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思潛別墅亂得雞飛狗跳,誰也談不到安心休息,天也還沒黑,繁青強起整頓舟船,下令會師查湖,負氣而出大張旗鼓。


    海悅海怡先後奉檄,悉率樓船揭櫫來會。


    馬鬆負咎從軍,鄧鰍餘怒未息,各領三十隻八槳快艇左右張翼溯流窮搜沼澤。


    小翠仍然作起幻術隱蔽思潛別墅。


    小綠和紀寶、阿喜更番駕舟巡邏翡翠港,火炬相望,星鬥無光,鬧得人仰馬翻,到底大家還不是白忙一夜。


    一夜不肯罷休,再來一夜。


    還好,第三日一清早,馬念碧跟鄧家三兄弟化龍、化虯、化鵬結伴趕到。傍晚,山東方麵又來了鄧蛟和陳家父子阿強、阿壯、懷明、戴明。


    當夜三更天,山西方麵來了李巡撫李誌烈二夫人燕黛,公子李燕月。


    天一亮,京都鎮遠老鏢行名鏢頭趙振綱,夫人楚雲,女公子楚蓮、楚梅、楚櫻闔第光臨翡翠港思潛別墅。


    火雜雜客至如潮,思潛別墅頓時熱鬧十分。


    聽說了小紅被擄,畹君失蹤,大家悲憤填膺,年輕的更是按捺不住。


    趙振綱雖然無意功名,但確是四阿哥忠實心腹,眼看群情激烈,於是極口攻詆大阿哥,詆大阿哥當然要兼說四阿哥好話。


    大家正在氣頭上,不知不覺中對四阿哥都有了幾分好感。


    振綱遊說成功,當日邀約鄧蛟、阿強、阿壯視察湖上繁青水師陣壘,看了郭婆帶贈送的八尊大炮,不禁捋髯大笑,許作萬夫莫擋。


    視察歸來集眾紫薇軒決策,他認為最著急的還是小紅畹君被擄下落,頂好請兩位夫人負責營救。


    小紅失風和尚手中,和尚來自大阿哥府邸,必然北返交差,擬請李夫人燕黛帶化虯、化鵬星夜兼程入京相機行事。


    畹君遭擒海盜,海盜臨時糾集助惡幫凶,並非大阿哥故舊黨羽,此輩生長南方吃海靠海,絕不致舍海遊陸,可由楚雲領戴明、懷明疾駛潮州會商郭婆帶,窮搜閩浙沿海一帶可能藏匿之所。


    最後他要求鄧蛟接替繁青擔任統帥,派李燕月隨從參讚戎機。


    請阿強、阿壯瓜代海悅海怡;著化龍協助鄧鰍湖麵總巡;馬鬆、念碧父子後衛,他自願必要時出任前部先鋒。


    弛禁甕子口誘敵入甕,新建、餘幹、鄱陽、都昌、星子各縣隨地散遣密探。


    聽了他的話,大家都沒有異議。


    燕黛、楚雲、懷明、戴明、化虹、化鵬立刻分頭出發,鄧蛟、阿強、阿壯各去接防。


    趙振綱他是這一個混雜大家庭女主人胡吹花的結義長兄,同時又是小一輩爺們遊學京都的東道主。


    而且鄧家三兄弟和馬念碧還是他鎮遠鏢行的鏢頭,他講一句話大家那能不接受?


    雖則他今年快五十的人了,但豪氣未除仍然飛揚跋扈,所以他主張的亡羊補牢計劃還是不免誇大且囂張,究竟呢?


    準備盡管準備,敵人終未重來。


    三五天以後,大家就都有些厭倦的情形了。


    □□□□□□這天一清早,馬念碧由甕子口巡夜回來,路過梧桐館,恰好小翠姑娘在院子裏插杆子拗扶花枝。


    念碧走近前叫:“姐姐,早。”


    姑娘沒站起來,含笑回頭:“您早。”


    念碧笑道:“種了這麽多,可真是不容易!”


    姑娘手中仍在工作,不經意的說:“奶奶種的也不少……”


    說了“奶奶”兩個字,她臉上泛起一片紅霞,改口道:“老太太起來了?”


    念碧道:“我還沒回去,剛到家。昨兒又是白忙了一日夜……”


    說著他微微的歎口氣,撩起下襟蹲下去,拿竹杆子往花盆裏栽,他身上穿的是白綢子大褂。


    姑娘說:“別動,弄髒了衣服。”


    念碧笑道:“姐姐這一身打扮是專為栽花預備的?”


    姑娘穿的是一套大藍布褲褂。


    姑娘道:“家常布衣我總覺得好像方便點。”


    念碧道:“這也許各人有各人的德性,有的姑娘就是不肯穿布衣服。”


    姑娘瞟了他一眼,意思是說:“你能認識幾位姑娘?”


    念碧懂得她的意思,趕緊扭轉話題問:“怎麽沒看見紀寶?”


    “他瞎練了一晚上劍,早上就是起不來。”


    “小綠呢?”


    “剛剛還在這兒淘氣……”


    “他們倆跟你練大羅劍,我也真想學。”


    姑娘搖搖頭說:“別相信人家胡說,根本我就沒練過,那裏還會教人?”


    念碧含笑道:“你客氣,人家還說你會飛劍呢!”


    “飛劍?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


    “那天晚上怎麽除赫達的呢?”


    姑娘驀地仰起頭睜大眼問:“赫達?你是說那個帶發頭陀?”


    念碧點點頭道:“是的,你用什麽東西取下他的首級?”


    姑娘緩緩的低下了頭,拿竹杆子拍一下泥塊說:“那是法明大和尚的一件看山寶貝,我那年九歲,交給我代為保管,我就一直沒動過它,那天晚上我實在是萬不得已才使用這件寶貝……”


    念碧道:“給我看看可以嗎?”


    平台上有人接口道:“看不得,你也不許看。”


    念碧立刻站起來。


    小綠由平台上飄身下地,接著問:“剛講的赫達是什麽人?”


    念碧笑道:“你也沒聽說過這名字?”


    “沒有。”


    “他是喇嘛的領班頭兒,卓錫京都北新橋雍和宮,不但邪術驚人,而且-身極好氣功,力能扛鼎,號稱無敵神僧。”


    “你是不是認識他?”


    “在鎮遠鏢行見過一次。”


    “長得什麽樣子?”


    “……有一天鏢行來了好幾個喇嘛,就是他長得最難看,身高七尺頭大如鬥,眉若漆刷滿口獠牙,獅鼻燕項紅胡子……”


    小綠叫起來:“是他,一點不錯……”


    念乎笑道:“要是他,翠姐姐的功勞可真不小,他正是四阿哥想盡方法除不掉的心腹之患也……


    也就是大阿哥最得力的一條粗臂膀……那天晚上要不先宰了他,思潛別墅難免一場浩劫,活也活不了幾個人。”


    小綠道:“那當兒苦就苦了我,眼看俠二爺不行,我不能不拚命保護你翠姐姐……哪知道人家一出刀就把我的長劍削斷,逃是逃不得,我隻有使用點穴,想也沒想到人家環甲而來,甲上密綴鋼釘毀了我兩個指頭,到今天也還沒大好……


    你說,翠姐姐是不是可惡,既然有那個寶貝東西藏在裙帶上,早一點放出來不好,偏偏要等到千鈞一發……”


    說著她伸出兩個指頭狠狠地戟指著蹲在地下的翠姐姐。


    念碧笑道:“看起來總必是有所顧忌。”


    小綠鼻子裏哼了一聲,看看念碧又看看小翠,抿抿嘴道:“我……我跟你說了半天是白說了……”


    念碧笑道:“紀俠一支劍練得很好吧?聽說他跟人家拚鬥了好幾回合?”


    小綠道:“你又逗我說……”


    小翠笑道:“你就是好說。”


    小綠道:“不要我說我偏偏要說,碧哥哥,你聽說了武夷山上鬥人熊捕參仙的那一回事兒麽……”


    念碧點點頭:“奶奶告訴我的。”


    小綠道:“老人家也告訴你翠姐姐以身擋熊翼護紀俠嗎?”


    念碧笑道:“我認為那一刹那,實在是紀俠舍命救翠姐姐,再說,翠姐姐飛劍在腰自然不怕人熊……”


    邊說邊偷覷翠姐姐一眼。


    小綠睜大眼睛看定人家臉上叫:“喲!你倒這麽說,高明……”


    念碧道:“好幾年不見紀俠,我想他一定長得頂漂亮?”


    小綠嘿嘿笑道:“美是美,可惜沒有骨頭。”


    “這話怎麽說?”


    “軟綿綿的,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得過且過的,這還不是沒骨頭?”


    “這麽說跟乃兄紀珠可不是正相反……”


    “紀珠如何?”


    “他是火辣辣的,雄赳赳的,頂神氣的,決不含糊的。”


    小翠半天不講話,聽到這兒站起來問:“爺們都回來,他為什麽獨留京都?”


    念碧道:“他離開京都快三年了,說在阿爾泰山呢!”


    小翠道:“跑那麽遠去幹麽?”


    念碧道:“你們大約很少聽到他的消息,我可以簡單講一點,他還不過八歲就被送進京養在神力王府。那時候他的武功已經有很好的根底,老王爺還為他請了四位名武師繼續教練,老王爺死了不久,老王妃一病垂危。


    有天大清早,王府來了一位老道,竟是當年棄官遁隱的神力老侯爺,那就是紀珠的爺爺啦!他留在王府三天醫好了老王妃舊病,就悄悄走了。前兩年老王妃的病複發不治身死,出殯前一天老侯爺又趕到,姑姑,姑爺都在王府居喪,父子翁媳骨肉團圓。


    姑姑、姑爺自是喜之不勝,老侯爺總還是淡淡的不怎麽理會,可是獨對孫子特別有緣。


    第二天送殯時,紀珠就讓爺爺帶走了,他倒留下一封信,說跟爺爺上阿爾泰山練劍。那時候,姑爺剛好奉旨出兵西藏,因此事先期出關,兼程追趕老侯爺,到底追上了沒有那就不知道。


    最近姑姑給趙大爺來信也沒提到紀珠,我想他可能還在阿爾泰山。


    老侯爺一身能耐,前鮮古人後少來者,紀珠本來就比我們這一般兄弟強,這一下再跟爺爺練個幾年工夫那還得了。”


    小綠道:“你們在京是不是長在一起玩?”


    念碧道:“紀珠很難得溜出王府的,來了趙大爺總把他留在鏢行裏玩一兩天,他跟我很要好,我們倆的脾氣不相同可還談得來。”


    小翠笑道:“怎麽不同呢?”


    念碧笑道:“他聰明我愚笨,他是豪氣萬丈的翩翩公子,我隻不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三四等鏢客……”


    小綠笑道:“可是你偏偏好福氣……”


    說著笑吟吟地瞟向翠姐姐,小翠趕緊掉過頭往屋裏走。


    老遠處,紀寶旋風般快卷近來叫:“別走,別走,我有好消息……”


    小翠轉過身,立定台階上看定他說:“臉也還沒洗,那來的好消息?大清早的……你又撒謊?”


    紀寶道:“你這人就是不聰明,看我的神氣也像來撒謊的?”


    念碧笑道:“那麽你講呀!”


    紀寶指點著說:“你,你頂滑頭,我曉得你今天要回來,可沒想到回來這麽早,曉得你會跑到這兒來,也沒想到這麽快……”


    小翠一聽不像話,立刻磕著鞋底兒走進去。


    紀寶笑著道:“姐姐,姐姐,我要洗臉……”


    叫著他追她背後消逝了。


    小綠道:“碧哥哥,你要不急著回家休息,就請裏麵坐一會好麽?我可以拿很多翠姐姐的詩稿給你看……”


    “詩稿?”


    “詩稿也不懂?那就是說日常的功課呀!”


    “我想她總不至做八股寫大卷吧?”


    “你真俗氣,怎麽會想到這東西呢?”


    “這東西眼前可是真吃香,老的少的誰不下死勁往裏鑽呀!當然我是聽說過有些女才子博士也在研究它……”


    “笑話!你簡直侮辱她,請進來看吧……”


    小綠邊說邊把念碧領進書房裏。


    念碧這個人對文學有極深的嗜好,祖母是個書簏子,母親也是頂喜歡讀書,他的嗜好可以說得自遺傳。


    這會兒他冷靜地坐在窗兒下,慢慢的看著翠姑娘的幾首詩,雖然隻給他看幾首,可是他就有那麽費事,回環低誦,顯露著無限欽遲。


    小綠猛不防伸手把本子搶去藏在背後笑道:“我要聽你的批評呀?”


    念碧笑道:“人淡如菊,詩淡如人……”


    小綠道:“好,恰當得很。現在我帶你看看她的刺繡!”


    她把念碧帶進了密室。


    看了那一大幅的繡菊,念碧跟小綠當日一樣怔怔地出了神,小綠笑道:“不要著迷,出來,我還有話問你。”


    他們又到書房裏來。


    小綠把那本詩稿歸還架子上去,回頭給碧哥哥倒了杯茶,請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後道:


    “這裏一切布置都是照她的意思,前後院中一草一木也都是地的安排,你看了覺得怎麽樣呢?”


    念碧笑道:“我隻覺得環境氣氛太好了……太美麗了……”


    “你是說一切都滿意?”


    念碧籲了一口氣說:“我要是再說不滿意,那就是不知足,不過我有點發愁,愁我夠不上,愁她看不起我……”


    小綠叫:“喲!你倒先來這一下……人家就是不放心你會不會笑她是貧人家女兒,寒蠢……要我來試探你的口氣。”


    恰講完這一句,紀寶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說:“這是小綠姐姐的話,不是翠姐姐的話,我的翠姐姐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不要說佚麗無雙,就說德言工容那一個趕得上她?心無愧怍什麽就都不怕,誰對不起她那是誰自己恥辱,浮雲陰翳無損日月之明……”


    念碧笑起來道:“得啦!老三,小孩子一張嘴多厲害!”


    紀寶道:“別吵,聽我講!”


    念碧笑道:“是的,三爺……”


    紀寶正色道:“你們倆的媒人是我做的,我不保大哥、二哥和鄧家三位哥哥,一力保你碧哥哥,可知我看得起你,看得起你忠孝傳家,一枝獨秀。


    然而最要緊的還是良心;我沒有看清楚你的良心,我做媒人賭就賭你這一願良心,你知道嗎?


    要是你不識抬舉,不知自愛,以後有什麽地方對不起我翠姐姐的話,當心我寶三找你性命相拚……


    這話多講沒有什麽意思,今天講過了我決不再講,不過你要記住寶三做事非做到底,我這媒人要保你們倆白頭偕老才算數。


    這裏還有一點小曲折要先告訴你,當時二哥上武夷山得遇翠姐姐,他幫忙翠姐姐為母複仇,翠姐姐出死力協助他取參仙,救活了四姨姨和柳爺爺兩條命,他們倆可以說是道義之交,也可以說是知己姐弟,感情也就到姐弟為止。


    祖師爺要翠姐姐隨二哥來我們翡翠港暫住,存什麽心?懷什麽意?雖則不可知,但我們不妨自作聰明,假使讓他們進一步成為終身伴侶呢?不可以,我寶三第一個堅決反對有這一回事。


    因為俠二哥實在配不上翠姐姐,為著要使翠姐姐獲得一輩子幸福,我寶三強出頭為你作媒,說是為翠姐姐,其實還不是為你碧哥哥。


    請看這兒一瓶一缽的安排,無非她胸中丘壑……多才多藝,智慧如珠……碧哥哥,你說是不是很感激我寶三?”


    說著話他背負上手,來回屋裏踱方步,看樣子你那裏能相信他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


    念碧得意洋洋地笑道:“老兄弟,委實感激不盡……”


    紀寶驀地轉身,伸出指頭兒直指人家臉上說:“這不是兒戲的事,我以為你不應該笑著講話。”


    念碧怔了一下,趕緊抱拳拱手說:“感激,感激,請放心,馬念碧還不是涼薄小人,決不致辜負你一番好意。”


    紀寶道:“這倒像話……”


    說著他抖下兩邊卷起的袖口,一本正經的給人家行了個禮道:“碧哥哥,恭喜……恭喜……”


    站起來接著說:“喜字兩個口,須防口舌是非多,話要講明白,不許兩方麵心裏稍留一些芥蒂,這就是我紀寶今天向你搬唇弄舌的理由。現在我還得請教你,決定那一天文定宴客呢?”


    念碧道:“下定我希望從速,最好能在這幾天內,我回去央求媽媽請示奶奶……宴客是不是可以稍緩呢?”


    紀寶道:“為什麽?”


    念碧道:“小紅被擄,畹君紀俠失蹤,大家情緒都不太好,我們就說稍事鋪張也說不過去。二妹你認為怎麽樣呢?”


    小綠道:“這是近情近理的話……”


    紀寶道:“你們不放心他們三個人,我寶三可一點不以為意,告訴你們,二哥是我激走他的……


    那天晚上他應該戰死桃花小榭才算對得起他自己……


    事後,他依然懶洋洋的好像一切無所謂,你二姐負傷駕船追賊,他倒躲在家裏裝癡作呆,我寶三怎麽氣得過他?


    我問他要不要臉,想不想見人?我要他去爭口氣遮羞,找不到畹姐姐的下落就不要回來了。


    你們要知道,他並不是無用的人,越折磨他就越有出息,讓他守在家裏早晚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學得男不男女不女,甜甜蜜蜜,羞羞怯怯的,那就要毀了他一生一世,所以我說他的出走,你們都應該認為好事。


    要說畹姐姐紅姐姐她們姐妹,我的見解恐怕與你們不能相同,我認為凡是已經盡過力量抵抗,而不能抵抗的恥辱不算恥辱……


    趙大爺說畹姐姐一定被擄入海,紅姐姐必然被送進京,這都是正確的判斷,被送進京的無非以之奉獻大阿哥,和尚絕對不敢損害她一根汗毛,是相信得過的。


    被擄入海的危險較大,然而海盜有二十餘人之多,海盜見色忘義,總要經過一番火拚殘殺,才能占有她的身體。


    畹姐姐的才能足夠應變,她自然會乘機自全,隻要苟延幾天時間,楚雲姨姨一找到婆帶二爺,憑海皇帝的威力還怕救不回人?


    至於紅姐姐那是更沒關係,燕黛姨姨一代劍俠,出入宮禁,如入無人之境,隨去的又是虯鵬兩位哥哥,你們想還有什麽辦不了的。


    而且我算定這幾天媽媽也應該趕回京都了,別說幾個喇嘛,大阿哥的一顆首級大約也在商量價錢出賣呢!你們愁什麽呀?”


    聽了這一連串議論,念碧不斷的點頭表示欽佩。


    小綠笑道:“碧哥哥今天算領教過三爺的口才了……”


    念碧道:“真想不到……”


    紀寶立刻擺手說:“我不愛聽恭維的話,你就不要說……倒有一句話忘記了告訴你,講出來你好安心,翠姐姐給你的批評是英氣迫人,安祥瀟灑,八個字……”


    念碧大喜過望,搶起來叫:“那裏……那裏……”


    紀寶笑道:“興奮嗎?難怪,不過人家還要看你使兩手劍,當心呀!人家雖然沒練過,但是那一路劍法都懂,而且爛熟,你可別丟臉……她在廚下為你下麵條也快來了,這碗麵條你是不是吃得消化?很難講……”


    剛說到這兒,張媽端一銅盆洗臉水進來,窗台上放下臉盆喜孜孜回說:“姑娘說請少爺先洗臉,漱漱口,麵條也就來了。”


    念碧不由站起來連說:“是,是……”


    張媽嘿嘿笑道:“爺太客氣……”


    笑著她自去了。


    念碧飛紅著臉走近窗台,後麵鶯兒又給送來一大杯漱口水。


    小綠一邊冷靜地看,看那臉布,漱口杯竟都是翠姐姐自己平常所使用的,她偷向紀寶使眼色。


    紀寶頂神氣去說:“她的東西他當然可以用,這也值得奇怪……”


    念碧剛洗一把臉,覺得香噴噴的怪好受,聽了這兩句話垂頭看看布,上麵還沾有兩三點胭脂漬兒,他不禁拿起來又抹一把。


    這時候張媽又端著漆盤子來了,盤裏四小碟菜,三碗麵條,三雙筷子。


    背後翠姑娘跟著走,她微微的攏上兩邊袖口,臉上帶著淺紅一片薄暈,一邊向盤裏拿出一碗一碟往桌上排,一邊笑笑說:“我也不知道弄得怎麽樣?請胡亂用一點……”


    念碧笑著道:“勞駕,勞駕……我對麵條很習慣,怎麽下都能吃。”


    嘴裏講手裏就是舍不得放下臉布。


    紀寶道:“怪,還沒洗過癮?漱口去好不好?”


    小綠道:“快一點,裝飽肚皮好使劍……”


    翠姑娘笑道:“誰使劍?”


    念碧道:“紀寶說姐姐要我使兩手看,我就怕班門弄斧……”


    姑娘道:“我沒說過這話。”


    念碧笑道:“那我不來啦!”


    說著他放下臉布拿起漱口杯子。


    姑娘接著說:“我說,假使你有興趣的話……”


    紀寶道:“喂!怎麽樣,我不過先說,反正是她的意思,是呀不是?”


    小綠笑著道:“好意思,你欣賞了人家多少藝術呀!怎麽?就該輪到你來考量人家了麽?”


    念碧忙道:“一定要我練,練不好別見笑……”


    說著他趕緊漱口去,回來大家圍坐著吃麵條。


    小翠親自拿走了臉盆和漱口杯。


    小綠低聲說:“她的事向來自己動手,有時候反而幫張媽鶯兒的忙,身體又不好,偏偏苦幹……”


    念碧道:“越是體力不好越要多做事,你是練工夫的人,這道理總該知道。”


    小綠道:“這話也不盡然,恐怕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紀寶道:“少說話,快吃,我拿寶劍去……”


    說著推開碗,站起來便走。


    小綠念碧到外麵院子裏站一會,小翠也出來了。


    小綠道:“取寶劍拖延這麽久!小壞蛋跑去請客把場,你們相信不相信?”


    話剛說完,看那邊來了一大堆人,趙家三姐妹,楚蓮、楚梅、楚菊和昨兒下午由府城百花洲外婆家剛回來的紀玉小姑娘,還有阿喜陪著受傷新愈的綠儀姑娘全都來到。


    紀寶打前頭手中亮著寶劍,老遠處叫:“保鏢的看飛劍……”


    手中劍脫手飛出。


    念碧跟小翠站在並排兒,眼看著紀寶拖著一繒紅穗子,像一縷彩虹劃空而至。


    他是怕誤傷了小翠,托地一跳兩丈餘,斜探虎軀輕舒猿臂,使個玉女摘星解數掉住劍靶兒。


    就在那一刹,紀寶左手霍地打出一鏢,白森森的直奔向碧哥哥右腿彎,他是使猛勁真打出。


    半空裏,碧哥哥夜叉探海輕輕的一劍磕開鏢,拳腿卷簾持氣借力,鷂子翻身飄然落地。


    姑娘們尖聲兒叫起好來,小翠也不禁莞爾而笑。她過去招呼客人,尤其對綠儀姐姐表示親熱,綠儀姐姐也覺得翠姐姐今天好像特別興奮。


    小綠那邊叫:“碧哥哥,快點啦!別累得人家站痛了小腳呀!”


    她就是沒纏足,常常拿人家小腳兒尋開心。


    念碧心不由己的向翠姑娘瘦削如椎繡鞋兒上投一眼,翠姑娘兩邊秀頓跟著湧起一陣紅潮,嬌羞不勝。


    綠儀心裏好生奇怪,沉吟間念碧並足肅立獻劍,從容伸左手疊指作訣,訣引劍出,連環踏步回翔起舞,劍急風鳴,人影俱杳。


    一口氣念碧伎完了六十四手奇門劍法,霍地收劍入抱,打個稽首連忙說道:“獻醜!獻醜!”


    小綠點點頭道:“看起來你似乎不錯,不過翠姐姐法眼高,俠二爺也算不弱了,她還是不滿意,對你是不是獨有佳評,我就不知道啦!”


    紀寶一旁接著道:“這話怎麽講的,論劍法還是論人才?……莫名其妙,糊裏糊塗!”


    小綠笑道:“江西老表別纏夾,論劍法也論人才。”


    念碧趕緊說:“我那裏趕得上紀俠,從小他就比我高明。”


    小綠道:“客氣……客氣……請教,怎麽曉得翠姐姐喜歡奇門劍法呢?”


    念碧什麽話都不好講,隻管呆笑。


    紀寶翻著白眼,懶洋洋地說:“這就叫做心心相印呀!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請教諸葛先生。”


    小翠實在站不住了,三不管扭回頭就走,邊走邊叫:“二妹,請各位姐姐屋裏坐,我這給泡茶去……”


    她登上台階跳上回廊轉過欄杆,背後水蛇似的長長油亮發辮兒搖出一陣輕鬆,一陣悠閑,一陣吉祥如意隱入屋裏。


    念碧始終帶著滿麵春風,但覺得不好意思逗留下去,緩緩地把劍插在地下,笑吟吟地說道:“各位請多玩一會,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啦!”


    笑著飄飄然飄起白綢子大褂下襟往前麵走。


    他背後也拖著一條鬆鬆大發辮,可是緊貼在背脊上一點不動,走得盡管飛快,卻不見半星兒塵土驚張,他帶走的是一陣安祥,一陣和諧,一陣溫馨寧貼。


    由每一位姐姐驚疑不定的眼神中,寶三爺看出她們都在羨慕碧哥哥和翠姐姐,他得意的向綠儀扮個鬼臉,一步三跳追上碧哥哥見馬老太太去了。


    馬老太太果然不讚成在這個時候辦喜事,而且自承那天晚上辭色之間對紀俠很不好,認為他的出走與她必有關係。


    說是本來想教念碧出門追趕他,因為馬鬆好酒糊塗不稱職守,又不能不留他補助他爸爸所不及……


    紀寶說碧哥哥此時萬萬不可擅離,不單是甕子口防務緊急,就是家裏也不能沒有個得力爺們。


    於是他說到怎樣拿話激走二哥,肯定批派二哥有去找回紅姐姐畹姐姐的責任,縱說冒險也還是他份內所當然……


    他們老少一直談紀俠,紀俠到底什麽情形呢?……


    □□□□□□那天,俠二爺駑著一葉扁舟竟往府城,他決計長期旅行,天南地北找不到畹姐姐紅姐姐決不賦歸。


    有道在家靠父母,走路仗盤纏,第一要緊的自然還是弄幾個錢,來府城意在找恒生銀號老掌櫃蔣忠。


    天色剛剛亮,老掌櫃在家還沒有起床,等他起來再講一套緣由始末,老人家被迫不過,答應支給他三千兩紋銀,然後同上銀號兌款。


    銀票用不著,現銀不好帶,說不得又替他另想辦法,這一攪就攪了整個上午。


    生受老掌櫃一頓午餐,再去置辦雨具包囊,下半天也就差不多溜走啦!好不容易趕到江邊雇定一隻長行快船,解纜放航時已是月上東山了。


    二爺出門的目的在追賊救人,像這樣慢吞吞的還能成事?


    要是他稍為認真點,不上南昌府一直溯流尋蹤覓跡,天亮那一刻可能遭遇著兩艘兵備道官船。


    二爺最不相信官,除了三分害怕巡撫姚廣智,什麽官放在他眼裏都是騙子,碰到那官船管保他會追上查問,隻要他一鬧翻幹起來,南湖繁青大隊船隻近在咫尺,立刻可以趕到,這不什麽都解決了嗎?


    但是,繁青脾氣躁,心傷愛女火上加油,鄧家子弟兵夜來飽受虛驚,滿腔冤憤正苦無處發泄。


    官府串通匪徒殺人擄掠,仍敢明建兵備道番號,包藏賊載俘出境,這口氣如何吞得下?


    不造反迫出造反,勢必至殺官攻城公然倡亂,雖則快意一時,究竟覆亡可卜,到頭來神力威侯夫妻也沒辦法回天,更不是老鏢頭趙振綱力量所能挽救,燎原大火,恐怕不單是傅胡馬鄧幾家人焦頭爛額,楊吉庭李誌烈也未必脫得了關係。


    所以說俠二爺倒是有點福氣,狼虎症恰碰個慢郎中,陰差陽錯卻被他躲過了這一場滔天大禍。


    當時他別過蔣忠,雇舟直馳九江。


    他是想那時候整個鄱陽湖少說點總有五六百人在追究賊蹤,多他一個人少他一個人決無關係。


    賊人假定還潛伏湖裏麵,自然逃不掉包圍搜索,否則就必定闖入長江,因此他決計舍近求遠自作打算。


    到了九江,他又想,應該走那一條路?向上追?還是往下趕?這個問題使俠二爺感到惶惑。


    妙在糊塗人有糊塗念頭,他忽然想到問卜,巴巴跑上岸起個六壬課,課上指點他上遊尋人。


    別說迷信,迷信有時偏會那麽湊巧。


    一股傻勁支持他逆流上溯,出石灰窯,向黃州渡漢口駛城陵磯,過監利沙市,宜昌這就在望了。


    薄暮時光,天上一片陰,意思就是好像要下雨的樣子。


    這時候恰追上了前麵的兩艘官船。


    俠二爺推蓬遙望,望見官船鴕樓下站著一對和尚,恍惚像是擄走小紅姑娘的兩個妖喇嘛,再一定睛注視船桅上旗幟號帶。


    他心想不由暗想:別是兵備道方梁串通匪徒……


    這一想到方梁平日的為人,阿諛詔媚為官不正,疑雲陡起,決計跟蹤偵察……


    船到宜昌靠岸,天也還沒有大黑,看他們亂紛紛十分忙碌,征用領水船戶……添購水菜糧食……等等。


    奇怪的是,還雇請了兩個中年老媽子……


    這一切全逃不過俠二爺耳目,他忖度艙裏或有內眷。


    然而,長行載眷客艙決沒有附搭和尚的理由,再則這半天工夫也沒看出有眷的跡象,那麽雇用老媽子又該怎麽講呢?


    是不是小紅姐姐被綁在艙裏,需要女人照料看管呢?……


    想到這兒,俠二爺他可說已有七八分理會。


    當晚二更天官船移碇江中。


    看情形又似乎有點特別,兩艘船並排兒聯係著船舷,燭影播紅置酒高會,全是男人們而且人還很多。


    先是傾樽倒甕歡呼轟飲,後來發生口角爭端……


    那裏頭有二爺聽不懂的閩南人口音,還有比南蠻矩舌更怪異的異域腔調,這還能不是東南海海盜和妖喇嘛?


    紀俠至此一切都算明白了,進一步想,畹君姐姐假定也做了人家的俘虜的話,可能跟紅姐姐同在那艙裏……


    他一整夜睡不著覺,一直盤算著該怎麽去下手營救?


    去家日遠,孤掌難鳴,再來也總是那天晚上讓赫達殺得大敗虧輸,心存餘悸,心疑兩個和尚也會吹劍妖術……


    同時,也不能不顧慮到那些個凶神惡煞為虎作倀的海盜匪徒,因此他就隻好忍耐著相機行事……


    第二天早晨。


    賊船上鴉雀無聲,毫無啟程動態。


    紀俠捉空兒化裝易容,打扮成一個富商模樣,悄然登陸。


    他找到一家清靜珠寶店,脫手賤拋一百顆珍珠,乘機央求店掌櫃幫忙,禮聘當地著名船戶劉策領水上航。


    賓主歸途恰巧碰著幾名海盜岸上閑逛,劉策指為形跡可疑,紀俠看他為人爽直,慨然詳述身世,並說追賊實情,委之腹心許以重謝。


    劉策恰是一條好漢,不但不計任何報酬,反而矢誓竭力相助,用人得力這自然又是俠二爺天大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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