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俊傑一時氣憤,全然忘記了天色將晚。此刻出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吃飯睡覺都有問題,所以三人來到城門邊上,還沒出城,就又折回原客店投宿,隻是左張兩人原本還要去夜遊東禦街的鬼子市,這下子已全無心情,兩人各自關在房裏,胡思亂想了一夜。


    第二天,三人不約而同地都起了一個大早,準備好幹糧,便一起上路。隻是任憑左張二人如何跟封俊傑解釋,封俊傑就是對他們兩個目前關係的親密,感到相當不滿。因為在他來說,左元敏既然與自己的女兒發生了男女關係,那當然便要娶女兒為妻,怎麽還能跟外頭的女子亂來呢?


    但站在左元敏的立場,他更是啞巴吃黃蓮,有著滿腹的委屈,卻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一來自己確實是與張瑤光姊弟相稱,而封俊傑心中所想的,甚至已經可以說是有些齷齪,這不僅對自己不公平,同時對張瑤光也是一種傷害;二來他雖然關心封飛煙,在她遭遇困難的時候也願意幫助她,但這並不代表連這樣的事情,也可以賴在他身上。


    他想辯解卻又不想講得太難聽,所以隻好幹脆不講,一切等待見到封飛煙再說。


    最後在張瑤光這邊,可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張瑤光這半年多來,與左元敏朝夕相處,感情與日俱增,那是不用說了。她在聽到封俊傑說,封飛煙懷了左元敏孩子的當兒,二話不說,立刻賞了他一個巴掌。這樣激烈的反應,事後連張瑤光自己都嚇了一跳。雖然她也自我解釋道,這是因為左元敏的態度不佳,再怎麽說封飛煙也是女孩子,這般叫嚷著否認,別說封俊傑不能接受,張瑤光也覺得有失厚道。


    至於“有失厚道”四個字,值不值得一個耳光,張瑤光就說不上來了。就本質來說,這個耳光與其說是為了封俊傑父女而打,倒不如說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與封飛煙相處時日不多,談不上什麽交情,這個一時衝動的耳光,完全是自己的情緒反應。反應她那當下對左元敏的失望與憎惡,反應她心中的失落與忌妒。及至左元敏極力辯駁,她稍感寬慰,腦筋也才冷靜下來,反正左元敏坦蕩蕩地表示願意與封飛煙對質,真相一問便知,也才覺得後悔自己的反應太過劇烈了。


    所有的情緒,在三人心中各自滋長發酵,偶而兩兩四目相交,都是既感尷尬,複又不安。無庸置疑的,這一趟痛苦難過的旅程,簡直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


    那封俊傑的老家,是在蔡州縣城西的一處小村莊,距離汴京約有四五百裏路。


    雖非日夜兼程,但三人的腳程都不差,所以隻消幾天的功夫,便來到了目的地。


    進得村內,當下便由封俊傑領頭帶路,直往封家舊院而去。封家在此地住了有四代人家,除了封俊傑父親這一脈,到他這裏單傳之外,其餘堂表伯叔倒是不少,走著走著,道旁已有人喊道:“伯父!你回來啦!”


    左元敏一看,是個二十多歲的莊稼青年,打著赤腳,正在道旁的田裏幹活。封俊傑道:“阿燦,還沒忙完嗎?”那青年搖頭歎氣道:“這裏弄完了,我還得要到縣城去一趟。”


    封俊傑微微皺眉,道:“是為了上回隔壁趙家那隻老黃的事?”那青年道:


    “縣衙的捕快前天就來過了,要是我今天不準時到,他們準派人來捉我。”封俊傑道:“你放心,這個縣官我去查探過了,雖然不是什麽兩袖清風的清官,但也不是個糊塗蛋。一頭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想來他會秉公辦理。”那青年道:


    “但願如此!”又閑聊了幾句,低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人複往前行。左元敏心想:“剛剛那位青年,好像為與鄰家為了一頭牛而對簿公堂。封前輩武功這麽好,這件事情隻要他肯出麵,伸出一根小指頭,也許根本連官司都不用打。但他顯然沒有插手這件事情,隻有去調查這位縣官的底細,最後甚至還勸自己的親戚看開一點,一切順其自然。封前輩不恃武淩人,實在不枉俠名。”


    他對封俊傑原本就相當信服,如今親眼又多見一個實例,心中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是他現在不得不扳起臉來,免得讓封俊傑抓到機會說自己心虛。不久三人走近一處莊院,那院中本有六七個孩童在牆邊嬉戲,其中一個大孩子見到封俊傑,急忙撇下其他玩伴,回頭衝進院子裏,其餘孩童中有人便叫道:“封大叔好!”


    封俊傑道:“你們大家好。”穿進庭院,一個老婦從一處茅草農舍迎了出來,叫喚道:“堂叔!”封俊傑道:“阿嫂,飛煙呢?”那老婦臉色古怪,說道:“我正愁不知你何時會回來,正打算托人去找你。”封俊傑知道有事發生,臉色微變,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婦人走上前來,細聲說道:“飛煙她前幾天臨盆了……”左元敏與張瑤光雖然已經知道此事,但聽到一個陌生人,這般說著自己熟識的一個朋友,心中仍是不免一驚。


    封俊傑喜憂參半,問道:“母女平安嗎?”那婦人道:“母子均安,生了一個男娃娃。”


    一般人聽到這裏,多半便要說:“哎呀,恭喜你啊,要當爺爺啦!”要不然也要說:“生了男孩啊?樣子是像他爹多一點呢?還是像他娘多一些?”可是這會兒說話的人,是小心翼翼,輕聲細語,而聽話的人,也是噤若寒蟬,呆如木雞。


    過了好一會兒,封俊傑才說:“那飛煙呢?我要去看看她。”那婦人霎時滿臉歉意,說道:“這就是我急著要找你的原因了。飛煙前天早上忽然走了,隻留了一封信。”


    封俊傑大驚,說道:“什麽?”那婦人想要擺脫這樣的尷尬,忙道:“那封信是留給你的,現在在我那裏,我去拿……”說著走進一旁的木屋當中。封俊傑則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左張二人對望一眼,也是侷促難安。


    不久那婦人走回封俊傑麵前,交給他一封信。封俊傑見信封上書:“父親大人”


    四字,筆觸圓柔,正是女兒的筆跡。忙不迭抽出信箋,展開閱來,隻見上頭隻有寥寥數行,寫道:“父親大人膝下:女兒嚐以封家男兒自居,亦有光宗耀祖,不讓須眉之誌,無奈造化弄人,大錯已成,後悔無補於事,女兒當盡力求得圓滿,無愧祖宗。孩兒不孝,留書先行;稚子無辜,望爹成全。女飛煙筆。”


    封俊傑怔怔望著信箋,許久,才把它交給左元敏。左元敏看的時候,張瑤光不自覺地也湊了上來,隻是信中並未提到任何有關左張二人,所急欲知道的蛛絲馬跡,因此未能有助真相的釐清。


    既然封飛煙信中什麽也沒說,左元敏也不便表示任何意見,隻能將原信奉回。


    封俊傑接過信來,心想:“這小子神色不變,輕鬆自若,難道此事真的與他無關?


    可是飛煙她……”


    便在此時,屋中嬰孩啼哭聲響,那婦人聽了,立刻往屋子裏跑,封俊傑等三人快步跟上。進到屋內,屋裏一個小女孩坐在炕上,與那婦人說道:“娘,娃娃哭了。”


    婦人道:“好了,你先出去吧,我來抱。”小女孩依言從炕上離開。婦人將嬰孩抱起,來到封俊傑麵前,說道:“要不要抱一下孩子?還沒起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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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俊傑一言未發,倒是主動伸手,表達意願。抱過嬰孩,但見他兀自啼哭不休,聲音十分宏亮,忍不住說道:“這小子挺有精神的。”張瑤光湊上前去,喜道:


    “哎呀,好俊的孩子啊!讓我抱抱,行不行?”封俊傑看了她一眼,遲疑了一下子,將嬰孩抱給她。


    張瑤光抱過孩子,親了親他的麵頰,說道:“娃娃乖,娃娃乖,等到你長出牙齒,阿姨給你買糖吃,好嗎?”嬰孩隻把頭往張瑤光的懷裏挨,仍是哭鬧個不停。


    張瑤光道:“大娘,這孩子怎麽了?”


    那婦人道:“大概是餓了吧?”封俊傑道:“飛煙不在這裏,那怎麽辦呢?”


    婦人接過嬰孩,說道:“王大嬸的媳婦兒也生了一個娃娃,四個多月大了,這兩天我都是找她幫忙。”


    封俊傑趕緊從懷中拿出一錠碎銀,交給婦人,說道:“替我謝謝王大嬸。”婦人會意,收了下來。


    張瑤光也趕緊東摸西摸,最後摸出一片金葉子出來,塞在小孩的繈褓當中,說道:“我身上都是女孩的玩意,隻有這俗氣的金葉子,送給孩子當作見麵禮吧!”


    婦人看了封俊傑一眼,見他並不反對,這才敢收。


    封俊傑忽與那婦人道:“小孩就暫時跟著我姓封,單名一個問字,讓他去問問他的父親,為何生而不養?為何生而不育?”左元敏直覺封俊傑這些話又是衝著自己而來,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但見他轉頭望向門外,怔怔瞧著遠方,不知想著什麽。


    那婦人顯然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說道:“這個名字……”封俊傑道:“等到孩子的父親出現了,這姓氏都能改,名字當然也能再改了。”婦人道:“那倒是…


    …那我抱孩子去了。”封俊傑道:“這孩子可能要麻煩你一段時間了。”婦人道:


    “不麻煩……”走出門外,輕輕說道:“問兒,肚子餓了是不是?你好乖,忍耐一下,我們現在就去吃飯……”漸行漸遠。


    刻意走這一趟,結果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三人都是始料未及。左元敏喃喃說道:“封姑娘到底上哪兒去了?”封俊傑“哼”地一聲,道:“還不是去找你了?”


    左元敏奇道:“找我?”封俊傑道:“她在信上說要圓滿此事。孩子認祖歸宗,夫妻團聚,不就是圓滿此事嗎?”


    左元敏道:“那她要上哪兒去找我?汴京嗎?”封俊傑忽然若有所悟,大叫道:“紫陽山!對了,一定是紫陽山,飛煙一定是上紫陽山去了。”


    左元敏最後一次與封飛煙見麵的地方,就在紫陽山,封俊傑有此想法,再自然也不過了,就是張瑤光也覺得這個推論合情合理。隻有左元敏心想:“她幹麽上紫陽山?孩子的父親又不是我。”見封俊傑一副“我們現在就走”的神情,趕緊表明立場道:“我不去!”


    封俊傑麵有慍色,道:“你為何不去?”左元敏道:“封前輩,我今天之所以願意跟你回到這裏,那是因為你知道封姑娘人確實在這裏。可是現在封姑娘如果真的是去找孩子的父親,那她就肯定不會去紫陽山,與其跟著白跑一趟,還不如分頭找去。”


    封俊傑頗不以為然,說道:“該不會是因為你見著了孩子,心中有愧,沒把握了,是不是?”左元敏聽了火冒三丈,說道:“封前輩,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不必侮辱我的智慧,說什麽沒把握?我左元敏今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還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到底有沒有做過虧心事,難道還需要有把握才敢來見封姑娘嗎?”


    封俊傑怒道:“你就是再狡辯也沒有用,飛煙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趁著她昏迷不醒的時候,脫……”說到這裏忽然住口,兩邊腮幫子氣得鼓鼓的,瞪著左元敏,目眥欲裂。


    左元敏又急又氣,道:“我沒有,我沒有,我要說幾次你才明白!”封俊傑大怒,右肩一抬,拳勢已出,左元敏身子一晃,躲了開去。


    張瑤光見封俊傑這一拳威猛,想他是動了真怒,連忙趨身上前,伸手攔住,說道:“封前輩,有話好說……”封俊傑低身一矮,從一旁竄了過去,對著左元敏又是一拳。屋中空間狹小,這一拳左元敏再也躲避不開,伸手一架,“碰”地一聲,連退三步,剛好退出門外。


    封俊傑以為他想逃走,大喝道:“哪裏走!”立刻跟了出去,卻見左元敏站在院中,倒是無意遁逃,喝問道:“臭小子,覺悟了嗎?”左元敏道:“無論晚輩如何解釋,前輩終是不信。若我左元敏在南三絕封俊傑的心中,竟是個如此不堪的好色之徒,是個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的話,那便請前輩發拳,替武林除害吧!”


    那封俊傑本來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可是今天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兒,他方寸早已大亂,左元敏仗著印象中俠義的封俊傑,想要跟他來硬的,是完全打錯了算盤。


    封俊傑低吼一聲,說道:“飛煙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誰要敢欺負她,我就要他付出代價。”右手握拳往後一收,狀似拉弓,接著雙腳騰空躍起,身子如箭離弦,直往左元敏麵前衝去。


    左元敏見識過封俊傑烈火神拳的威力,但像這般狠辣的招式,卻是前所未見,當下不敢有絲毫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便用指立破迷陣法來應付。


    果見那封俊傑人影未到,拳風已至。而第一拳既到,第二拳、第三拳瞬息間跟了上來,左元敏驚駭之餘,根本沒有考慮的時間,斜進、側退、左閃、右避,將從指立破迷陣法上所學的,一一展現出來。


    那封俊傑這一下連環出拳,在烈火神拳中有個名堂,叫:“草薙禽獮”,意思是趕盡殺絕,不留任何餘地。一套共一十三拳,一拳既出,第二拳接著跟進,第二拳尚未使老,第三拳又跟著搶出,一發就是十三拳,絕不拖泥帶水,不但四麵八方全照顧到,每一拳的威力也不會因為拳數多而打了折扣。總之不論敵人如何躲避,都要有一拳招呼在他身上。對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接招,與烈火神拳比快、比猛、比狠。


    “草薙禽獮”威力強大,封俊傑自學成之後,很少用在臨場對敵上,此番使出,不僅僅是因為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兒受辱,讓他的心宛如刀割,同時對左元敏,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尤其封俊傑一向又是那種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典型代表,越是與他越親近的人,他對之越不客氣。他初見左元敏時,認為他是一個有俠義之心的血性男兒,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因此在他的心中,對左元敏的好感不但是來自他的為人,甚至是源自於一種親切感。


    如今,這種落差讓封俊傑幾乎無法承受,失望、憤怒、羞辱、悔恨,一時之間,通通加在一起,眼前忽又不見了封飛煙,而左元敏竟隻是直截了當的一句:“我沒有,不是我!”如同一把利刃,直接插入封俊傑的心窩。


    封俊傑出手拿不住輕重,其來有自,但一拳既出,他潛藏在心底的理性立刻抬頭,隻是“草薙禽獮”一發不可收拾,封俊傑此刻就是想要留情三分,也是有所不能了。


    可是令封俊傑更加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隻見左元敏的身子一下東,一下子西,一會兒忽左,一會兒忽右,十三拳瞬間打完,居然連他的衣角,碰也沒碰到一下。


    原來當初張紫陽創這個陣法,本來是一個小則七人,大則四十九人的團體陣法。


    但如果是這般單純,對張紫陽來說,可就有點大才小用了。於是他突發奇想,將一套至高無上的心法步法,融入陣法當中,若是一個人來練,隻要依著心法踏步移動,配合呼吸吐納,就能在不知不覺當中,提高內力修為,並且發動陣法。因為若要以個人發動指立破迷陣,最後究竟是能夠發揮一個人,七個人,還是四十九個人的力量,端看施術者的內力修為而定。


    因此此法共分七層,練完第一層,一人可以同時占住七個方位,練就第二層,則可以占住十四個方位,待到練到第七層時,則一個人可以同時占住七七四十九個方位,幾乎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從頭練起,第一層三年可有小成,七年才有大成,之後再練第二層,同樣要三年才能有小成,七年之後,才能再往下練。而所謂小成者,指腳步熟練,能確實移動方位做好防禦,卻無法顧及手上的攻擊動作。


    能至大成者,則是閃避攻擊,隨心所欲。


    那左元敏修習這陣法雖然隻有半年多,但仗著二十年的雄厚內勁,第一層已有小成,封俊傑這十三拳威力雖猛,但若隻是光閃避不還擊,左元敏還是遊刃有餘。


    那封俊傑從未見過這樣的武功,驚駭之餘,怒意又重新被激發出來。這些心理狀態的變化,隻是一瞬間的事情,拳力一縮一放,第二招跟著使出,在左元敏眼中看來,便如同行雲流水,絲毫沒有停頓。


    一個出拳如風,霎時間滿場都是拳影,一個是步伐詭異,在夾縫中穿梭來去;一個打得急,一個躲得快,不一會兒兩人過了百餘招,雙方卻是互相連衣角也沒碰到。封俊傑自成名二十年來,從未遇過這種情形,感覺是既詭異,又滑稽。但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身形一轉,拳法陡變,改使一套他少年時所學,用來練下盤穩定的“八方遊身拳”。


    原來那封俊傑心想,既然這狂風驟雨般的烈火神拳打不著他,那麽換一個比較溫吞的拳法,就算不能出奇製勝,最少也能擾亂對方。這八方遊身拳是他生平所練的第一套拳法,不是什麽高明的拳術,自練成烈火神拳之後,臨敵時就再也不曾用過。他作夢也想不到,居然還會有拿它來對敵的一天。


    左元敏原本震懾於封俊傑烈火神拳的威力之下,心中毫無半點存想,隻是反射性地,將學自指立破迷陣的種種步法應用出來。他心無雜念,正合“指立”與“破迷”的要旨,所以雖然隻是練到第一層,卻依然可以躲過封俊傑的連環攻擊。


    可是這會兒封俊傑拳勢減緩,招式分明,左元敏瞧了個明白,心中便自然想著,這招該如何閃躲,那招又該如何移步,移動的速度反而慢了下來。封俊傑心中恍然,心道:“原來這小子的火候不過如此。”陰霾盡掃,已有了計較。忽地大喝一聲,一拳從中間打了出來。這一拳虛中有實,環環相扣,左元敏瞧不出個所以然,待腦筋一轉,已然遲了,心中歎道:“也罷!”一招秋風飛葉手對了上去。


    隻聽得“碰”地一聲,左元敏以掌對拳,連退三步,封俊傑見機不可失,忽然換回烈火神拳。左元敏畢竟臨場經驗不足,這下子連用指立破迷陣的念頭都沒有,又硬拆了幾招,一股燥熱之氣突然從丹田升了上來,直到胸臆之間,立時感到胸悶欲嘔,頭暈目眩。


    左元敏自從開始修練內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一時不知所措,影響所及,不但腳步虛浮,出招也越來越不像話。封俊傑隻覺得他近來武功進步神速,不能以常理度,還以為左元敏又要有什麽出人意表的舉動,拳勢非但沒有絲毫放鬆,反而更勁三分。


    那張瑤光自左元敏與封俊傑交手以來,所有目光便隻在左元敏身上打轉。一開始左元敏以指立破迷陣應付的時候,張瑤光瞧出端倪,尚為左元敏居然能與南三絕之一的封俊傑僵持不下,感到十分開心,可是此時左元敏腳下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她也是第一個看穿,心中暗道:“糟糕!”嘴上也同時喊道:“封前輩!手下留情!”


    封俊傑哪裏肯聽?又堪堪拆上三十來招,左元敏勉強與他對了一拳,忽然“哇”


    地一聲,嘔了一口鮮血,沾得滿襟都是。


    張瑤光大駭,她萬萬想不到兩人不過隻是一言不合,俠名素著的封俊傑,居然會要左元敏的命,急忙飛身上前,攔在兩人中間,重複說道:“封前輩,手下留情!”


    封俊傑見她滿臉關懷,情意真切,本來依他的個性,就算對方真的是十惡不赦之人,此刻也必暫時罷手,聽聽他的朋友親人還有什麽話說,但此刻張瑤光的出現,卻是犯了封俊傑的大忌。左元敏不肯承認與自己的女兒有過親密的關係,也許正是為了眼前這個女人吧?封俊傑將情緒轉移到她身上,說道:“張堂主也想插手嗎?


    好,就讓封某領教紫陽山門的高招!”將官彥深一番言語,忘得一幹二淨。


    張瑤光這個長老與堂主之名,不過是因為沾親帶故,與武功高低完全扯不上關係,她的武功與現在的左元敏尚頗有不如,又怎能勝過封俊傑呢?況且那封俊傑在對付左元敏的時候,雖然恨他負心,始亂終棄,可是他也許是孩子的父親,下手之際,還是希望他即時回頭。但對付張瑤光可就不一樣了,此人是女兒的情敵,未來一家團圓幸福的絆腳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一拳斃了,永絕後患。


    張瑤光這一番上前,讓左元敏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機會。隻是他全身內息紊亂,就是有再多的喘息時間也無濟於事。他實在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讓封俊傑給傷了,連忙想運起太陰心經來鎮懾心神,可是這會兒隻要他一運氣,那股燥熱煩悶,立刻順著任脈由丹田衝上中、玉堂、紫宮、華蓋諸穴,最後散入全身經脈,四肢百骸燥鬱充滿,渾欲爆裂而出。


    左元敏驚懼不已,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穀中人不安好心,教我們太陰心經時,留了一手?”當然,這種情況也有可能是因為傷在封俊傑手下的關係,總是他不敢再運功,隻緩緩地調勻呼吸,這也才能逐漸將兩眼目光,投注在眼前的戰局之上。


    他原本昏昏沉沉的也就罷了,這下瞧清楚了,可又當場嚇出一身冷汗。隻見張瑤光在封俊傑雙拳的籠罩之下,早已是遮攔多,進攻少,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左元敏忙道:“封前輩……”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啞了。麵對這樣的情況,他第一個反應自然是想求封俊傑手下留情,可是甭說他現在聲音黯啞,就算封俊傑能夠聽得明白,那還不是當作沒聽見。


    驚疑間,那張瑤光又接了幾拳,身子不住地往後倒退,左元敏迎上兩步,正好從身後攙住了她。張瑤光一驚,說道:“你幹什麽?快讓開!”一把將他推開,便在此時封俊傑拳影又到,恰好從兩人中間穿過。但是封俊傑此刻早已將目標移轉成張瑤光,跟著第二拳、第三拳都往她的身上招呼,左元敏倒成了不相幹的第三者了。


    左元敏終於知道觸怒了封俊傑,簡直就是惹火上身,這把火差一點吞噬了自己還不打緊,現在還燒到了張瑤光身上。情況失控,左元敏又氣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見到張瑤光一個疏神,絆倒在地。封俊傑則像著了魔一般,大喝一聲,淩空躍起,便向張瑤光撲去,勢若洪水猛獸,根本已有致人於死地的打算。


    眼見張瑤光命在旦夕,這一下左元敏哪裏還管得了自己體內的什麽內息不調,火水不濟?猛吸一口氣,飛身攔在張瑤光身前,兩掌平推而出,替她擋下了也許是致命的一擊。


    這個地處於天地一隅的小小村落,村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向來是一派的恬靜和諧,悠閑鬆散,卻在這一刻,幾聲尖叫劃破天際,擾亂了村民原本純樸寧靜的生活。


    張瑤光的視線讓左元敏給擋住了,聽到尖叫聲時,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隻知道左元敏的身子往後傾倒,重重地摔在她的懷中。張瑤光勉強攙住,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唇色轉紫,不醒人事。再往前看,那封俊傑臉上、胸口、衣襟漸滿了鮮血,一臉愕然地站在原地。


    四周驚叫聲連連,張瑤光瞥眼一看,原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四周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這些人男女老幼,大人小孩都有,想來他們早知道封俊傑武功厲害,一聽到封俊傑與人對上了手,都跑過來湊熱鬧,但這會兒有人受傷,突見血光,膽子較小的婦人孩童,便開始驚叫,甚至啼哭了起來。


    張瑤光環顧四方,一時有誤入賊窟的錯覺,左元敏昏迷不醒,更讓她倍感壓力。


    眼見封俊傑不知為何愣在原地,當機立斷,便即負起左元敏,也不管妥不妥當,就往院外衝。她不知封俊傑這一愣是忽然良心發現,還是另有隱情,但為今之計,就隻有走為上策。


    其實她不知道,這些圍在院子四周的街坊親友,才是救了她們兩人的最大功臣。


    原來那左元敏硬接這一招,一口真氣卻忽然提不上來,猛地封俊傑勁力來到,不但立刻打得他口吐鮮血,而且這一回血還是用噴的。


    這下可嚇壞了圍觀的人群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般凶狠的封俊傑,膽子比較小的,當場驚叫啼哭。封俊傑這才突然清醒過來,但見左元敏如同斷了線的傀儡木偶倒了下去,以及身上沾滿了他所噴出的鮮血,心中隻不斷重複道:“我居然用這麽重的手,傷了兩個晚生後輩……我居然用這麽重的手,傷了兩個晚生後輩……”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有人掩麵而走,有的嚇得就近尋找掩蔽,母親安撫受到驚嚇的稚兒,丈夫緊緊摟著身旁的瑟縮發抖的妻子。封俊傑一下子陷入自己封閉的世界裏,不敢去多看四周人們的反應,連張瑤光何時帶走左元敏,都沒有注意到。


    那張瑤光背負著左元敏直往村外奔去,為怕封俊傑忽然追上,除了沒命地使勁奔逃,還東彎西拐地,意圖擾亂追蹤。她情急之下不知節製,沒出幾裏路,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汗如雨下。還好她之前有照顧左元敏的經驗,心理上至少是完全沒有排斥的。


    如此又行了不久,張瑤光望見前方有一片竹林,生長茂密,想來是一個不錯的歇腳地,於是便鑽了進去。放眼望見竹篁森森,濃蔭遍地,果然是個清靜舒適的所在。當下便尋了一處平坦的地方,輕輕將左元敏放下。


    她一路上既怕追兵,又擔心左元敏不能承受顛簸,七上八下,甚不好受。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將左元敏放下來了,卻見他兀自昏迷不醒,一顆心依舊懸在那裏,遲疑著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去搖了搖他的肩頭,輕輕喚了幾聲。


    那左元敏毫無反應,張瑤光心裏更害怕了,急忙查探他的呼吸脈搏,但覺得他氣若遊絲,脈像紊亂,毫無半點規律,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隻怕隨時都有可能會斷氣。


    張瑤光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不知不覺間,淚珠已經在眼眶裏頭打滾。忽然想起自己那時受傷,左元敏曾在一處破廟裏用內力幫忙療傷,這手法她雖然不曾學過,但是內息在自己體內哪些經絡遊走,印象卻十分深刻,事態緊急,也容不得她多想,便將左元敏扶起,依印象施為。


    內力甫入左元敏的體內,張瑤光便不自覺地感到全身為之震動,先是一股燥熱,像一陣熱風一樣,迎麵吹了過來,接著卻又是一絲絲的寒意,從手心上源源不絕傳了過來。張瑤光身上冒汗,卻又打著寒顫,外熱內冷,交相折騰,端的難受異常。


    如此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張瑤光已然抵受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左元敏忽然睜開眼睛,掙脫張瑤光的手,虛弱地說道:“我……我好像不行了……你……你救不了我的……”原來張瑤光這番功夫倒不是全然白費,左元敏靠著她灌輸過來的內勁,勉強吊住了一口氣。


    張瑤光安慰道:“別胡說,你……我……我馬上帶你回紫陽山,我哥哥他救得了你的。”左元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隻怕挨…


    …挨不到那個時候……”


    張瑤光急道:“那你就更要堅持下去,我們從山上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也沒摔死,這不過是一點傷,哪有這麽容易死。”左元敏搖著頭道:“我……我不知道,這回我的感覺……感覺有點奇怪,完全控製不了了……好像……好像……”搖了搖頭,說道:“我形容不出來……嗬嗬,沒想到,我這麽快就要去見閻王了……”


    張瑤光聽他這會兒居然還有心情開自己玩笑,眼淚再也控製不住,簌簌而落。


    左元敏不察,續道:“去見閻王也好,那我就可以看到我娘、霍伯伯,也許……也許還有我爹,一家人團聚,好過我獨自一人在這世界上過活……”張瑤光想起自己的身世,同感戚戚,撇過頭去,淚珠更是不住落下。


    兩人靜默半晌。左元敏忽然喃喃自語道:“閻王……閻王……對了,這附近是不是……有一個號稱‘人間閻王’的神醫?”張瑤光聽到“神醫”兩字,精神一下子都來了,連忙拭去淚痕,轉過頭來道:“真的嗎?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左元敏神情恍惚,隻道:“我記不太清楚了……這附近……附近有一個叫臨穎縣的地方嗎?”張瑤光道:“沒關係,我們一路問過去,好過繼續待在這裏。”左元敏道:“是啊,好過在這裏聽我唉聲歎氣的……”張瑤光佯裝薄有怒意,道:


    “是啊,你知道就好了。”


    那左元敏經過張瑤光的一番緊急處置,漸漸穩定下來。雖然還是很虛弱,不過隻要不提氣運功,倒沒有立即的危險。當下便由張瑤光攙著,走出竹林,路上逢人便問臨穎縣城要往哪個方向去。原來此處離那臨穎縣雖然不遠,但也不算近,不過那裏既然有神醫在,張瑤光就堅持要走上這一遭。


    兩人直往西北方向行去,到了第三天,果然來到臨穎縣,兩人進得縣城,先找了個飯館歇息,招來店小二,向他詢問“人間閻王”這個人。沒想到那店小二道:


    “人間閻王?不會吧?怎麽會有人取這麽恐怖的名字?再說,這誰人那麽大膽,居然敢用閻王爺的稱號,不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得超生嗎?”意思居然是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張瑤光靈機一動,改問道:“那請問小二哥,這縣城裏,哪一個大夫最有名?


    醫術最厲害?”那店小二忽然神采煥發,眉飛色舞地道:“客倌,你們倆是外地來的,這件事問我,那還真是問對人了。這縣城裏,最有名也最高明的大夫,誰人不知,何人不曉,那就是淳於大夫了!說他的醫術高明,那還真是高明,臨穎縣這麽大,可是不好意思,這城裏有他這樣的大夫,其他人的生意都不用做了,所以兩位客倌也沒得挑,城裏就隻有他這一家‘再世堂’為人看病哩!”


    左元敏輕輕說道:“沒錯,我想起來了,這大夫是複姓淳於沒錯……”張瑤光笑著與那小二道:“小二哥,你說這話,我有點不信呢。”店小二忙道:“小的絕不敢欺瞞兩位。再說這淳於大夫城裏人盡皆知,兩位隻要到街上一問,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淳於大夫的玩笑啊!”


    張瑤光道:“我不是不信這個,我的意思是,這城裏隻有他一位大夫,那他不是一天到晚有看不完的病人?難道像他這般有名的大夫,所有找上門來的人,都來者不拒嗎?”


    店小二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這個姑娘就甭操心了。那淳於大夫是神仙下凡,華陀扁鵲轉世,這一般人哪裏得見?他老人家早不親自看診了,他收了好幾個徒弟,現在是他們幫忙在看診。剛剛也許是姑娘沒聽清楚,我是說這城裏隻有他一家‘再世堂’在為人看病,不是說隻有淳於大夫一人。”


    張瑤光與左元敏相視一眼。張瑤光續道:“那要如何才能請淳於大夫親自看診?”


    那店小二皺眉道:“我們這位神醫,家裏銀子不缺,大公子還在京裏當差,所以對於名和利,看得都是極淡的,姑娘問我要如何才能請得動他老人家,這可難倒我了……”


    張瑤光笑道:“是嗎?聽小二哥這麽說,我倒是有辦法了。”店小二快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見她相貌清麗,模樣嬌美,身材玲瓏有致,是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心想:“難道你是想用美色嗎?”當然不敢就這樣說出來,隻道:“不知是什麽方法,姑娘可不可以教一教小的,也好讓我跟街坊閑磕牙的時候,說一說嘴去?”


    張瑤光不直接回答,隻說:“說穿了也沒什麽,不過還不到說的時候,我怕說破了,就不靈了。”便向那店小二問明此去路途。店小二口沫橫飛,連說帶比,一五一十地向張瑤光說明了,隻是心中對於她能否真的見到淳於神醫本人,感到懷疑。


    不過在看到打賞在手心中,碰撞得叮叮當當響的銅錢時,其餘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左元敏見店小二開開心心地離去,這才說道:“這位淳於大夫,若不是那個人間閻王,醫術肯定也是很高明的了。”張瑤光道:“是不是我們原本要找的那個大夫,上門去就知道了。”左元敏道:“隻可惜他已經不親自看診了。”張瑤光道:


    “不,我想他會想見你的。”


    左元敏以為她剛剛是跟店小二開玩笑,沒想到她是來真的,問道:“那是為何?”


    張瑤光笑道:“我在莊子裏看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散盡家產,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千辛萬苦的拜師學藝,去練一種屠龍刀法,功成之後,他走遍天涯海角,才發現這世上根本沒有龍,你想,他會怎麽樣?”左元敏笑道:“我覺得他可能會抑鬱而死。”


    張瑤光道:“這不就得了。大家都把這位淳於大夫當成神仙,可見他的醫術出神入化,什麽疑難雜症在他手中,無不藥到病除。你要他在這縣城中,老是看一些平凡無奇的風邪傷寒,那不悶死他了。”左元敏道:“所以……”張瑤光道:“所以他絕對不是金盆洗手,收山不幹了,而是每天都覺得窮極無聊,惶惶不知所終。”


    左元敏笑道:“那也太誇張了,也許他在家裏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日子愜意得很呢!”張瑤光道:“管他的呢!總之,我們找上門去,他的徒子徒孫一見到你的情形,多半束手無策,馬上招呼人去請老爺出馬。結果咱們這位神醫慢條斯理地走出來,責怪小輩們大驚小怪,這不給你把脈還好,一搭到你的脈象,那還不是見獵心喜,非要好好地表現一下不可。”


    張瑤光這一番話,除了開玩笑之外,也相當程度地表達了她對左元敏這次受傷情況,內心裏真正的看法。張瑤光渾然不知,左元敏也不以為意,但覺得她此刻輕鬆開朗,活撥健談,與初見麵時大不相同,心中覺得比較喜歡現在的她,於是安安靜靜地閉上嘴,讓她自由發揮。


    兩人叫來飯菜,填飽了肚子,便往店小二所指示的方向走去。不久兩人到了目的地,隻見那所謂的“再世堂”,其實便是間藥鋪子,鋪子的兩邊都是圍牆,後頭連著深宅大院。幾株巨大古榕從院子裏伸出圍牆之外,如同兩隻手一般,剛好從兩邊用樹蔭蓋住了藥鋪子的門梁屋頂。遠遠瞧去,就像是車蓋一樣,感覺既高貴,又有一種怡然自得的恬靜。


    兩人逕往藥鋪子走去,迎麵而來的是一陣陣濃烈的藥材氣味,櫃台後一個年輕小夥子探出頭來,問道:“兩位,有事嗎?”張瑤光道:“小哥,勞駕,我們找大夫。”那小夥子道:“稍坐一下。”又把頭縮了回去。


    張左兩人依言並坐在牆邊的長板凳上。隻見櫃台後麵的門簾掀動,然後漸漸複歸於平靜。屋中兩邊牆麵滿滿的都是藥櫃抽鬥,左元敏四處張望,頗有些魂不守舍的味道,張瑤光知他緊張,伸手摟住了他的臂膀。兩人相對一眼,千言萬語,無話而笑。


    良久,門簾掀動,那小夥子複又出現,說道:“兩位,這邊請。”用手指著裏麵牆邊的一副桌椅。張瑤光攙著左元敏前去,才坐定,一個青年漢子從門簾後走了出來,一邊問道:“哪裏不舒服?”左元敏待那人在他麵前坐定,正要開口,對方左手三指已然搭上他的手腕,右手在他麵前輕擺,示意他不要說話。


    那人搭了一會兒脈,忽然皺眉道:“你這不是一般的內傷……公子是武林中人?”


    左元敏點了點頭。那人改搭他的右手,不過這次隻一下子的功夫,便將把脈的手收回,正色道:“傷你的人武功高強,在武林當中大有來頭。不過公子傷勢嚴重,卻還有另一層原因。”


    左元敏見他麵有難色,還以為自己的傷勢嚴重,已經讓對方感到難以啟齒說道:“大夫但說無妨。”沒想到那人道:“依我們再世堂的規矩,江湖上的恩怨,得要先問過我們家二爺,兩位請在此稍坐,哪兒都別去。”那原本待在櫃台後頭的小夥子,一聽到這裏,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再度掀開門簾,匆匆往後堂而去。


    那張瑤光原本聽他說到“哪兒都別去”這幾個字時,還以為是對方關切左元敏,要他多休息,不要到處跑。可是接下來那店伴的反應,卻有點奇怪。張瑤光留上了心,說道:“二爺是誰?是淳於大夫嗎?”那人笑而不答,臉色多了幾分不善之色。


    張瑤光臉色微變,拉起左元敏,低聲道:“我們走。”左元敏其實也早知道苗頭不對,但他昨日以來,身子越發衰弱,若無張瑤光攙扶,幾乎連走路都有困難,此時此刻,自然也隻能以張瑤光馬首是瞻,完全配合她的行動了。


    那人哈哈一笑,身形一閃,隨手抄起櫃台上的藥秤,秤杆伸出,直指左元敏的背心,張瑤光轉過身來,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劍,一刺一點,與那人過了兩招。


    那人退開兩步,說道:“好劍法,好劍法。”


    張瑤光且戰且走,拉著左元敏退到門邊,說道:“服了嗎?”那人道:“姑娘身手矯健,在下攔不住你,但手上多了個累贅,那就很難說了。就算兩位真的走得了,不瞞姑娘說,七日之內,你的朋友就要去閻王了。”


    張瑤光一愣,看了左元敏一眼。左元敏惱他說話無禮,與張瑤光輕輕地搖了搖頭。張瑤光會意,拉著他又向外踏了一步。那人道:“姑娘,別說在下不曾警告過你,從‘再世堂’走出去的病人,依慣例是不能再回到‘再世堂’來的。”


    張瑤光這可在意了,若是左元敏的情況真的有他說得那麽糟,而再世堂又不收的話,那豈不是沒得救了?張瑤光停步回頭,怔怔地瞧著說話那人,左元敏反過來拉張瑤光,說道:“別求他,我們走啦……”


    張瑤光輕輕掙開左元敏的手,與那人說道:“請問這位大夫高姓?”那人道:


    “在下姓沉,草字敬之,淄川人士,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娶親。”張瑤光道:“淄川?那可真是千裏迢迢啊。”那叫沉敬之的說道:“拜師學藝,何言辛勞?敢問姑娘貴姓?”張瑤光不回答,隻道:“嗯,沉大夫,到底要怎麽樣,你們才肯救人?”


    沉敬之道:“姑娘,在下說過了,這要我們二爺才作得了主。”張瑤光逐漸失去耐心,將臉一扳,道:“那快叫你們二爺出來!”


    那布簾後忽然響起如破鑼般尖銳又響亮的聲音,說道:“兩位有求於人,還這般囂張,呂某在此行醫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話才說完,門簾飄動,人影已到診察桌邊。沉敬之向那人躬身作禮,退到他的身後去。


    張瑤光定睛一瞧,見是一位身著青衫長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臉色頗為黝黑,看上去一副精壯強悍的樣子。便道:“請問這位爺台就是二爺嗎?”那自稱姓呂的中年男子道:“我叫呂泰,二爺是這裏麵的人叫的,姑娘不嫌棄的話,也可以這般稱呼我。這位小兄弟,請回來坐。”


    呂泰當先坐下,做勢要左元敏回來坐好,他要替他再把一次脈。左元敏見勢如此,不得不從,便由張瑤光攙回。


    那呂泰一搭他的脈搏,立刻皺眉,半晌,瞄著他說道:“你為烈火神拳拳力所傷,居然可以撐到這個時候,能耐非比尋常,想來也該是名家弟子。不知尊師上下如何稱呼?”


    左元敏讓這個問題困擾多次,但他還是隻有一個標準答案,道:“我沒有師父。”


    呂泰將臉一沉,淡淡說道:“你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封俊傑是什麽人,他既然要讓你死,我又怎麽敢讓你生。你不交代清楚來曆,我就沒有理由救你了。”


    雖然這個叫呂泰的,年紀比沉敬之大,能夠隻靠把脈,便可得知左元敏為烈火神拳所傷,醫術可見亦較沉敬之為精,但是兩副嘴臉,卻像是同一個模子打出來的。


    讓張瑤光原本在心中打的如意算盤,碰到了實際狀況,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情急之下,便嚷道:“我們要見淳於神醫!”


    呂泰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手腕,說道:“姑娘,你們的來曆不明,又為名門耆宿所傷,也許我該將你們軟禁起來,好讓你們知道,這可不是你們想來就來,指定見誰就見誰,可以任意撒野的地方。”


    張瑤光大怒,她早已擎劍在手,這時右肩一動,便要將劍尖遞出。呂泰手上用勁,將左元敏整個人拉上了桌麵,擋在自己身前,張瑤光若是繼續將劍身刺出,那左元敏不免劍刃透身,馬上就多了一個透明的窟窿。再說那呂泰右手拉起左元敏,左手也沒閑著,五指活動,同時扣住了他的喉嚨。


    張瑤光多了一層顧忌,這一劍非旦不便刺出,反而不由自主地往後推開兩步。


    接著隻聽得屋前屋後,腳步聲響,卻是湧來了一批人,將張左兩人,團團圍住。


    那左元敏礙於傷勢,明知呂泰要來擒他,卻也無法抵抗。待見因為自己之故,連累了張瑤光也陷入險地,一時情緒激動,開始掙紮起來。那呂泰牢牢嵌住他的手腕,但覺他手腕微顫,知道他的心意,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否則經脈倒錯,神仙難救!”


    左元敏知道自己的傷勢嚴重,本已有難逃一死的準備,後來想起夏侯如意曾經提過的人間閻王,既有一線生機,自又燃起強烈的求生欲望。可是眼見這一群小鬼難纏,就算幕後的閻王好見,那也無用。不由得心底一股無名的怒火升起,用另外一手也去抓呂泰的手腕,說道:“我若乖乖待著,你就有辦法救我嗎?那你倒是說說看,我身上除了烈火拳的拳傷,還有什麽內傷?”


    烈火神拳威力無儔,偏向剛猛一路,所以左元敏脈象雖然奇特,呂泰依自己多年的經驗,自然能有所判別,至於其他,則是完全不能確定,如今讓左元敏這麽一提,一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答。


    左元敏見他臉色尷尬,便知道自己的猜測不錯,怒意更熾,心道:“既然你沒那個能耐,又有什麽資格消遣我們?”忽然爆喝一聲,一頭便往呂泰臉上撞去。


    左元敏這一下又快又急,兩人距離又近,呂泰驚覺,反射性地便鬆開抓住他的手,伸掌格擋。左元敏一獲自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套“秋風飛葉手”立刻使開。那秋風飛葉手用在近身搏鬥,威力更大,呂泰見招式精妙,不敢逕接,身子從座位上飛躍而起,連退三步,心中驚疑不定。


    但就隻這麽一下,左元敏傷勢更重,百忙中用盡所有餘力,大叫道:“瑤光姊,快走!”可是張瑤光就是因為顧忌他的傷勢,而不敢輕舉妄動,如何肯因他奮不顧身的大叫,就撇下他不管?


    而左元敏根本也沒想到那邊去,眼前一黑,接著便從桌椅上摔了下來,耳裏隻聽得有人喊叫,四周亂成一團,接著四肢手腳一緊,彷彿有人來抬他。左元敏實在很想看看究竟是誰來抓自己,但別說他現在連睜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就是意識也逐漸模糊,不久便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當中,左元敏忽然夢到,自己抱著張瑤光,正從山崖上往下墜落。沿著陡峭的山壁,他不斷地往下奔跑,往下奔跑,彷彿永無止境,而手上的張瑤光的身子,卻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不斷地將他往下拉。他幾次想放脫張瑤光,但最後終於還是忍住了,咬緊牙關,苦苦支撐,忽然眼前一亮,橫亙在麵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銀白亮光,接著“唰”地一聲,自己連同張瑤光,一起掉進了這一片銀白亮光當中。


    左元敏還是覺得自己的身子仍不住地往下墜,隻是力道逐漸緩和,到最後停了下來時,他張目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到,手中的張瑤光不知何時已不知去向,替代而來的,是周身一陣又一陣的刺骨寒意。他忽地驚覺自己原來身在雪中,同時更覺得呼吸困難,慌亂之間,四肢劃動,想要鑽回雪麵上。


    這下的感覺,比之從山崖上墜落,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越往上遊動,就越發覺得氣悶,而越覺得氣悶,他就越加緊遊動,尤其四周越來越冷,四肢竟忍不住僵硬起來,左元敏一顆心彷彿就要從胸口炸了出來,忽然間“哇”地一聲,頭手終於鑽回雪麵,他趕緊大大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一個白衣女子向他走近,在他麵前蹲了下來,說道:“你醒啦?”左元敏伸手拉住她的手,說道:“瑤光姊,拉我一把……”那女子輕輕掙脫,笑道:“你認錯人啦!”


    左元敏猛地驚醒,睜開雙眼,但見自己躺在一張牙床上,床邊坐著一個白衣女子,便如同夢中所見的一樣。左元敏瞧著眼熟,想要起身看清楚一點,但這一動,一股寒氣又從丹田直衝上腦門,一時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那女子道:“哎呀,你別亂動呀!”將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移開,起身道:


    “老天保佑,你的情況總算是穩定下來了。我現在出去替你熬一副藥,你躺著休息,千萬別亂動啊!”說著,放下床帷,逕自去了。


    左元敏躺在床上,心想:“這裏是哪裏?那姑娘是誰?瑤光姊呢?”迷迷糊糊間,又不住沉沉睡去。


    他這一覺比上一回睡得更沉更久,恍恍惚惚間,也不知做了多少夢,而且是夢中有夢,驚醒之後,仍是沉溺在睡夢當中,層層疊疊,不知凡幾。須臾,悠悠轉醒,第一個念頭仍是:“這是夢嗎?”


    他極目而望,但見四周都是素淨的白色布幔,原來自己還是躺在一張牙床之上,四旁床帷放下,瞧不清楚外麵的狀況。


    左元敏想要去掀開布幔,可是他心裏是用力了,身子卻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半點不聽使喚。忽見布帷外人影晃動,左元敏尚未開口呼救,床帷掀開,探進一個蒼老的男人臉,兩鬢花白,額上還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左元敏從未見過這個老人,兩眼緊緊盯著瞧,張著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老人看了左元敏一眼,說道:“他醒了。”他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接著興奮地說道:“真的?”那老人淡淡地道:“還有假的嗎?”伸出手來探左元敏的脈搏,一會兒,說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身後那女子把臉蛋擠了進來,說道:“不出你老人家所料?怎麽了,他怎麽了?好得了嗎?”老人將臉一側,輕輕咳了幾聲,女子調皮地伸了伸舌頭,將頭縮了回去。


    老人將左元敏的手重新放回床上,拉過薄被,替他蓋好了被子,頭一縮,床帷重新放下。左元敏隻能在床上看見兩人映在床帷上的影子,耳裏聽他們兩人說話。


    隻聽得那女子說道:“果然不出師父所料,一定可以治得好的,是不是?”這女子問話的內容,也是左元敏相當關心的,聽他替自己問了,正好側耳傾聽。


    隻聽得那老人說道:“錯,這小子不出我所料,要是沒有奇跡出現,他必死無疑。”那女子顯然十分著急,忙道:“奇跡?師父,你不就是奇跡嗎?快救他呀!”


    那老人道:“你不用給我灌迷湯,拍馬屁,我究竟是人不是神,這幾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那女子對這樣的答覆並不滿意,續道:“是神,是神!人家都稱你是人間閻王,那地藏王菩薩是神,閻王自然也是神啦!”老人道:“胡鬧!地藏王菩薩也是可以讓你掛在嘴巴上,隨便拿來開玩笑的嗎?”那女子忙道:“可是那地藏王菩薩……”


    兩人顯然是邊走邊講,聲音越來越遠,終於細如蚊聲,而至不見。


    左元敏聽這兩人的對話,頗為驚訝,心想:“人間閻王?難道這個老人便是淳於中嗎?”他一直想不起淳於中這個名字,此刻不知怎麽搞的,忽然就想起來了。


    繼而又想:“這個女子是誰?我一定見過她,隻是……隻是……”他想著想著,腦筋又開始暈眩起來,最後的一個念頭是:“瑤光姊呢?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


    這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漸漸地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多,昏睡的時間則越來越短。不過在他清醒的時候,卻是很少再碰到淳於中與那名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日三次的藥僮喂藥,與兩次的婆婆喂食。但有一點左元敏可以確定的是,這女子與淳於中還是有來看他,而且輪流把脈,相互談話。


    這一天,左元敏喝過湯藥後,忍不住問道:“今天什麽時候了?”那藥僮一愣,不知怎麽回答,匆匆退出。左元敏正納悶著,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名女子,仔細一瞧,不正是這些天來,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的那個女子嗎?這會兒他神智清楚不少,這才發覺這女子年紀尚輕,比著自己,也許還小那麽一兩歲,心中驚訝之情,可就更加三分了。


    那少女喜道:“左大哥,你醒了?”左元敏聽她叫得自然,臉上的歡喜神氣,顯然也不是假裝的,這下可真把他搞糊塗了,遲疑半晌,說道:“姑娘,我……我們見過麵嗎?”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大哥是真的忘了我了?還是認不出我來?”說著退開兩步,雙臂微張,原地轉了一圈給他瞧個仔細。


    左元敏見她雖然還是個少女,但是姑娘家婀娜多姿的身材,在她身上都已找得到。而這樣的身形,左元敏確實是有印象曾見過,但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少女轉了一圈,接著又倒著轉了一圈,說道:“怎麽?想起來了嗎?”左元敏道:“在下愚昧,實在……實在想不起來……”少女氣鼓了腮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說道:“對了,我知道了,你看……這樣子呢?”一邊說著,一邊用兩隻手掌權充梳子,十指張開,將一頭烏黑的秀發往後梳攏,最後才將全部的頭發盤到頭頂上,用一手壓住,續道:“這樣呢?想起來了嗎?”左元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少女大喜,說道:“想到了嗎?左大哥!”左元敏吃驚道:“你……你是夏侯如意……”那少女一聽,忽地泫然欲泣,喜道:“你果然沒忘了我……”


    左元敏叫出“夏侯如意”四個字時,還沒什麽把握,但見她的反應時,便知自己猜中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哎呀,我從沒見過你扮過女裝,一時失察,還請賢妹恕罪。”


    夏侯如意偷偷拭去眼眶中的淚水,說道:“說來話長……怎麽樣?我扮女裝好看嗎?”說著,又轉了一圈。左元敏笑道:“唉,早知道你看女裝這般好看,當時我早就該叫你扮回女裝來了。以後你可別再扮男裝了,沒地浪費了老天爺給你的本錢。”夏侯如意大喜,說道:“你喜歡就好了,我還擔心你看不慣哩!”左元敏道:“哪裏,賢妹忒謙了。”


    兩人寒喧幾句,夏侯如意這才談起了當日在山穀外,久候左元敏不至,接下來的情形。


    原來她當日在穀外,依約等候了八九日,始終不見左元敏出穀來,便想進穀去尋他,於是雇船渡河。但她過了河才發現,原來那入穀的山洞十分隱蔽,連附近的漁家都不曉得,山壁連綿,那夏侯如意一連尋了五六天,眼見盤纏即將耗盡,這才打了退堂鼓,想想還是回去準備妥當了,再卷土重來為是。


    於是她踏上歸途,花了幾天的時間回到尉城,可是這一回去,她馬上就被哥哥看住了,不準她再到處亂跑。夏侯如意又吵又鬧,吵到最後,連夏侯儀都親自出來教訓女兒,這才讓她安分下來。


    那左元敏聽到她形容自己如何跟兩位兄長吵鬧,是如何的花樣百出,如何的令人防不勝防時,實在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說道:“我見過夏侯無過幾麵,他樣子看上去頗為幹練,劍法也相當厲害。想不到在你麵前,卻是一籌莫展,最後還得把老爹抬出來,才治得了你。”


    夏侯如意頗有得意之色,說道:“我原說他們兩個也不過爾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父親把他們兩個當成寶。”左元敏道:“那你後來,怎麽會來到這裏?”夏侯如意笑道:“總歸一句,都還不是為了大哥你!”


    左元敏奇道:“為了我?”夏侯如意道:“可不是。”清了清喉嚨,續道:


    “後來我爹大發脾氣,將我關在房間裏,找了五六個人日夜輪班看著我,我上哪兒,他們就跟著我上哪兒,甩也甩不開,罵也罵不跑,那一陣子,心裏真的很煩……”


    左元敏道:“那也怪不得他們,他們是奉命行事啊。”


    夏侯如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頓了一頓,續道:“那時我就想,要是左大哥在這裏的話,他會怎麽跟我說……”左元敏聽她說得情意真切,語調纏綿,彷彿她口中的那個“左大哥”不眼前一般,心中一突,暗道:“難道……”


    隻聽得夏侯如意續道:“……我就想,左大哥一定也不喜歡我這般頑皮,不務正業,鎮日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想來想去,既然我這麽討厭這家裏的每一個人,是不能改變的事實,那我何不到外頭去,另學一技一長?大哥,你說我這麽想,沒錯吧?”


    左元敏沒料到她會忽然回到現實中來,還向自己詢問,忙道:“沒錯啊,學一技之長很好哇,那你準備學什麽?”夏侯如意粲然一笑,說道:“學醫啊,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在這個地方嗎?”左元敏大叫一聲:“啊……”笑道:“你瞧我這般糊塗……”


    夏侯如意低聲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了,別人想拜人間閻王淳於中為師,那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憑著我夏侯家與淳於家的關係,隻要我爹給說上一說,問題就不大了。再說我爹聽說我打算來這裏學醫,他既樂得耳根清靜,又不怕我給他惹事,那還不是滿口答應,第二天立刻親自跑一趟,我拜師學藝的事情,就水到渠成啦!”


    左元敏心想:“原來如此。”說道:“那真要恭喜你了,他日學藝有成,江湖上可又要多一個神醫啦!”夏侯如意道:“藝成?談何容易啊,你沒看到那淳於中一把年紀了,才有今日的成就地位,我上頭還有幾個師兄,大師兄都四五十歲了,還不是沒沒無聞。”


    左元敏點了點頭,說道:“這跟學功夫一樣,一半靠後天努力,另一半還要有天賦。再說,每個練武學醫的,如果都要練到名揚四海,人盡皆知,試問這世上又有幾人可以稱心如意呢?”


    夏侯如意笑道:“反正你總有你的道理,我說不過你就是了。”左元敏跟著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見到你,就特別有這麽多道理好講,我平常與其他人在一起,不是這個樣子的。”


    夏侯如意道:“這個我知道,那是因為大哥關心我,愛之深,責之切,一見到我,非得訓我一頓,不能甘休。”左元敏道:“或許吧,啊,對了,你既然拜了淳於中為師,言談間就不好再將淳於中三個字掛在嘴上,總得稱師父才好。”夏侯如意道:“是,我說了,都聽你的便是。”


    夏侯如意這樣的反應,讓左元敏覺得有些尷尬,扯開幾句,續道:“賢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了?”夏侯如意道:“我叫你大哥,你就叫我賢妹,這樣太見外了,不如你直接叫我如意吧。”左元敏道:“好吧,希望如你的名字一樣,萬事如意。”


    夏侯如意拉了一張板凳,到床邊坐下,屈指一算,道:“從你那天進到再世堂來,到今天,已經足足有二十天啦!”左元敏大驚,他知道自己昏睡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卻萬萬沒料到竟然這般久,顫聲道:“二十天了?那……那天跟著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呢?她到哪裏去了?”


    夏侯如意似笑非笑地道:“哪一個姑娘?我聽你這幾天,都在喊著:”瑤光姊,瑤光姊!‘是這位嗎?“左元敏臉上一紅,道:”是她一路攙著我過來,要不是她,我現在隻怕已是白骨一堆了,所以我很擔心她現在的安危。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嗎?


    平安嗎?“


    夏侯如意道:“我回來的時候,廳上亂成一團,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是跟著你一起來的,大哥要不要形容形容她的長相穿著,我回想回想,看看有沒有見過這麽一位姑娘。”


    左元敏一愣,喃喃說道:“長相?”他們兩人這半年多來形影不離,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對方,然後就一直要到晚上閉上眼睛睡覺,才得互相離開對方的視線。因此,左元敏隻要一閉上眼睛,張瑤光的模樣,就能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宛如觸手可及。可是這會兒要他用幾個字,幾句話來形容張瑤光,卻是任憑他絞盡腦汁,腸枯思竭,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形容。


    左元敏歎了一口氣,說道:“要是她當時聽我的話趁亂走了,此刻問你,自然是多此一舉;而若她終不肯拋下我獨自逃走,而為淳於中所擒的話,你既然不知道,要你去問,那也是徒增不便,造成你的困擾而已。”因為不知道如何形容張瑤光的長相,就幹脆不問了。


    夏侯如意道:“那可不一定。”說著站起身來,在這鬥室當中,一邊踱著步子繞圈,一邊說道:“再世堂在這臨穎縣城中,固然也為一般百姓看病,配製藥劑,但實際上武林人士才是大宗。這其中的道理不難明白,因為淳於……咳……我師父他老人家,本身就是個武術名家,對於如何疏通人體經絡,去傷解鬱,頗有獨到的見解。此外,他還是一個外科聖手,續肢接骨不說,就是肚破腸流,隻要在時辰之內,據說他也能縫合治好。”


    左元敏聽了不禁瞠目結舌,口張而不能言。夏侯如意見他的反應與自己聽到這事時的反應相同,亦感得意,這才補充道:“不過這是聽我師兄說的,他加油添醋,總是會的,不過我師父醫術之高,隻怕是當世第一。”


    左元敏道:“那是。”夏侯如意續道:“如果有人武功天下第一,那他就會有應接不暇的挑戰者;而若有人的醫術天下第一,則會有應接不暇的傷者。然則這些傷者多是因為打鬥而來,而既有打鬥傷害,就有糾纏不清的恩怨,今天救了這個傷者,便得罪了他的仇家,明天多救一個傷患,又多得罪了另一個仇家。順了姑情拂嫂意,如此惡性循環下去,我師父就算有三頭六臂,終必作繭自縛,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左元敏心想不錯,正要詢問如何是好,那夏侯如意已然接著說道:“所以這傷患不是不能接,而是要有規矩,有所為,也有所不為,一視同仁,那誰也無話好說了。所以早期我師父便訂了一套規矩,叫‘三治三不治’,專門針對前來求醫的武林人士。大哥知道是哪三治,又是哪三不治嗎?”左元敏好奇心起,道:“正要請教。”


    夏侯如意道:“第一條就是:男治女不治。”左元敏才聽完這第一條,馬上便不以為然地搖頭歎氣。夏侯如意笑道:“大哥以為不妥嗎?”左元敏道:“豈隻不妥,簡直是大大的不妥。女人難道就不是人嗎?為何男女差那麽多?”夏侯如意喜道:“為了大哥這句話,小妹在此願為天下女人,跟大哥說聲謝。”說罷輕輕一福。


    左元敏因為認識不少女子,都是會武功的武林中人,一想到她們要是不小心傷在歹人手下,這天下第一神醫居然早已決定袖手不理,心中自然不能平衡,倒是沒有想到如此是為了天下女人出氣,平白讓夏侯如意表達謝意,實是受之有愧,於是連稱不敢。


    那夏侯如意續道:“其實這還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師父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學人家讀書寫字,已經是十分要不得了,若是再學男人掄刀弄槍,那可就太不成話了。所以要是因此受傷掛彩,便是天譴,他要是逆天而為,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左元敏不信堂堂人間閻王會信這一套,還是搖頭連連。夏侯如意道:“接下來第二條嘛,就是:無辜受累者治,咎由自取者不治。”


    左元敏聽了,哈哈笑了出來。夏侯如意道:“怎麽?這一條也不像話嗎?”左元敏道:“不是不像話,我覺得是廢話。何謂無辜受累?又何謂咎由自取?這不過是令師訂的一個彈性條款,以供自由發揮罷了。”


    夏侯如意道:“這也不盡然,我聽我師兄們說,有了這一條,喜歡勸架當和事老的,就可以稍微放心了,要是情況收勢不住,讓兩方傷了,便可以前來就醫。”


    左元敏點頭道:“如果是這樣,那倒是一個積極的作用。”夏侯如意道:“而咎由自取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為自己的兵器,或暗器所傷,我師兄說,要是有人笨到這種地步,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左元敏心道:“那也不一定是笨的關係。”隻覺得第二條條款訂得倒是有趣,但還不是他心中想要的答案。他覺得像淳於中這樣的當世名醫,所訂定的理想條款中,最少也要有一條足以懲奸除惡,幫助好人的,那才不枉了世人給他獻上封號的期待。


    三治三不治,已經剩下最後一條了。左元敏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那最後一條是什麽?”——


    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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