廣孝一拍前額,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讓老百姓去迷演戲的,可沒叫你自己迷上演戲,你這個笨蛋!”


    桑半畝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戲的,自然隻有會演戲的才能出頭……”


    姚廣孝氣得個半死,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千斤擔”田九成卻在一旁搭訕道:“姚少師,如果我也是你的屬下,你要把我派到那裏?”


    姚廣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圖上找了半天,終於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島。


    “你隻配來這裏。”


    田九成笑道:“人總有偏心的時候,但你這樣處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點。”


    卻聞一直不曾開口的“無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師,恕我潑你一盆冷水,你這套策略聽起來好像滿不錯,但依我看,恐怕很難行得通。你老兄雖然武功蓋世,頂多也不過十人敵、百人敵。若想稱雄天下,武術可說全無用處,總須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廣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見識得多。今日貧僧之所以請各位來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協力,開創新局。”


    大夥兒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動,卻終究信不過這個莫測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獨占一方慣了,全無與他人合作的念頭,均在心中暗忖:“雄視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賴,但其他那些家夥都是鬼頭鬼腦的混蛋,到時候不被他們抽後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腸冷卻下來,掛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鑽石的眼中隱隱透出一絲譏誚之意。


    “有幾分籌碼,說幾分話。你除掉從嶽翎手中撿來了‘飛鐮’、‘神鷹’二堡之外,還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廣孝打從鼻內“嗤”地一聲輕笑。


    “隻有腦筋不太清楚的人,才會以為爭勝的關鍵在於兵甲將士。有錢就有兵,當初朱元璋若無劉伯溫、宋濂、葉琛、章溢等浙東富紳巨室的支持,根本連軍餉都發不出來,最後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燒殺擄掠維生,那還至於有今日儼然以正統自居的穩固帝業?”


    頓了頓,又道:“其實曆代帝王都深知商賈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貶抑他們的地位,把他們列作‘四民’之末,彷佛隻比乞丐、妓女高出一點。但不管這些皇帝怎麽弄,商人依舊有形無形、有意無意的操縱著大半個人間。能夠成就大事業的英雄豪傑,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是懂得善加運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廣之,兼並他國根本毋須奪取領土、統治人民,隻要抓住他們的荷包就夠了。”


    在場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們俱是統率一方的江湖大豪,總覺得用這種方法未免齷齪,便都幹脆露出不屑之色。


    “無生”使者笑道:“原來姚少師的‘鐵算盤神功’也是極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爭相笑罵:“還以為你有多大出息,不過隻想當個市儈頭頭!”


    姚廣孝毫不理會眾人的冷嘲熱諷,續道:“不瞞各位,‘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隻要我一聲令下,以錢滾錢,半年之內便可將南七北六的金銀財富席卷一空。”


    大夥兒不由聽得一楞。


    “錢多多,錢花花,王蔡吳洪手裏抓,一半留給帝王家”,從這首流行當時的歌謠之中,便可約略窺知這四大家族的驚人財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廣孝掐住了脖子。


    “獨角金龍”秦璜不住點頭冷笑。


    “原來‘神鷹堡’能夠如此闊氣,竟是靠些市儈撐腰,難怪我一直覺得‘神鷹堡’上上下下都有銅臭氣。”


    “美髯公”桑半畝依舊嘻皮笑臉。


    “秦堡主,你這話可大錯特錯了,須知你我混跡江湖,爭勝武林,即使打遍天下無敵手,也隻不過是世問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勞動‘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袞袞諸公、一流人才替咱們撐腰?隻能算是他們施舍‘神鷹堡’罷了。”


    白蓮教諸人不禁大呼“無恥”,“萬朵蓮花”韓不群卻一轉眼珠,森森道:“姚少師,你這樣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鷹堡’徒個個錦衣美食,‘飛鐮堡’徒卻個個都像叫化子。”


    姚廣孝笑道:“嶽翎當初創建‘飛鐮’,本意就是要把商賈從人類之中完全剔除,這念頭其實妙絕,貧僧才薄器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隻得一仍其舊。”


    自顧自的大咧了半晌闊嘴,又道:“在嶽翎自己看來,‘飛鐮’、‘神鷹’正好相反,但到了貧僧眼中,這兩者卻正好相合——有錢的上‘神鷹’,沒錢的來‘飛鐮’,管教天下人一個都跑不掉。”


    一席議論說得口沫亂噴,卻沒注意一旁的“鐵麵無私”馬功眼神閃爍,顯有不平之意,“梳翎鷹”柳翦風則眉飛色舞,極為滿意父親的分配安排。


    鐵蛋把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麽東西,都能引發這些人的爭鬥。金錢、權力、秘笈寶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樣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隻見六個師兄全都在打嗬欠,不耐的發出火雞也似的悶哼。


    鐵蛋低問:“你們聽得懂麽?”


    無喜笑道:“那會聽不懂?不過,隻比長老講經好聽一點點,再多聽兩卷,可就要睡著啦。”


    鐵蛋唉道:“我是說,你懂不懂他們在爭些什麽?”


    無怒冷冷道:“他們當然要爭,否則活著幹啥?其實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碼還爭個什麽東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卻不知爭些什麽勁兒,簡直無理可講。”


    鐵蛋想想也對,笑道:“原來全都是為了高興。下次長老再說‘苦海無邊’,老大耳刮子刷他。”


    隻聞姚廣孝仍在那兒放言高論,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統天下,卻忽聽一人在入口處岔道:“姚少師,你的策略確實不錯,但選用人才顯然大有問題。這些家夥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擔如此钜大的責任?再說,商賈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吳洪’各有惡癖,少師應該早已知曉,卻仍舊放心讓他們瞎攪,有朝一日敗在他們手裏,倒也理所必然。”


    鐵蛋聽這話聲竟乃“嫉惡如仇”石擒峰所發,不禁楞了一楞。


    隻見四名神色萎靡的老頭兒,一串鹹魚幹也似蹭將入來,頭不敢抬,眼不敢瞟,麵皮晦暗得好像陰溝裏的老鼠,與身上絢麗光鮮的衣著兩相襯托,顯得煞是古怪。


    姚廣孝胸口彷佛被什麽東西堵了一下,一時之間竟無法開腔。


    “神鷹堡”新舊二任堡主桑半畝、柳翦風兩個卻急急趨前,打躬作揖,頗為恭謹。


    眾人均忖:“‘神鷹堡’向被‘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控製,不多拍馬屁,想必坐不穩堡主之位,由此看來,這四個老頭兒當是四大家族的家長無疑。”


    姚廣孝冷冷掃射四人一眼,轉麵朝向地牢入口。


    “石統領,你閑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峰隨著這句話慢步走入,一張鬼臉不住抽搐牽扯,逕自作著人間最可怕的笑容。


    “人雖易位,法理不變,在下這輩子隻知道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師胸羅萬象。”


    東、西、北三宗人馬頓時喧噪開來。


    石擒峰二十多年來一直和“白蓮教”作對,捕殺了不少教徒,今日狹路相逢,分外眼紅,“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腳和韓不群、簡金章等人當下不約而同,團團把他圍住,西宗二老卻仍按兵不動,靜作壁上觀。


    姚廣孝一咂嘴唇,笑道:“卻不知當今之世,乃是法隨人轉。”


    又微微一哂,搖了搖頭。


    “真夠笨,這下子豈不自投羅網?”


    石擒峰桀桀出聲,直若梟啼。


    “一個人,一條命,沒什麽大不了。”


    一指滿室人眾。


    “天下所有的亂臣反徒盡聚於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個算一個!”


    不等他說完,七、八雙手臂如蛇、如電、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麵八方猛襲而來。


    這些人俱屬當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個都與石擒峰在伯仲之間,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惡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鐵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剛才在周氏昆仲的麵店裏又糊裏糊塗的摔了他一家夥,心中直感歉疚,此刻豈有坐視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記“大力金剛手”,把仇占兒震退兩步,右手“伏虎羅漢”飄風騰滾,逼得韓不群拿樁不住,柳條兒般胡擺亂晃。


    田九成也被風尾掃了個踉蹌,氣極大叫:“你這小蛻瀉貌幌事,怎地幫這狗爪和咱們作對?”


    鐵蛋笑道:“你剛才不是說要給我什麽‘免死鐵券’?我用不著,讓給他總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鐵券也能讓來讓去?沒聽說那個皇帝這麽幹過……”


    北宗陳二舍、金剛奴、仇占兒三人則驚駭萬分,他們半年多前才與鐵蛋在汝州客棧交過手,那時尚把鐵蛋當作龜兒子一樣的亂打,不料如今強弱之勢卻完全反轉,直令他們忘了自己姓啥名誰。


    姚廣孝可在一旁撫掌大樂。


    “這個小禿子不錯!要得!要得!”


    鐵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遊海、卻見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兩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頭頂劈落,口裏罵道:“誰要你來假惺惺?你這個小反賊!”


    鐵蛋倉卒之下,險險偏頭避過,怒道:“怎地隨便亂砍人家?”


    唐賽兒咯咯笑道:“他以為你真是個蛋,大鹵蛋。”


    石擒峰掄刀如扇,隻管亂劈,邊自嚷嚷:“你祖父是個大反賊,你當然是個小反賊!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塊,頭割下來當尿壺用!”


    鐵蛋從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聽此言,不由心頭猛震,又差點被刀刃砍中,欲待開口詢問,偏偏不曉得要怎樣問起,眼見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隻得節節後退。


    石頭無懼發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錯了吧?我們老七從小就在寺裏,除了偶爾反反講經長老之外,還沒反過什麽東西……”


    石擒峰連環七刀俱被鐵蛋閃過,最後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濺,轉身指著少林寺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沒一個好東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來明查暗訪,早就發覺天下反徒盡出於少林寺!”


    目注姚廣孝,厲聲道:“道衍大師,我說的對吧?或者該稱你為‘空性’大師?”


    姚廣孝不理他,卻朝韓不群等人一努嘴唇。


    “聽聽,人家有沒有把我當成‘空法’?真是一群豬腦袋!”


    東宗人馬隻有猛翻白眼的份兒,直在心中把那亂放風聲的嶽翎反覆詛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當斷絕塵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們少林寺卻接二連三的訓練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擾攘不已,佛門蒙羞……”


    姚廣孝麵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


    “所謂‘方外’,乃不為教跡所拘之意,並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種和尚,隻是一些沒勇氣,沒擔當,躲進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龜孫子罷了。咱佛家大乘一脈,一向講究普渡眾生,而且不僅隻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夠了,卻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濁現世之中,創造出一片極樂淨土。”


    鐵蛋等人當和尚當了十幾年,可還沒聽過這種論調,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廣孝闊嘴又咧,虎牙生光。


    “當年皇覺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爺’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韓林兒也反到了河裏去。老實說,這才是真正的佛門子弟,釋迦之光。”


    姚廣孝聲若洪鍾,每一個字都在四壁石塊之間回撞出無盡疊音:“法旨有虛有實,菩薩有真有假。退隱山林,不問世事之徒,雖具人形,實類木魚;無畏無懼,不驚不怖,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方是真菩薩……”


    鐵蛋腦中鏘然鳴響,再也無法聽見下麵的話。


    “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這與寺中長老的素常教誨正好背道而馳,但此刻在鐵蛋心底掀起的浪濤,卻將表麵上那層勉強碾壓,竭力維持了十九年的平靜,拍擊得粉碎。


    “佛祖宣說‘一切皆空’,難道隻是為了丟開自我的煩惱執著,尋求自我的解脫而已?


    難道不是為了破除個人的生死驚怖,而替芸芸眾生廣求現世淨土?”


    一種彷佛嶄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擴散出來的強烈意念,把他緊緊卷裏於其中,鐵蛋一時間竟怔立當場,思潮如湧。


    隻聽三宗人馬齊聲叫好,紛道:“姚少師,你討厭歸討厭,卻仍不愧吾輩中人。”


    “白蓮教”本屬彌勒淨土一支,特重現世改造,故而自晉代以降,屢次與當政者發生衝突,曆代帝王隻得大力提倡標榜自渡的阿彌陀淨土,期將僧侶全數變作姚廣孝所說的“木魚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這個鬼當,竭力抗拒各種欺壓哄騙,終於把積極度人,企求革新的彌勒思想傳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聽過這種謬論,不禁呆了呆。


    空觀大師急忙唱聲“阿彌陀佛”,開言道:“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掛單過幾年,便將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惡笑不絕。


    “你還要強辯!你還裝好人?你和你們那個‘空法’搞些什麽把戲,還怕我不曉得?


    ‘空法’當年根本沒有……”


    一句話隻講了一半,就再也講不下去。


    “真空”、“無生”二使者不動則已,一動龍騰,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壓上他頭頂,石擒峰連哼都來不及哼一下,當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廣孝臉上笑意雖然不減,卻似笑得有點僵硬。


    “強將手下無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這些年來想必進境驚人。”


    二老微微一笑,並不答言,負手退開。


    韓不群冷冷道:“這姓石的殺害咱們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寬大,不下殺手,大約近來也跟彭教主一般,隻顧自己修心養性去了。我姓韓的可不怕當惡人,非把這筆帳算上一算。”


    邁步上前,舉掌就朝石擒峰腦門蓋下。


    鐵蛋剛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營救不及,此時那容韓不群得手,震聲喝道:“你敢?”


    韓不群吃他的虧吃多了,立刻嚇得倒退兩、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隻威風掃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卻還未到懼怕鐵蛋的地步,呼哨一聲,分由四角搶上,夾七夾八的亂打而來。


    鐵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飽。”


    左拳右掌,施出渾身本領,竟把對方攻勢盡數接下。


    但見五人恍若五條盤龍,扭首糾尾,混作一處,直分不出那個是那個,隻覺圈中真氣黃河之水般洶洶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牆邊,“千斤擔”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頭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頭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賜你死個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條臂膀,就想來個野馬分鬃。


    鐵蛋被四大天王纏定,眼見救之不及,才叫了聲“糟”,已見師兄叢中一條幹瘦人影撲空而起,“十八伽藍神掌”如夢如幻,一記拍在田九成腦袋瓜子上的實招卻是凶猛異常,打得“後明”皇帝抱頭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韓不群喝道:“你們這群小蛻械降自詬閌裁矗俊


    狐狸無怒隻不理會,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間幾無半絲表情。


    石擒峰眼內卻似有些□潤,輕歎口氣,緩緩偏過頭去。


    無怒忽然走至空觀長老麵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餘年來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臥底,探查眾位前輩行跡,所幸弟子還知道一點好歹,並未透露半點消息……”


    鐵蛋猛個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當大會”上救出自己之後,曾經胡言亂語了一大套,又說什麽“已經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們大八歲,今年正好二十七。原來他那時心裏正念著兒子呢。”


    又忖:“咱們少林寺一向規矩,怎會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憶寺中長老成天死談經書,暮氣沉沉的模樣,就愈覺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關係,甚至還透出一絲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隻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險象環生,趕緊沉心應戰。


    旁觀諸人也都不由尋思:“這姓石的到底有什麽毛病?早就已經幹不成錦衣衛,主子也換過兩次了,他即使有功,卻向誰邀?即使有密,又向誰告?何必還要花費這麽大的心思精神,到處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親生兒子送去當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見石擒峰鬼臉扭曲,厲聲道:“原來你不是不曉得,而是不肯講!”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講,你還不是照樣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開他被“西宗”二老點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師兄弟身邊。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兒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個人似乎突然鬆軟下來,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渾若一隻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無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該來的,白送一條命,你兒子又……”


    居然愈說愈傷心,掩麵痛哭出聲。


    “千斤擔”田九成被無怒打得暈了老半天,直到此時方才掙起身子,自覺龍顏無光,天威蕩然,趕緊依循曆代帝王慣例,胡亂尋出搪塞掩飾之詞,指著石擒峰罵道:“你曉不曉得朕為何要打你?實因氣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將‘王蔡吳洪’四大族長抓住,便該即刻就地正法,還把他們帶來這兒幹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這種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會封你一官半職!”


    石擒峰一聽此言,卻似陡然間活了過來,大笑道:“我正是要把這四個老廢物還給姓姚的。他若還能在他們身上□出半文錢,石某人馬上頭撞死在這裏!”


    他這話說得蹊蹺,使得所有人眾俱皆一楞。


    鐵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約而同的住手罷戰,地牢內頓時一片寂靜。


    姚廣孝打從這四個老頭兒剛剛進人地牢之際,便知事情不對,此刻眼中精芒突閃,宛若伸出了兩隻怪手,緊緊扼向他們的脖子。


    “又捅出什麽紕漏啦?”


    四個老頭兒的年齡加起來少說也有三百歲了,此時卻都像三歲不到的小娃兒,畏畏縮縮的擠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條皺紋裏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張呀張,隻發不出半點聲音。


    姚廣孝麵頰微微一緊,兩顆大虎牙彷佛滲下血紅色的光。


    “蔡成,你說說看。”


    一名圓團臉的老頭兒被人兜屁股踹了一腳似的跳了跳,囁嚅道:“咱們不是奉少師之命,前來北京商議大事嗎?老漢……咳咳……”


    三宗、三堡人眾俱不禁暗忖:“這老家夥平日財大氣粗,會自稱為‘老漢’才怪。可見這回亂子出得不小。”


    沒來由,都覺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鳥氣。


    但聞姚廣孝不耐道:“你什麽時候跟老桑學起唱戲來了,凡事都打從頭開始講?隻講最後的就好!”


    蔡成頓時眉開眼笑。


    “最後?最後就被那姓石的抓來這裏了嘛……”


    姚廣孝震聲暴喝:“你到底說不說?”


    其餘三老麵色晦敗,不住搖頭。


    “蔡老,事己至此,再賴也沒用了,還是趁早實說了吧。姚少師大人大量,說不定不跟我們計較,也未可知……”


    蔡成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漢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進城門就碰到了一個小叫化子,模樣倒長得不壞,不過,卻隻剩下了一條左臂……”


    鐵蛋心中猛個一動,愈發豎尖耳朵。


    蔡成續道:“那小子拿了個破碗坐在路邊,卻不討飯,碗裏叮叮咚咚的盡響……”


    姚廣孝喝道:“你手又癢了,是不是?叫你別賭,你偏不聽!”


    蔡成陪笑道:“我別無嗜好,隻這一樣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師告訴我的‘必勝法’……”


    眾人都忖:“賭博那有什麽必勝法?姓姚的真是亂講一氣!”


    但其中也有幾個暗暗尋思:“想個辦法把這一手偷學過來,咱還跑什麽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豈不妙哉?”


    姚廣孝點點頭道:“你若嚴守此法,當然不會輸。”


    蔡成一張臉說有多苦就有多苦。


    “我一時興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對賭起來。嚇,那小子,一條左手架勢真足,六粒骰子簡直就像六隻小兔子,繞著海碗亂跑亂跳……”


    大夥兒都暗暗好笑。


    “這老頭兒的舌頭才真像兔子,繞著正題兒打轉,就是不肯說進核心。”


    蔡成兀自想要多繞幾轉,怎奈姚廣孝麵色臭不可言,隻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會有多少錢,便掏出幾個銅板來下注……”


    眾人又忖:“這老兒家財萬貫,卻還有興致跟一個乞丐幾文幾文的對賭,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


    蔡成歎口氣,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雞貓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來’……”


    田九成笑道:“喲,這乞丐派頭好大,咱‘後明’將來倒多要幾個這種乞丐。”


    蔡成道:“我一氣之下,就把整錠銀子掏出來,第一次下一兩,輸了;第二次下二兩,又輸了;第三次下四兩,又輸了……”


    大夥兒不禁失笑。


    “什麽‘必勝法’,原來是這等無賴賭法,仗著錢多壓人罷了。”


    “真空”、“無生”二老卻似一輩子不曾賭過,點頭道:“這法子倒不錯,十次之中總會贏上一次,本錢就都回來啦。”


    蔡成呻吟一聲。


    “照理,自應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無理可講,賭博尤其……”


    姚廣孝麵如寒冰,沉聲道:“你連輸了幾把?”


    蔡成昏頭昏腦的本還想伸出手來比,卻猛然發覺手指頭根本不夠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幾乎變成了兩個無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


    眾人大吃一驚:“輸一次,加一倍賭往,連輪三十次,賭注可加成了多少?”


    平日舞槍弄棒慣了,算帳都不靈光,扳手扳腳的隻算不出個所以然。


    姚廣孝反而笑了起來。


    “嗯,一共輸了八億五百三十萬六千三百六十七兩銀子……老蔡,你是賣雜貨出身的,對不對?很好,你再回老家去賣雜貨吧。”


    轉眼望向另一名招風耳、三角眼,身體幹瘦得後背緊貼前胸的老頭兒:“王遠,你又怎麽啦?”


    老頭兒立刻麵皮血腫,懊惱的道:“少師,別提了……”


    姚廣孝哼道:“你那種惡癖,總不至於叫你傾家蕩產吧?”


    王遠歎口氣,眼淚忽然撲簌簌的掉下來。


    “我總以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連根捍麵棍都不如……少師,某些幻想固然荒誕虛妄,卻是支撐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師,哀莫大於心死,我實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姚廣孝凜然一笑:“別人還以為你在講佛經呢。”


    頓了頓,又咧開嘴巴。


    “對方這麽厲害,倒真有點稀奇。”


    王遠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隻大公雞!你沒看見那些娘兒們……唉喲我的媽!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麽這麽凶……蔡老,你連輸三十把,倒也還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說:‘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說,我把我所有的家當都賠給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邊看,娘兒們一個一個的走進來,一個一個的走出去……說句實在話,我那時並不覺得心痛,一點都不心痛,我隻一直在想:‘好,又一個,源盛錢莊沒了;哪,又解決一個,吉發綢緞莊泡湯了……’哈哈!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攢聚下來的財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搖擺晃動之中,一滴一滴的流進了別人口袋……少師,我那時真想笑呐,哈哈,真想笑呐……”


    大夥兒耳聞那陣淒厲的笑聲突然轉化成淒厲的哭聲,都不禁為之鼻酸。姚廣孝再不理他,轉向其餘二名肚腹圓脹、不住打嗝的老頭兒,嗤笑道:一不消說,一個吃輸了,一個喝輸了,對不對?”


    突然把頭一扭,吼道:“你們那四個都給我滾進來吧!”


    眾人剛才被兩個老頭兒的一番怪話攪得目瞪口呆,竟都沒發覺門外還藏著有人,忙轉臉望去,隻見當先走入一個獨臂乞丐,眉目間英氣勃勃,那有半分寒傖之相,隻是一條左手似乎有些酸疼,不停的抖來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


    緊接在後的“玉麵留香小將軍”帥芙蓉倜儻依舊,雙腳卻有點不聽指揮,大八字撒開著走路,彷佛正騎在一隻大龜背上一般。


    “小諦堋焙樟錘、“李白怕”李黑二人則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個飽嗝不斷,一個酒隔連連。


    四人魚貫走到鐵蛋麵前,倒頭便拜,齊聲大叫:“師父,咱們發財啦!”


    鐵蛋喜不自勝,笑道:“你們這幾個草包,想不到還能幹大事哩。”


    帥芙蓉恭聲道:“師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聖賢之言誠不虛謬。弟子浪蕩半生,而今而後,無愧於天地鬼神。”


    說時,雙膝兀自顫抖不已。


    眾人不覺失笑。


    唐賽兒俏麵通紅,狠狠啐了一口。


    “不要臉!”


    眼眶跟著紅了起來。


    鐵蛋問道:“師父呢?”


    那四個才把頭一轉,還未答言,姚廣孝目光已先往“金龍堡”躺了滿地的人堆裏一掃,冷笑道:“嶽翎,在旁邊聽了那麽久,還不把頭伸出來嗎?”


    滿室人眾俱皆一驚,都沒想到這個令大家頭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


    鐵蛋等七人歡喜雀躍之餘,卻又尋思:“怪不得人家把師父冠上個‘魔’字,真是有點鬼鬼祟祟的。”


    隻見“展翅龍”單飛哈哈一笑,挺腰站起。


    “姚少師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


    倏地一個大旋身,已變回了原來模樣,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環視身周人群,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詐又似天真的笑意。


    “獨角金龍”秦璜幾乎氣了個昏,恨恨道:“原來又是你在暗中使壞,煽動老夫的部屬……”


    嶽翎淡淡笑道:“本來若無火,從何煽動起?你還以為真正的單飛對你忠心不貳?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為,遠走單飛啦。”


    這才朝著桑半畝、馬必施二人大行一禮。


    “兩位堡主,別來無恙?”


    馬、桑二人木愣當場,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


    鐵蛋笑道:“你們不是一直在追殺我師父嗎?現在機會可來了?看你們這三隻吹大氣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領。”


    猛個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親也罵了進去,連忙吐了吐舌頭,望向立在自己旁邊的“龍仙子”,卻見她身處一團紛亂之中,麵容居然平靜異常。


    鐵蛋不由心道:“看來她還真有點當尼姑的根。”


    又忖:“日後若與她並肩坐在一起聽長老講經,可不知有多無聊哩。”


    刹那間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號不已。


    嶽翎笑容漸斂,慢慢由秦璜、馬必施、桑半畝三人臉上一一瞥過,沉聲道:“當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門,讓你們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不料你們竟聯手追殺我,怎麽著,當我嶽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


    三人當初俱是被嶽翎一手提拔出來,深知嶽翎的厲害,事隔多年,畏懼之感不但絲毫耒減,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見嶽翎眼中殺氣騰湧,都隻剩下打寒噤的份兒。


    姚廣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殺你,他們三個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好說的,貧僧隻想提醒你一句——這決非我的主意。”


    嶽翎的眼光緩緩移了過來,當世兩大奇人四目一觸,地牢內頓時亮滿了燦燦星芒。


    笑意又爬回嶽翎嘴角,微一點頭道:“我曉得。”


    姚廣孝的瞳孔逐漸收縮,朝“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一抬下巴。


    “那你為何刨我的根?”


    嶽翎輕歎口氣。


    “我剛才在旁邊恭聆高見,實在汗顏無地,‘三堡’雖為我一手創建,我對它們的了解,卻好像比你還少。但是——”嶽翎頓了頓,麵上線條陡然剛硬肅穆起來。


    “你的策略隻會使人間更亂,不會更好。你不放天下蒼生一馬,我就隻得將你一軍,如此而已。”


    姚廣孝闊嘴突咧,笑聲回蕩久久不絕。


    “嶽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將我的軍?還早得很!”


    驀然一整麵容,重重的道:“你的銳氣,你的雄心都跑到那裏去了?如今竟變成了個冬烘老夫子,隻想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了此殘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卻比我老得多!”


    嶽翎苦笑了笑。


    “大概吧。”


    姚廣孝怪目圓睜,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別來擋我的路!”


    “萬朵蓮花”韓不群忽地陰惻惻的笑道:“姚少師,說了半天,你這個主意才最高明。”


    嶽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為黯淡,輕歎口氣道:“師兄,你我之間誤會已深,我也不願再對你解釋什麽,隨你怎麽去想……”


    韓不群雙目火噴,重重哼了一下,惡聲道:“少給我假惺惺的裝出這副嘴臉!本宗鎮派之寶被你偷走,罪證確鑿,還有什麽好說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書神劍便罷,否則……”


    北宗的“四天王”金剛奴立刻冷笑道:“否則就怎麽樣?憑你也配出言威脅嶽大俠,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韓不群並不知陳二舍、仇占兒、金剛奴三人曾受過嶽翎的救命之恩,猛然聽他竟幫嶽翎說話,自不禁楞了個結實。


    鐵蛋暗裏一拍腦殼。


    “差點忘了金剛奴他們也是站在師父這一邊!”


    本還有點擔心己方人少勢孤,這會兒可膽氣大壯,一扯秦琬琬悄聲道:“等下一打起來,我們就先衝過去救你爹。”


    秦琬琬微一點頭。


    “我知道。”


    又白了他一眼。


    “誰要你幫忙救我爹呀?黃鼠娘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難道你找他的麻煩還沒找夠?”


    鐵蛋吐吐舌頭。


    “大概還隻剩下最後一個麻煩,找完了就沒有了。”


    秦琬琬轉了半盞茶時的腦筋,方才省悟他在說些什麽,不由玉臉飛紅,狠狠在他腳背上跺了一下,罵道:“貧嘴!”


    別過頭去,再不理他。


    隻聽“三天王”仇占兒也笑道:“東宗本可稱雄半壁天下,都怪這姓韓的不能容人,搞到現在隻有窩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


    韓不群憚赫如狂,厲吼道:“咱們東宗的糾紛,要你們北宗在旁邊插什麽嘴?”


    麵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黨老弟,原來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線,你偷盜本宗寶物在先,勾搭本宗對頭在後,我父親當初真教出了你這個好徒弟!”


    嶽翎正色道:“白蓮三宗源出一脈,本不該再分彼此。”


    仇占兒拍手道:“咱們也是這麽想。東宗若以嶽大俠為教主,咱北宗定附驥尾。”


    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詢他倆的意見。


    “無生”使者一聳肩膀,笑道:“嶽大俠人中之龍,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過凡事還得請他老人家裁奪。”


    陳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隻是你們那個‘人王’難纏,白蓮三宗至今無法合而為一,問題就出在他和姓韓的兩個人身上。”


    鐵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約就相當於‘北宗’的田九成了。”


    轉又想起帥芙蓉曾經提過此人,說他乃是徐壽輝之孫,器量狹窄,難以服眾,如今看來果然大家對他的評價都不高。


    鐵蛋又忖:“這家夥直到現在還沒露過麵,不知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師父若莫當上了‘白蓮教’的總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惡名。”


    憶及師父這十幾年來在寺中嘻皮笑臉、偷雞摸狗,沒事就跟長老鬼扯卵蛋的憊懶模樣,不由啞然失笑。


    隻見韓不群又驚又恐,急急喝道:“嶽不黨違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資格擔任本宗之主?你們這些混蛋莫在那兒胡亂打屁,否則休怪本教主對你們不客氣……”


    嶽翎輕輕一搖頭,笑道:“大師兄這話說得不錯,我十六年前就已脫離‘白蓮教’,萬無重回之理,何況大師兄還是韓門嫡係子孫。”


    驀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斕的綠鯊皮鞘寶劍,和一本舊得發黃的書卷。


    “此二物雖為本宗祖師爺韓山童傳下的鎮教之寶,但師父韓林兒曾經有言:書上所載各種法術,多為邪幻詭異之術,必得謹慎擇人而傳,所傳之人亦不必定為本宗弟子……”


    韓不群見天書神劍露相,早已眼紅萬分,又聽嶽翎嚕哩叭蘇,繞著彎子指稱自己不配繼承這兩樣寶物,當下怒火暴騰,叉開十指,拚命朝嶽翎臉上剜去。


    他和嶽翎本是同門師兄弟,所得之傳授殊無二致,但武學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點強求不得。


    兩人從小一同習藝,武術火候相差卻不啻天壤。


    隻見嶽翎身不動手不舉,韓不群一輪雨般攻勢竟始終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韓不群益發急躁,朝眾弟子揮手喝道:“都站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上!”


    不料叫了幾聲,東宗諸人竟無半個動彈。


    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簡金章齊聲道:“師父,別打了嘛,嶽師叔決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嶽翎當年在“白蓮”東宗內甚得人心,一幹年長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願和他動手。


    韓不群不禁氣得口吐白沫。


    “你們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統統都反了!菪墓販巍⑼恩負義……”


    一邊破口大罵,手下仍不放鬆,胡亂向嶽翎遞出一連串全然無用的招數。


    “病貓”林三輕輕歎息一聲,幽靈也似越眾而出。


    “嶽副教主,得罪了。”


    雙掌倏忽已至嶽翎脅下。


    林三入教之時,嶽翎早已脫離“白蓮”,二人今天還是第一次照麵。


    嶽翎點頭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


    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頓將林三帶歪到一邊。


    林三暗自心驚。


    “向日常聽年長師兄推崇嶽翎,還道他們言過其辭,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原本對嶽翎懷有的一種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間強烈凸顯出來,彷佛伸手就能觸摸得著一般。


    韓不群見他僅隻遞了一招,便逕自站在一旁發楞,不由急聲罵道:“還呆在那裏幹什麽?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敵暗中勾搭?”


    林三無奈,隻得再度揉身上陣,卻見人影一閃,“大天王”何妙順已攔在麵前。


    “林兄,下午被人攪和了一頓,沒能較量成功,咱倆現在再來比劃比劃。”


    一記穿雲手,拍向林三“太陽穴”。


    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與嶽翎動手,當即淡淡笑道:“正要領教何天王高招。”


    身形遊移,和何妙順纏鬥作一處。


    韓不群召不來幫手,益加惱怒,揮拳踢腳隻顧亂打,簡直跟個潑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學宗師的風範。


    嶽翎苦笑道:“大師兄,我今日來此,正是要把天書神劍交還給你,不過,有句話非得說在前頭……”


    怎奈韓不群雙眼血紅,狀若瘋癲,根本聽不進半句。


    唐賽兒附在羅氏兄弟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一抖綢帶,大叫:“師父,我來幫你!”


    騰身而起,綢帶兜出三個圈圈,套向嶽翎持著天書神劍的左臂。


    羅氏兄弟也四隻腳同時一跳,躍至嶽翎左側,羅全向前,羅奎向後,四柄短劍分刺四處不同部位。


    嶽翎還沒見過這兩個連體孿生兄弟,一時間竟被搞得迷迷糊糊,無從招架,隻得退了幾步。


    羅氏兄弟一個大翻身,四柄短劍便如同車輪滾動起來,時而羅全在前,時而羅奎在前,時而兩兄弟俱是側身,恰似一麵魔鏡,攪得人眼花撩亂。


    嶽翎好不容易才瞧覷清楚,自然頗為驚訝,兩眼睜得大大的,直在兩兄弟渾身上下瞅來梭去,右手卻仍見招拆招,將四人攻勢一一化解。


    唐賽兒咯咯笑道:“嶽師叔,您大概不認識我,我叫唐賽兒,入教才八年,不過打從我八歲第一步踏人白蓮總壇的時候開始,您老人家的種種事跡就一直在我耳邊響個不停,好多師伯、師叔、師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


    韓不群大怒道:“胡說!放屁!”


    嶽翎同時搖頭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


    唐賽兒不加理會,續道:“今天一見你,果然武功高強,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數第一,連那個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對手。”


    韓不群、嶽翎又同時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


    這回還加上了姚廣孝的聲音:“小丫頭片子,真該改行去唱單口相聲。”


    唐賽兒又道:“我剛才就在想啦,嶽師叔既然天下無敵,還要天書神劍幹嘛呢?難不成書中載有升仙之道,嶽師叔才舍不得給人家看?”


    嘴上說話,手中綢帶仍不停的卷向嶽翎手臂。


    嶽翎哈哈大笑。


    “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書上載有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來就是要把這兩件東西還給大師兄,隻希望他能慎擇傳人。”


    左手微微一振,天書卷著神劍,既平又穩的緩緩飛到韓不群麵前。


    韓不群反而一楞,一刹那間竟忘了伸手去接。


    唐賽兒一直很想瞧瞧天書所記載的法術,卻也明白天書一旦回到師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還難,因此總希望能搶在師父之前拿到天書,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


    此刻一見嶽翎擲書,不暇鈿思,手中綢帶也如影隨形的跟了過去,直到綢帶頂端已然觸及經書之時,方才猛個警覺:“這可不變成跟師父搶東西了?”


    跋緊縮手,卻已稍嫌晚了一點,帶端雖未卷住經書,卻仍在經書底部掠過,把那本薄薄小書拂得飛了起來。


    韓不群一楞回神,連忙伸手去抓,恰與唐賽兒拂飛經書趕在同時,一抓隻抓住了寶劍,經書卻從頭頂飛過,直奔金剛奴等人立足之處。


    韓不群氣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賤婢,竟敢搶我的東西?”


    “嗆啷”一聲,神劍出鞘,一線冷銀之中依稀透出點凝血之色的寒焰,劃破滿室火花,直奔唐賽兒咽喉。


    嶽翎忙道:“大師兄,不可以!”


    單指突出,早中韓不群脈門,神劍在唐賽兒喉管前三寸之處掉落地下,仍嚇得小泵娘麵無人色,連連後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顫抖著細小身軀,掩嘴抽泣起來。


    這時,天書已飛到二、三、四天王身邊,仇占兒尖笑道:“喲!大教主送禮呢,這怎能不收?”


    大剌剌伸手就抓。


    鐵蛋暗道:“師父本是要把東西還給韓不群,如果再被‘北宗’那幾個渾頭一攪和,真不知要搞到什麽時候才罷休。何況我還答應過唐小泵娘,要把天書弄給她看看。”


    跋緊大步搶上,右掌“擒龍手”切向仇占兒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經書吸到掌中。


    嶽翎不禁大叫一聲。


    “好小子!想我當年十九歲的時候,真還及不上你一半咧!”


    無惡哼道:“師父,你到現在飯量都還沒有他的一半,提什麽當年十九歲?除非你當年也是個大飯桶。”


    陳二舍、仇占兒見鐵蛋打橫裏搶走了經書,本還有點眼紅,但一來因他是嶽翎的徒弟,二來又未必勝得過他,隻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爭奪。


    韓不群撿起神劍,一步一步朝鐵蛋走來,左手伸得老長,麵露獰惡之相。


    “小禿驢,還給我!”


    鐵蛋對他愈來愈沒好感,哼道:“我偏不還給你,你要怎麽樣?”


    韓不群起手一劍,剌向鐵蛋胸口。


    劍鋒尚離得老遠,鐵蛋就覺得一縷森寒之意,直直鑽入心髒,竟不敢取缽盂招架,生怕把吃飯的家夥弄壞了,腳下一溜,往後滑出兩、三丈。


    韓不群振劍追擊,不斷嘶吼:“還給我!菇崳遙 


    鐵蛋見他來得凶猛,索性繞室飛跑,邊唱歌也似的嚷嚷:“不還不還,還你的王八蛋!”


    一老一少滿室追逐不休,旁觀人眾都不禁大搖其頭。


    姚廣孝忽朝嶽翎招了招手。


    “嶽兄,借一步說話。”


    不知從何處捧出了兩隻比頭還大的巨碗和一個比人還高的大酒葫蘆,“砰”地放在一張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聲,托著肚皮大吐特吐。


    嶽翎吸了吸鼻子,讚道:“好汾酒!”


    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姚廣孝也仰頸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麵可真不容易。”


    嶽翎點點頭道:“所以你將計就計,不事先戳破我的計畫。”


    姚廣孝一瞟滿室人眾,微微現出不屑之色。


    “其實我真不懂你弄來這麽多人幹什麽?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又能奈我何?


    剛才那番話,其實都是講給你聽的,你到底覺得怎麽樣?”


    嶽翎馬上一搖頭。


    “沒興趣。”


    姚廣孝沉沉的“嗯”了一聲。


    “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嶽翎又一搖頭。


    “不敢當。”


    姚廣孝目光如箭,氣勝海濤。


    “那麽,唯廣孝一人耳,何如?”


    嶽翎手一鬆,擲碗在地,凝視著對方哈哈一笑。


    “隻怕你搞不起來!”


    姚廣孝竟不動怒,悠悠轉向其餘各路人馬。


    “你們呢?”


    大夥兒都信不過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搖頭不迭。


    姚廣孝輕歎口氣。


    “非友即敵。你們嫌我礙眼,我還嫌你們攪七撚八的徒亂大事咧。”


    又不解的搖了搖頭。


    “如此偉大的策略,你們為何不支持?”


    略一沉思,皺眉喃喃:“敢是因為我用人不當?”


    扭頭向何翠、柳翦風、馬功三人喝道:“站過來!”


    三人嚇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縮縮的一齊站到石桌旁邊。


    “真空”、“無生”二使者深恐姚廣孝搗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見對方主要的四個人全都聚於一處,便也雙雙搶到石桌附近。


    仇占兒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鮮新鮮!”


    幹脆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一副發天火也趕不走的模樣。


    姚廣孝目注馬功,沉聲道:“嶽先生嫌你們沒用,我看你們也真是沒用!”


    大手一伸,抓住馬功後頸,淩空提起,左掌掌緣如刀鋒一般從馬功腰間劃過,竟把他攔腰切成兩段,鮮血頓時流了一地。


    眾人都沒想到他突然來上這麽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鐵蛋、韓不群、林三、何妙順也各停下追逐爭鬥,地牢內又蒙上了一層死寂。


    姚廣孝左掌再翻,將石桌上碩大無朋的酒葫蘆“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馬功屍身,硬擠硬塞的裝入了葫蘆肚裏。


    眾人均忖:“這‘鐵麵無私’作惡多端,死得倒也應該。”


    卻見姚廣孝扭過身來,望著柳翦風喝道:“要你也是沒用,咱姓姚的兒子沒你這麽笨!”


    一把抓過,照樣攔腰一切,濺得滿身是血,屍體也沒頭沒腦的丟到葫蘆裏去。


    大夥兒這下可唬了個半死,萬沒料到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下此毒手。


    姚廣孝毫不停歇,又捏住未洳弊櫻如法炮製了一番,血漿染遍整襲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灑落地麵,轉眼盯住嶽翎,麵上一片怖厲之色,惡鬼一般迸道:“夠不夠?”


    嶽翎自始至終不改悠閑神態,搖了搖頭道:“不夠。”


    姚廣孝虎臉猝變。


    “好的講盡了,歹的也講盡了,嶽翎,我敬你是號人物,再給你一次機會!”


    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頭顱,右掌往自己腰間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兩段。


    右掌揪住褲腰,一把提起,雙腳猶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願意進去,終究拗不過那隻無身無軀的鐵手強行按捺,“嘰哩吱嚕”的沒入葫蘆裏麵;左臂又一提,將兀自圓瞪雙睛的上半截屍身也“唏哩嘩啦”的塞進葫蘆肚內。


    眾人這輩子何曾見過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個幹淨。


    卻見嶽翎朝那葫蘆上下打量幾眼,忽向鐵蛋拱了拱手。


    “後事全看你的了。”


    湧身一跳,八尺來長的身軀竟整個掉進了半截葫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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