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沒多久,那腳步聲來到程楚秋所在的樹下房廊前,悄悄停了下來。探頭望去,但見兩個人影在窗口門邊,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不正是稍早廳上竊竊私語的那兩人是誰?


    程楚秋心中暗自盤算:“等他們兩個一進去,我就立刻衝進,點住兩人穴道,然後逼問他們春藥的來源。就算是那兩人吹牛,誇大其辭,好歹也可以保住一個少女的名節。”


    正尋思間,那兩人忽然一閃,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無聲無息地打開房門,直接闖了進去。程楚秋趕緊從樹上溜了下來,兩個起落躍到窗前,順著牆角挨進門邊,正要探頭進去查看情況,忽地一道人影閃了出來。原來是兩人中的其中一人突然躍出門外,並隨即反身將門帶上。


    程楚秋趁他反身之際,藏身在他背後。那人一轉身,突見有個人就站在他麵前,相距不過一尺。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嘴一張,就要喊出聲音來。程楚秋右手倏地伸指,點中了他的啞穴,同時左掌按去往他嘴上捂去,勢如閃電,那人哼都沒哼一聲。


    程楚秋揪過他的領子,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出來把風嗎?我看不必了。”右手一抬,一掌拍在他的後腦,將他擊暈了過去,同時順勢提著他的後領,輕輕地將他放在地上。跨過他的身子,推門走了進去。


    隻聽得裏麵有人低聲道:“你又進來做什麽?不是說好輪流……”察覺不太對勁,忽然住口。


    昏暗中,程楚秋隻見一個光著膀子的男子,跪坐床上,身邊躺著一個上半身裸露的女子,在床上不住扭動翻滾,口中嗯嗯啊啊,發著囈語似的。一頭秀發散在枕上、臂上,襯托出她細致白皙,如白玉般的皮膚,在黑暗中隱隱發著溫瑩的亮光。


    那人僵著身子,不敢動彈。程楚秋緩步上前,忽地腳下一絆,低頭望去,卻是那個伺寢的丫鬟,麵部朝下,伏在地上。


    程楚秋用足尖挑了挑,見她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才想:此刻還不忙查探,還是先詰問春藥的來源要緊。忽地耳畔生風,一道黑影當頭罩來。他不明情況,足尖一點,身子往後急拔退開。


    程楚秋定睛一瞧,原來是床被子,心道:“糟糕……”果見一道人影趁著他被單罩頭,正往窗邊急竄而去。


    避風頭期間,諸事低調為宜,拜田敬容之賜,他現在隨時都準備了幾顆彈丸擺在身上,以備不時。此時眼見那人就要逃走,隨手一抓,便使勁扔了出去。“啪啪”


    兩聲,兩顆彈丸攔在他的身前,一顆打破窗紙,透了出去,一顆擊中壁板,穿出一個洞。


    那人聽這破空之勢,顯然吃驚不小,倉皇倒退。程楚秋上前兩步,將他與徐小姐隔開。瞧清他的麵容,果然便是今夜在晚宴上,與友人大談采花計劃的那個人。


    那人低聲道:“閣下是誰?”程楚秋道:“這個你不需要知道。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徐家小姐的床上?”那人嘿嘿兩聲,說道:“原來閣下也是此道同好,大家交個朋友,就是先讓給你,又有何妨?”


    程楚秋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麽!”那人冷笑道:“你若不是打算先把我趕走,然後取而代之,撿這現成的便宜……嘿嘿,要不然,你為何說話也要壓低聲音,怕別人來壞你的好事嗎?”


    程楚秋氣得七竅生煙,不想跟他多費唇舌,直言道:“你給徐小姐下了什麽藥?


    拿出來!”那人嘿嘿幾聲,自言自語道:“偷香竊玉,乃風雅之事,問心有愧,如何盡興?”居然以前輩自居,教訓起程楚秋來。從懷裏摸出瓷瓶,這才忽然想到什麽事情似的,奇道:“你……你怎麽知道?”


    程楚秋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幾莫為。”有說等於沒說。但那人自忖不是他的對手,雖有遲疑,但還是把瓷瓶扔了過去。


    程楚秋接住,直接放進衣袋裏。那人道:“兄弟,打個商量,這個東西得來不易,能不能留些給我?”程楚秋道:“不如你告訴我,如何可以弄到這瓶藥,我就把它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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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嘿嘿傻笑幾聲,說道:“兄弟,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我真的告訴你,隻怕你也沒那個命去要。”程楚秋道:“這個你就管不著了,你盡管說便是。”那人搔了搔頭,吞吞吐吐地道:“這要怎麽說呢?”程楚秋道:“照實說來,別想玩花樣。”


    忽然“碰”地一聲,那徐小姐滾下床來,從後頭一把抱住程楚秋的腿,口中說道:“我……我好熱……好熱……救救我……哎喲……救救我……”上半身不斷在他腿上磨蹭。


    程楚秋雖然穿著褲子,隔了一層衣物,但還是能感覺到徐小姐身子的柔軟,讓他本來想一腳踢開的動作,不自覺地打住。那人見狀,咽了咽口水,道:“兄弟,你要不要上啊?你看徐姑娘她已經受不了了。你再不給她,她就會因為全身血脈爆裂,七孔流血而死……”


    程楚秋聽到這裏,腦海中浮現出姚姬的死狀,心中一凜,隻聽得那人續道:


    “我們的手段雖然有些小人,卻可是是最憐香惜玉的,從來就沒有傷害過任何一位姑娘。你要是不習慣旁邊有人,我可以離開,保證不會打擾你。但你可別暴殄天物,這是會遭天打雷劈的!”


    程楚秋大怒,喝道:“他媽的,你這種人也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什麽叫天打雷劈!”那人見他突然發怒,也動了氣,說道:“你這人忒也真不識好歹,我東西都給你了,你還待怎樣?大不了一翻兩瞪眼,大家都別玩了!”猛吸一口氣,張嘴大喊:“喂……”


    程楚秋見他吸氣,便知不妙,右臂一抬,便要往他身上按去。那人早知他會有所行動,身子一矮,往另一邊躲開。


    那程楚秋的武功不知高出他多少,像他這般別手別腳的身法,如何躲避得開?


    隻是那徐家小姐自從抱住程楚秋的大腿之後,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程楚秋行動受限,這一掌不但沒能按到他身上,還差一些跌跤。


    那人哈哈大笑,更往門邊上走。程楚秋已經打草驚蛇,要是就這麽讓他離去,人海茫茫,卻要上哪兒找去?心中一急,又是摸出彈丸打去。那人總認為程楚秋也是個采花賊,隻要他把人讓出來,就應該沒什麽事了,完全不知此事的嚴重性。他這下毫無防備,“噗”地一聲,彈丸直接打中他的背心,人也跟著往前應聲撲倒。


    程楚秋大驚,他本無意要打他的要害,可是徐家小姐纏在身上,讓他一時失去準頭。正想向前查看,那徐家小姐卻不知哪裏生出來的力氣,奮力向上一抱,從背後攬住了他的脖子。


    程楚秋心煩已極,完全沒有提防,那徐家小姐這麽一抱,就好像把全身力氣掛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往後扳一樣。程楚秋一個重心不穩,往後仰天摔倒,正好把徐家小姐壓在身體底下。


    那程楚秋自藝成以來,從來沒有感到這麽狼狽過。他急忙爬起,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扶徐家小姐。隻是那徐家小姐藥力作祟,早已失去痛覺,程楚秋要來扶她,正合其意,雙臂一抱,緊緊箍在他的腰間,臉蛋直往他胸膛上挨擦,喘息聲越來越急促。


    程楚秋想要扳開她的手臂,可是此刻她全身光溜溜的,摸起來好像沒有一處地方有骨頭一樣,實在不知如何使力。徐小姐卻趁勢纏了上來,開始在他臉上亂吻。


    程楚秋給她吻得一臉都是口水,邊躲邊說道:“徐……徐姑娘,你冷靜一下…


    …”那徐家小姐道:“嗯……什麽……”將頭埋在他的頸間,嘴正忙著,實在沒空回答。


    程楚秋讓她搞得心煩意亂,一把推去,卻正好按在她胸脯上。徐家小姐輕“嚶”


    一聲,情緒越發亢奮。


    那程楚秋今年正當二十五六的盛年,血氣方剛,一個全身赤裸,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千嬌百媚地纏了上來,如何抵受得住?再說他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心又已有所屬,任何女子在他眼裏,都比不上他青梅竹馬,深愛不渝的柴文君。


    可是自從與姚姬兩度春風之後,初嚐女子溫柔的他,就像第一次沾到蜜糖的蒼蠅一樣,是無論如何也忘了不那個滋味。平常時候,還能以理智禮教克製欲望,但眼前就有一個美女在抱,更何況還是對方自己纏上來的。一塊肥肉就塞到了嘴裏,又豈有吐掉的道理?


    程楚秋但覺徐家小姐渾身發燙,心想:“剛剛那人說,我若不幫她,她有可能會因血脈爆裂而亡。”又想:“這藥也不是我下的,我不過是路見不平,拔……拔刀相助……”


    人一但給了自己足夠的理由,那就沒有什麽事情是做不出來的了。更何況還是如此冠冕堂皇,如此理直氣壯。


    至於所謂“拔刀相助”,程楚秋此刻所拔的是不是刀,他早就管不著了。一把抱住徐家小姐,開始在她身上到處亂揉亂捏。


    他有過一次經驗,這回下手更準,招招切中要害。徐家小姐抵受不住,不斷呻吟扭動。好一會兒,兩人漸漸入忘我境界,不知今夕何夕。忽然間,那徐家小姐“哎喲!”一聲,叫了來。


    程楚秋嚇了一跳,急忙從她身上彈起。但見那徐家小姐還是躺在地上,不住地扭動著她的身軀,一切似乎沒什麽異狀,可是也在此時,他的理智再度抬頭,腦海中有個聲音不斷說道:“程楚秋啊,程楚秋,你趁人之危,簡直不是個東西。”


    他放下充滿極盡媚惑的徐家小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隨即去瞧被他一彈打中背心的那個人。但見那人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程楚秋從後頭一把抓起他的後領,喝問道:“這春藥有沒有解藥?快說!”


    程楚秋一邊逼問,一邊用力搖晃他的身體。卻見他一顆腦袋像是沒栓緊一樣,不住左搖右晃,一探他的鼻息,才知他早已氣絕。


    程楚秋心中忍不住咒罵:“豈有此理。”伸手直接往他懷中摸去,摸了半天,隻摸出一把樸刀,一塊破布包的幾錠碎銀銅錢,還有一片上頭寫著蠅頭小楷的小竹片。


    這死人是不會說話了。程楚秋想起門外還躺著一個,隻把樸刀還了回去,將其餘的東西都揣進自己的衣袋裏,閃身走出門外。


    還沒走出門口,程楚秋已經感到有些不對勁,當下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出了門口。果然門外應該躺著的一個人,已經不見蹤影。他自忖下手頗重,那人就算能自行離開,也不能不驚動到自己。心想:“難道他是趁著剛剛我一時糊塗……”


    才想到這裏,忽然聽到有腳步聲朝這裏接近。程楚秋急忙轉身回房,將門帶上,來到徐家小姐身邊,說道:“得罪!”伸指連點她六處大穴,用被子一裹,抱上床去。


    沒想到那外頭的人來得好快,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已經來到附近。程楚秋但聽得四麵都有人的腳步聲,這時想離開已經來不及了,連忙翻身下床,身子一矮,鑽進床鋪底下。


    才在裏麵安頓身子,門外人聲響起,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同時有人喊道:“乖女兒,乖女兒……”


    接著有人說道:“大人……”頓了一頓,“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來,程楚秋但見室內陡亮,幾個人執著火把走了進來。


    程楚秋從床底下看出去,隻能看到幾雙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接著有人說道:


    “咦?這裏躺著一個人?”“這裏還有一個丫鬟……”


    一個黃花大閨女的房間裏躺了一個男人,要是傳了出去,這可怎麽得了。尤其眾人發出的聲響這麽大,徐家小姐居然沒有反應,更是古怪。隻聽得有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好了,來兩個人把這丫鬟抬出去,其餘沒事的,也都跟著出去。這個賊人應該還沒有跑多遠,眼睛睜大些,細細搜查,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能漏了。”


    眾人答是。那人又道:“還有,地上這人用麻袋裝了,看是扔在山穀裏,還是挖個洞埋了。總之做得隱密些,然後將這件事給忘了。明天之後,我不希望聽到有人再談起今天晚上的事情。明白嗎?”


    這話再明白不過了,眾人紛紛應諾,陸續出了房門。屋內光線暗了下來,隻剩兩人還在屋內,而其中一人,就在床邊。


    隻聽得剛剛那個低沉的聲音道:“大人,要不要幫小姐找個大夫來看?”床邊這人道:“沒事就好了,我不希望弄得滿城皆知。”那個低沉的聲音道:“是。”


    床邊這人續道:“今晚加強守夜,不管抓到什麽人,先押來見我。”那個低沉的聲音道:“是。”


    兩人在屋內待了一會兒,這才起身離去。關上房門的時候,兩人才又談論起徐家小姐的狀況:“依你瞧,我女兒沒事吧?”“她好像讓人點了穴道了,不過無妨,時間一久,會自行解開……”“這人功夫這麽好,在這裏出沒,隻怕……”兩人越談,越走越遠。


    程楚秋側耳傾聽四下動靜,又待了半晌,確定再無半點聲息,這才鑽出床底。


    他不敢多所耽擱,竄到門邊,開了道細縫往外頭瞧去,但見四下無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跨足出門。


    可是才走出房門,忽又想起剛剛下手點穴,不知力道是否過猛?對付一個弱小女子,實在不必如此慎重。為怕對她的身體有影響,於是轉身回到床邊,想要幫她解開幾個穴道。可是徐家小姐裹著被子,認穴不易,若要掀開棉被,又有點不妥。


    正猶豫間,忽見她鼻下人中的地方,好像沾了什麽東西,伸指一摸,這才驚覺:


    “糟糕,中計了!”


    程楚秋飛身一竄,奔到門邊,便在此時門外火光大盛,有人喊道:“大膽淫賊,還不快快出來受死!”


    程楚秋又驚又怒,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衝出去,“颼颼”兩聲,有人放箭射進屋內,兩枝羽箭就從他的身畔掠過。


    門外人聲再度大喊:“裏麵的淫賊聽著,你已經被我們團團圍住,就是插翅也難飛。再不現身,我就下令放箭,讓你嚐嚐萬箭穿心的滋味。”程楚秋知道自己身處是非之處,不惹嫌疑也難。隻是他禍不單行,接連遭受不白之冤,實在又氣又嘔,眼見一場打鬥已難避免,心道:“也罷!”推門而出。


    屋外眾人見他現身,一時鴉雀無聲。程楚秋道:“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徐姑娘的死不關我的事。真正的凶手已經被我打死了,剛剛你們抬出去的那個人便是。”


    眾人當然不信。但見當中一人手執火炬,上前兩步,說道:“隻要你肯束手就縛,這方麵我們自會仔細查證。”


    程楚秋搖頭道:“在下有事在身,隻怕沒空耽擱。”人群當中有人嗤嗤笑了起來,更有人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說笑。”


    原來那時程楚秋摸到徐家小姐鼻孔出血,在瞧她臉色,便知她早已氣絕。一堆人衝進房裏時,當時也許還沒人覺察,但最後出房門的那兩人在屋內耽擱甚久,不可能沒發現。


    因此房內那兩人,顯然是故意裝作不知道,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引他出現了。


    程楚秋不確定自己躲在床下的行跡是否敗露,但大事不妙,卻是想當然耳,還沒決定是要走大門還是跳窗,人已經圍到了。


    先前說話的那人顯然大感不悅,冷冷地道:“大人有令,淫賊若是執意反抗,當場格殺。來人,給我拿下!”眾人應命,圍了上來。


    程楚秋不願與這些人多糾纏,也不想再惹事,“嘿嘿”兩聲,忽然往前直衝。


    他身法又急又快,那些人隻覺得眼睛一花,人已經衝到跟前,一驚之下,都不由自主地退出幾步。他便趁著眾人這一愣的空隙,穿過人群,奔至牆邊,縱身一躍,翻身過牆。


    眾人大喊一聲,紛紛追了上去。那程楚秋一心隻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倒不是刻意賣弄,這一狂奔,幾乎是足不點地。但聽得背後追兵咒罵聲越來越遠,幾枝明知不可為而射出的羽箭,最多來到他身後兩三尺處,便力盡墜地,而且距離越拉越遠。


    不久之後,他身後再無任何聲響,想必已將眾人遠遠甩開。但程楚秋沒有半點得意,反而覺得這些天來,惶惶如喪家之犬,東奔西跑,不得幾日安寧,簡直是窩囊到家。而不過十天半個月前,他還是兩湖大俠的衣缽傳人,雲霄派新任掌門,無論走到哪裏,哪個不是“程大俠長”、“程大俠短”的?又如何想得到不過一時貪杯,居然會落到這步田地。


    其時天色漸明,他腳步逐漸放慢,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姚姬之死,確然與自己毫無關係,而自己就是喝得再醉,也不可能與師父連過兩招,最後還將人打死而不自知。追根究底,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自己被人設計陷害了。


    這個推論,程楚秋早就考慮過了。隻不過他原本是當局者迷,如今他已逐漸能從這個局中跳脫出來,也越能冷靜看待這件事情,腦中一條一條脈絡逐一浮現,真相正開始在他腦海中勾勒。


    他邊走邊想,忽見前方有處小市集,便前去找地方歇腳。草草用過早飯,正要靜心思考的時候,但聞一陣馬蹄聲響,幾名馬客從一邊疾馳而過。程楚秋抬眼一望,那馬上乘客正好也將眼光投向他來,四目相交,那馬上乘客大聲呼到:“在這裏了,他在這裏!”


    程楚秋不認得此人,心想:“此人忒也無禮。”隻見前麵剛剛奔馳而過的幾匹馬,同時勒馬轉頭,來到程楚秋跟前,其中有人吆喝道:“他是我們先發現的,他是我們的!”另一人則吆喝道:“廢話少說,大家各憑本事。用看的便算數,我也看過你老媽,你老婆了,這又怎麽算?”前麵那人大怒,破口大罵,後頭這人也不甘示弱,亂成一團。


    這些人都騎在馬背上,馬上乘客吵架,座下馬匹擠在一起,都不安地躁動起來,馬蹄翻處,塵土飛揚不說,還容易踩到人而發生危險。於是行人紛紛皺眉躲避,程楚秋也跟著起身欲行。


    那其中一名馬客見了,喝道:“喂,小子,別跑!”程楚秋見他用馬鞭指著自己,這才知道這些人果然是為了自己而來。不由得大怒,叱喝道:“小子叫誰?”


    那名馬客拍馬趕上,說道:“我說的就是你。”馬鞭一揮,便往他頭上卷去。


    程楚秋將頭一偏,倏地伸手去抓鞭頭。那名馬客怒道:“小子,找死!”鞭頭一側,朝他手上卷去。


    程楚秋存心要給他好看,喝道一聲:“好!”任由馬鞭纏住他的手腕。馬上乘客大喜,呼喝道:“大哥,你瞧……”雙腿一夾,勒馬回頭,便要將程楚秋拉去。


    豈知那程楚秋這時手上同時用勁,也要將他拉下馬來。馬上乘客但覺對方力大無窮,手上一震,馬鞭幾欲脫手而出。可是他居高臨下,又有馬兒最為後盾,如何丟得起這個臉?左手拉住韁繩,催促座下馬兒繼續後退,右手緊緊握住馬鞭,使出吃奶力氣,用力回奪。


    程楚秋哈哈大笑,足下一點,借力使力,身子急往那馬上乘客竄去。那馬上乘客但覺手上陡然一鬆,還來不及高興自己贏了,卻見那程楚秋整個人輕輕巧巧地翻過頭頂,躍到自己身後,猛地一扯,與剛剛自己用力回奪的力道合在一起,屁股騰空離鞍而起,仰天摔下馬來。


    但他人雖摔從馬背摔下,左腳卻還掛在馬蹬上,這下頭下腳上,人仰馬翻,丟臉可丟大了。不過這批人平日以馬匹代步,騎術甚精,由馬背摔下,更不是什麽難題。隻見他腰板一挺,正欲翻身上馬,那程楚秋見機更快,將奪自他手中的馬鞭揮去,“啪”地一聲,重重地打在那馬臀之上。


    馬兒吃痛受驚,嘶鳴一聲,前腳立起,後腿一彈,驚慌失措地往前奔去。那馬客第一時間這一扳沒能坐回鞍上,馬兒再這麽發了瘋似的發足狂奔,隻怕就是給拖死了也沒機會逃脫。但聽得他哇哇大叫,又驚又怒,一邊咒罵一邊喊道:“畜生!


    快停下來!再不停下來,他媽的我就宰了你……哎喲,他媽的,畜生,你踢到我了……”聲音越去越遠。


    程楚秋從與對方拉扯,到他翻身躍馬,拉人下馬,最後拍馬任馳,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動作幹淨俐落,決不拖泥帶水。待得一旁那群馬客驚覺,一馬拖著一人,早已絕塵遠去。當下便有一人一騎策馬而出,追著被程楚秋捉弄的那人,疾馳而去。


    其餘馬客四下圍了上來,說道:“好小子,居然還敢逞凶!”程楚秋道:“我與各位素不相識,人若不來犯我,我也不會犯人。不知各位擋住在下去路,有何貴幹?”


    幾名馬客嘿嘿冷笑,其中一人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閣下東窗事發啦!看在錢的麵子上,我們兄弟幾個,想請你喝杯酒,大家親近親近。”另一個臉顯不悅之色,說道:“你們喝酒親近?他剛剛傷了我兄弟,這口氣我還沒出呢?”


    程楚秋向這幾人瞧去,但見最後說話的這人,一身裝扮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可見他的同伴便是剛剛離去的那兩人,現在他獨自落單,眼見對手居然自作主張,打算就地分贓,自然焦急起來。


    再往另外一邊瞧去,則見這方一共有四人,人多勢眾,原本就占了上風,現在對方又少了兩人,獨木難支,自然更不放在眼裏了。


    雙方一言不合,又是一陣叫罵。程楚秋不耐煩,說道:“你們認錯人了,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便往馬縫裏頭鑽。


    那四個一夥兒的,沒理由讓他就這麽溜了,兩個掉轉馬頭,兩個直接轉身,四人口中同時低呼一聲,程楚秋但聽得“叮叮當當”一串金屬碰撞聲響,四到黑影從四個方位當頭罩來。


    程楚秋聽這破空之勢,心道:“好家夥……”低頭、閃身、左趨、右避,將這四道黑影的攻擊,一一閃避,定睛一瞧,原來是這四人分執四條鐵鏈,不停來回揮舞。四條鐵鏈鏈頭造型各異,有方形的秤錘、球形的銅錘,還有裝滿了尖刺的狼牙刺,以及作彎月鉤狀的大鐮刀。


    程楚秋見狀,心中想起幾個人名來,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惡虎溝的四隻大蟲。”其中一人聽了,頗感得意,說道:“既然知道我們兄弟的來頭,還不乖乖束手就擒,讓爺爺們去領賞。”


    程楚秋“呸”地一聲,道:“你們平日為非作歹,四處橫行,姓程的早就想去找你們了。隻不過因為你們還隻是個小腳色,大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這才讓你們多活幾日,沒想到我沒去找你們,你們卻找上門來了。也好,省得我還要上惡虎溝一趟。”


    四人大怒,道:“臭小子,口氣不小哇!”各自舞起鐵鏈,再度往他頭上罩去。


    程楚秋自知道這四人身分後,更不客氣,在四人圍中,高飛低竄,東撥西接,毫不吃力。四人吃驚,手上使力,舞動速度越快。那鐵鏈來回交錯,在半空中不斷碰撞,發出刺耳的鐺鐺聲響,聲勢驚人。


    驀地這些吵雜的聲音忽然停止,卻是被程楚秋一手抓住四人的鏈頭。四人大駭,分往四邊縱馬,程楚秋暴喝一聲,四人中有兩人撞下馬來,另外兩人見苗頭不對,雙腿一夾,策馬棄鏈而去。


    程楚秋脾氣上來,毫不放鬆,奔前幾步,手中鐵鏈擲出。但聽得哇哇兩聲,左首那人鐵鏈纏頸,繞了幾圈,鉤狀鐮刀刀尖刺進了他的右後肩;右首那人則是鐵鏈纏腰,充滿尖刺的狼牙刺打中了他的後背。


    兩人幾乎是同時中招,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顧不得同伴,順勢直往前馳,落荒而逃。


    這些惡虎溝的強梁,素來惡行惡狀,光看他們縱馬在街道上橫衝直撞,便可見一斑。此刻他們讓程楚秋打得七葷八素,圍觀人群雖不知其中緣故,卻已經有人低聲喝采起來了。


    那被他拉下馬來的另外兩隻惡虎溝的大蟲,見他威猛如此,而且同伴已經逃了,那還有什麽猶豫?立刻扔下馬匹,分頭逃竄,不一會兒隱入街道當中,不知去向。


    程楚秋“哼”地一聲,轉過頭來,見還有一人一騎立在一旁,卻是他最早出手對付那人的同伴。剛剛另外這四人出手時,他隻在一旁觀看,原本打得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隻是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隻有僵在原地。


    程楚秋道:“你呢?還是想抓我去領賞嗎?”那人尷尬一笑,說道:“這個…


    …嘿嘿……不敢……不敢……”


    程楚秋道:“既然不敢,為何坐在馬上跟我說話?”那人一聽,自忖絕對不是他的對手,隻有尷尬地摸摸鼻子,躍下馬來。


    程楚秋兩眼盯著他,道:“我們認識嗎?為什麽你們從路上經過,一眼就認出來我是誰?”那人道:“程大俠威名遠播,這個嘿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程楚秋心中一直有個疑問,覺得他們八成是認錯人了。可是此刻聽他“程大俠”三字出口,心中一凜,手倏然上前一抓,揪住他的胸口,喝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誰?說!”


    那人見他手臂一抬,知道他要動手,身子連忙一縮。可是那程楚秋是什麽人物,他這一縮幾乎半點用處也沒有,領口一緊,已被程楚秋牢牢抓住。


    那人大駭,連番掙紮,隻換來被揪得更緊的對待。不由得滿臉通紅,囁嚅道:


    “榜文上有……有畫像,一……一看就知道了……”程楚秋臉色一變,怒道:“榜文?什麽榜文?”


    那人伸手到懷裏,摸出一張折了好幾折的紙片。程楚秋接過,將他摔在地上。


    順手一攤,紙片嘩啦一聲甩了開來,隻見上麵畫了一個人麵肖像,筆觸線條雖然簡單,但寥寥幾筆,已將程楚秋的神韻抓得維妙維肖。


    程楚秋大驚,再往下看,隻見幾行小楷寫著:懸賞緝拿凶犯程楚秋一名,賞格紋銀二千兩。此犯逆倫弑師,奸殺妓女,大逆不道,法理難容。如有窩藏協助潛逃者,同罪論處。


    程楚秋越看越驚,心道:“二千兩……二千兩……”他隻知上回田敬容與牛君輔為了一千兩追他,卻不知宜春縣地方士紳、縣衙,與幾個友好柴雲龍的江湖門派,又共同籌措了一千兩銀子,要來鏟除這個人麵獸心,危禍地方的武林敗類。


    程楚秋看著榜文,知道無論如何,這個欺師滅祖,逆倫弑師的罪名,已經冠到他頭上來了。眼睜睜看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他既沒有辦法先找個地方潛沉起來,以待來日,也沒有辦法找到有關案情的任何蛛絲馬跡。哪日沉冤得雪,真相可以大白,程楚秋殊無把握,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得從此隱姓埋名,過著亡命天涯的日子。


    程楚秋越想越嘔,一氣之下,順手便將榜文撕成碎片。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待要找那個唯一剩下的馬客時,左看右看,卻在遠遠的街角看到他的背影。為了逃命,居然連馬都不要了。


    程楚秋喝道:“慢著!給我站住!”那人聽了,哪裏肯停,更是頭也不回地沒命的跑。程楚秋大怒,發足追上。


    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又有人吆喝道:“大膽淫賊,還想逞凶嗎?”程楚秋聽到又有人喊他“淫賊”,當場火冒三丈,一個轉身伸掌抓去,怒道:“是誰在那邊胡說八道?”


    尚未瞧清楚對方是誰,兩根竹杖一左一右,已然點到。程楚秋見兩根杖頭所指方位巧妙,輕咦一聲,側身讓開。那兩根竹杖毫不放鬆,左右互換,一根斜引直指他的右肩,另一根劃了半個圈逕點他的左脅,時機方位配合得天衣無縫,實是高手所為。


    程楚秋雙掌拍去,一一化解,這才瞧清楚原來是兩個蓬頭垢麵的乞丐,身上大大小小的補丁多得數不清,背上都背了幾口袋子。


    程楚秋心中一凜:“是丐幫的?”一時之間沒空去數他們身上各背了幾口袋子,但他知道丐幫素以俠義著稱,情況與對付先前那幾個馬客,甚至田敬容、牛君輔時大不相同,當下倒退幾步,拱手躬身道:“在下素仰丐幫俠義,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那兩個乞丐見他在他們兩人聯手下,似乎仍遊刃有餘,感到有些訝異。其中一人說道:“你武功練到這個地步,也算難得,隻可惜不思報答師恩,貢獻社稷,偏偏走入歧途,將一身武藝做為作奸犯科的工具,喪心病狂,實在令人痛心!”


    另外一個身材較瘦小的,顯然沒這個耐心,說道:“跟他廢話那麽多幹嘛,他要是能聽得人勸,就不會連畜生都不如了。小子,不必與我們兄弟倆攀關係,我們兩個姓什麽叫什麽與你無關,識相的快快束手就擒,別再汙蔑你師父兩湖大俠的威名。”


    程楚秋苦笑不得,說道:“既然前輩一口咬定晚輩畜生不如,試問一個畜生不如的人,如何識相?如何不汙蔑師父?”


    瘦丐大怒,道:“居然還有心情消遣老子?”竹杖一點,便往他胸口襲來。那程楚秋挖苦歸挖苦,卻不願真的與丐幫發生衝突,身子一讓,往後退開。瘦丐更怒,大罵:“不願與我交手嗎?”掄起竹杖,舞出一團杖影,霎時便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程楚秋見這杖法來勢洶洶,心道:“早聞打狗棒其名,難道這就是嗎?”一想到這裏,心頭熱血沸騰,說道:“晚輩不敢。”


    瘦丐怒氣未歇,道:“那樣最好。”兩人以快打快,不一會兒拆上數十招,竟難分軒輊。但一人空手,一人手執竹棒,其中高下,昭然若揭。另一乞丐見狀,說道:“我來助你。”掄起竹杖打去。


    程楚秋道:“來得好!”騰出手來接招。說也奇怪,他以一敵一時,兩人旗鼓相當,打成平手,現在以一敵二,卻仍絲毫不露敗相。穿梭來去於兩團杖影當中,似乎猶有餘裕。


    那兩丐初時出手,不知程楚秋真正的底細,還可以說是留有三分餘地。可是現在雙方正式對招,對方不但是個年紀少了一二十歲的後生晚輩,更別說他還是以一對二,若是讓他在兩人手下走上百招千招,兩人顏麵何在?根本不要想他們會手下容情了。


    可是令人氣結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眼見兩百招、三百招不斷數過,就是沒有一杖可以招呼到程楚秋身上。兩丐越打越急,所帶出的杖風圈子也越來越大。忽然“碰”地一聲,兩丐同時感到手上一震,卻是程楚秋不知怎麽將兩根竹杖帶得撞在一起,兩人武功相若,使勁皆猛,這一互擊,兩根竹杖杖頭裂開,兩敗俱傷。


    程楚秋趁著兩人一愣之際,向後躍開,口中說道:“承讓!承讓!”打算把與兩人的打鬥,就此打住。


    那瘦丐怒不可遏,叱道:“什麽承讓?我要是真的讓你這個淫賊,豈不與你成了一丘之貉?”程楚秋這時也終於按耐不住脾氣,說道:“晚輩敬重兩位是武林前輩,處處忍讓,前輩可別欺人太甚!”


    那瘦丐怒道:“我郝彪一生嫉惡如仇,到頭來居然受到一個淫賊的敬重,當真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他口裏一邊說著“氣死我了”,手上一邊掄著竹杖繼續打去,就好像受了委屈,在發泄情緒一樣。


    程楚秋心道:“好,這可是你自找的。”見他一套杖法在盛怒之下,更不成樣,看準時機,忽地使出七散手裏的一招“手到擒來”,左手一探,抓住杖頭,接著暴喝一聲,右掌拍去,“啪”地一聲,竹杖攔腰斷成兩截。


    手中兵器被毀,那個瘦丐郝彪視為奇恥大辱,手中半截竹杖一扔,一拳就往程楚秋臉上打去。


    雲霄山地處湖南一隅,雲霄派在武林中,也隻能算是三流門派,近年來柴雲龍努力樹立的俠義形象,雖有成果,卻還是難登大雅之堂。人人敬重柴雲龍,稱他兩湖大俠,最主要的還是敬重他的為人處世,而非武功成就。


    直到柴雲龍的徒弟當中,出了一個練武奇才程楚秋,雲霄派這才逐漸展露頭角。


    不過程楚秋畢竟還太年輕,幾年來的活動範圍都在湖南江西一帶,交道的對象也局限在地方門派,少有與中原名門正派交手的機會。


    如今擺在眼前的,就有這麽一個難得的機會。丐幫幫眾遍布大江南北,號稱武林第一大幫,是第一流的幫派。幫中人才濟濟,臥虎藏龍,那更是不在話下。程楚秋隻知道自己在湖南江西一帶,幾乎找不到敵手,眼前除了是咽不下這口氣之外,另外也頗有想證實自己真正實力的意思。見郝彪一拳打來,當下更不閃避,急一口氣,也是一掌對出。


    拳掌相交,“碰”地一聲,兩人都是晃了晃。程楚秋一向對自己的內力深具信心,這樣的結果更讓他充滿自信。呼吸之間,已經做好準備,第二掌再度向前拍去。


    郝彪見狀,心道:“好家夥……”也起了一較長短之心,同樣再度出拳。第二度拳掌相交,兩人各退出一步。


    另外一位乞丐瞧出郝彪可能不是對手,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聲道:“好了,夠了,別這樣硬拚。”郝彪將他一把推開,說道:“讓開!”身子一閃,雙拳齊出,三度向程楚秋搦戰。


    程楚秋亦是雙掌迎去,就在拳掌即將接觸之際,程楚秋但覺左掌一輕,前方的內力消失得無影無蹤,卻是郝彪大膽行險,右拳舍去與他對掌,彎過來逕取他的小腹。


    程楚秋心道:“你年紀也有一把了,性子卻比年輕人還急。”身子微側,左掌突然向前一伸,“啪”地一聲,打在郝彪的右肩上。郝彪兩拳盡皆落空,餘勢不衰,身子往前俯跌下去。


    程楚秋這一下後發先至,一擊成功,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想來若不是郝彪耐不住性子,貪功躁進,應該沒這麽容易得手。程楚秋自知他這一下用勁頗重,打傷丐幫前輩,更非他的本意,當下向前兩步,關心道:“郝前輩,你沒事吧?”伸手便要去扶。


    那另外一丐從旁衝至,揮杖架開,喝道:“讓開!你連自己的師父也傷,我原不該對你存有妄想。”程楚秋聽出他話中涵義,不由一怔,心中酸溜溜的,頗不是滋味。


    便在此時,四麵八方響起人聲,說道:“孫師叔,跟這種人講什麽江湖道義?


    慈悲善心?讓師侄們將他拿下,送到府衙治罪吧?”程楚秋聞聲向四周望去,但見十幾個乞丐,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手裏拿著竹棒兒,將自己團團圍住。原來自己早給眾丐盯上,這姓孫的與郝彪不願占這人多的便宜,所以才由他們兩個出麵。


    程楚秋道:“孫前輩,晚輩絕不是有意傷害郝前輩的,我這……”腦筋一轉,發現這事確實很難講清楚,想起這幾天自己接連所受到冤枉,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一時啞口無言。


    隻聽到剛剛出聲要求一起上前擒下他的那人,再度開口說道:“各位兄弟,聽我的,大家一起上!”說著欺身上前。眾人應諾一聲,同時圍來。那姓孫的自顧照拂郝彪,不發一言。


    程楚秋心中有股莫名的難過,不願再與丐幫弟子動手,虛應幾招,長歎一聲,尋隙衝出人群,一路狂奔而去。眾丐相互招呼,窮追不舍。


    仍是一路跑給人追,程楚秋此番卻有不同心情。不久後麵人聲越來越遠,百感交集的他,逐漸緩下腳步。一夜沒睡,再加上情緒不穩,令人感到身心特別疲累。


    他勉強自己又奔出數裏,這才尋了一處小廟,也不打聲招呼,偷偷溜到後院,鑽進後殿,爬上梁柱,在梁上休息。


    程楚秋這一打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才醒。下梁溜到殿前,雙手合十拜了拜,自言自語默禱一番,大抵是自言逼不得已,懇請垂鑒雲雲,接著便自取供桌上供品吃了。荒山野地,敬奉神隻的東西也沒什麽好東西,不過餓慌了,隻要能吃就是山珍海味。


    祭完五髒廟,程楚秋將錢放在供桌上,趁著夜色掩蔽,認清方向,改往向西北行去。原來他的老家在距離此地西北方,大約百來裏路的桃花村。雖然雙親自幼早亡,但現在還有個本家的姥姥,幾個堂叔嬸嬸住在那裏。當然,也許早有人猜到他會回去,說不定已經有人在那裏守株待兔,等著他踏進故鄉。但就算不上門,遠遠地瞧幾眼也是好的。


    程楚秋,一個被譽為近年來武林中,不世出的練武奇才,年紀輕輕武功高強,未來武林的中流砥柱。在前途一片看好之際,從雲端摔了下來。


    九歲開始學練武,十二歲拜在柴雲龍門下,這十五年來,他不知有多少次單獨執行師父交付的任務。印象最深的是入門後的第三年,他那時也不過十五來歲,與師父一起到桐柏山去給一個師父的老朋友助拳。


    那時柴雲龍判斷那次行動風險不大,因此才帶了最小的弟子前往。沒想到他朋友的仇家事先得知消息,竟然在半路上伏擊他們師徒倆。柴雲龍怕對方也用同樣的方式去對付其他前去助拳的朋友,於是獨力應付賊人,暗中交給他一樣信物,要他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當陽,去警告他的朋友。


    那是程楚秋第一次單槍匹馬在江湖上亂闖,情況危急,師父很多事都沒有交代,他甚至不知道去當陽的路,害怕是一定的。結果他因為多繞了一些冤枉路,竟給那批賊人的追兵追上。還好對方看他年紀小,隻撥出兩人前來追他,程楚秋練武後頭一回真槍實刀地與人對打,成績不惡,兩名賊人以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他腰間挨他們一刀。


    那次程楚秋差一點死在路上,但他知道就算死,也非得完成師父交付的任務不可。就在到達當陽的前一天晚上,程楚秋連夜趕路,傷口發炎,額頭燙得跟燒紅的木炭一樣,過當陽橋時,忽地烏雲蔽月,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蟲不鳴,蛙不叫,一片死寂。


    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佇立在橋上,出神,發呆,良久良久。有好一段時間,他直覺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那時他無助、恐懼,身心飽受折磨,可是再苦,都沒有他現在苦。


    如今一身武藝,世上能明刀實槍傷他的,已經很少了。師父又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管得動他了,他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照理說,自由自在,快樂得很。


    同樣是自己一個人,同樣是摸黑趕路,但十五歲時的他最少知道,就算終至不濟死了,自己也不是一個人。


    可是此刻他卻感到天地雖大,卻無一己容身之處;雖曾交遊四海,卻在一夜之間全部離他而去。


    程楚秋感到無比的寂寞,思鄉之情更切,不由得加快腳步。


    看看幾個熟人,聽聽幾個熟悉的聲音也好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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