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陀十分喜歡鬆勇,約他同上華山觀玩雪景,痛飲藏釀。


    鬆勇原是閑人,慨然答應,第二日一早他和璧人回寓收拾行李,把帶來的二十名壯丁留在查公館幫同看家,這就背起包囊,步行追上老頭陀,竟往華山去了。


    璧人的師父李念茲前輩剛剛到東北吉林去采參,留有書信請他師兄隨後趕去找他。


    可是勺火大和尚自從攜了鬆勇回山,深喜幸逢酒對,整天價傾樽謀醉,再也懶得遠出,卻派璧人前往追尋。


    璧人巴不得早一天和師父見麵,當即使用山藏秘藥,易容諱貌,仍舊改扮搖串鈴兒走方郎中,間關跋涉,逶迤直趨東三省。


    他這一去足足留在那邊十一年。


    這些日子中間,勺火於伴送鬆勇回京之便,卻去潘公館訪問浣青,目的是在看看璧人幾個孩子,是否可造之材。


    那時候,英侯敬侯安侯甫屆成童,順侯恭侯俊侯恰滿七歲,老頭陀看了簡直沒有一個不愛,他提議要攜帶敬安恭俊四位公子華山學藝。


    浣青雖然尊敬老人家世外高人,但她反對敬侯安侯離開家,倒說是英侯不妨也去。


    勺火曉得她顧慮什麽,歎了兩口氣,連說幾個可惜,也就算了。


    他在潘公館稍住了一些時間,極承老姨太婉儀和浣青優禮招待,幾位小少爺跟他都混得頂熟。


    臨走時請來鬆勇,諄囑他必須好好的傳授那幾個留在家裏的孩子們武藝,說是天下大亂,非有絕技不足衛道保身。


    當日他老人家等著看過敬安順三公子拜鬆勇做了師父,隨後又給老姨太婉儀作揖,請求這位女博士盡心課讀。


    然後再向浣青要了一些銀子,預備路上置辦山區禦寒工具。


    晚上三更天光景,大和尚要走了,眼看浣青臉上有點異樣,實在不忍把英侯帶走。


    臨時變卦,兩隻手隻抱了恭侯和俊侯,別過了送行許多人。


    走在大門口,站在蒼茫夜色裏,點點頭,說一聲“再會”,但見他身子一晃,便去個無影無蹤。


    英侯這孩子,小小年紀也知道抱恨無福追隨杖履,竟是痛哭了一整夜。


    從此他下死勁,上半天隨鬆勇練武,下半天跟婉儀課文。


    鬆勇的武術也是得過異人傳授的,身手並不比璧人差了太多,最近再受了勺火頭陀的指點,也可說是藝臻極峰的武師了。


    婉儀地那一肚子文學,誰還趕得上?


    因此,英侯對於文武兩門得以紮下絕好根基。


    他十二歲那年報在宛平縣考進的學,十五歲中學,聯捷進士,名列第五。


    浣青三上隆格王府,請托老王爺轉奏官家,說是年紀太小,不願讓他便入仕途。


    鹹豐帝自己是個好玩的人,他講過隻有傻子才想當宮,所以他很同情浣青代子懇恩。


    然而他可是氣不過璧人,深怪他潛匿不出,吩咐隆格轉詔浣青,不許她移家他去,留質以冀璧人來歸。


    其實這時候半壁河山,已經淪入長發軍太平天國之手,浣青縱欲他遷,其勢亦無可能,樂得安居帝都,躲避烽火。


    □□□□□□□□敬侯安侯順侯三個小兄弟,他們資質稍遜英侯,但也都不是池中之物。


    查老太太,婉儀和浣青並不熱衷富貴。


    婉儀不特襟懷淡泊,甚至不願兒孫再做滿人奴隸。


    她們因為小孩子一共有六個之多,不敢不讓一兩人應景赴考場,為的是避免招疑興謗。


    英侯既然一舉成名,敬安順三兄弟就不再教逐鹿科甲了。


    說起來很奇怪,安侯承繼查家,他的小性情竟然極似菊人,綺麗風流,清高自貴。


    敬侯慷慨激昂,也很像桂芳。


    順侯滿麵春風,溫暖有如冬日,活脫玉屏的胎子。


    英侯卻是雍容華貴而又幽雅絕倫,他形容軀幹無異璧人,言笑動作儼如浣青。


    查老太太最是愛惜他,從不讓受一分委屈,這就不免稍有容縱。


    大少爺會花錢,外婆有的是錢,予取予求,決不吝惜。


    他在外麵出名的好客,不管文會、詩會,乃至酒會樂會無不參加。


    敬安順三兄弟也跟著逢場隨喜,他們有個好去處,必須瞞著家裏的,那就是上玉標統玉堅家裏學習雜技。


    關於絲竹管弦之類,安侯弄得頂好,蟲魚花鳥之屬順侯學藝最認真。


    英侯敬侯卻注意於狩獵技術和各種暗器使用方法,好在玉堅無所不通,小兄弟竟是學之無窮。


    他們在玉家又結識了暗器名家老鏢客藍奇。


    藍奇這個人很不錯,那一次玉堅綁架鬆虎男,牽累他在步軍統領衙門吃官司,璧人對他相當客氣。


    因此他很感激在心,把數十年的江湖經驗,詳細教會英侯兄弟,無形中又使小兄弟多得一種學識。


    這一天英侯帶安順兩人逛西城,拿吹筒粘竿捕蟲蟻。


    城外小路上碰著鹹豐帝微服跑驢,後麵隻有內廷崔總管隨駕,官家越跑越開心,不由把崔總管丟個老遠。


    這當兒偏有七八個不知死活的流氓,當然也總是不認識皇帝,他們用江湖上黑話,商量劫驢。


    英侯恰好聽到,自無不管的道理。


    這群流氓裏出來一個人,故意過去一碰驢頭,立刻躺倒地下。


    那幾個咆哮洶湧起來,驢背上一把抓下萬歲爺,要剝他身上衣服,還要他的好驢兒。


    英侯先教跟班的上前解圍,不想這群流氓都有兩下子手腳,三個跟班倒挨了一頓好打。


    英侯光火了,跳下馬一搖手中馬鞭子,風掃落葉,把人家抽個東倒西歪,望影而逃。


    皇帝是不懂得給人道謝的,英侯也不要他承情,彼此點點頭笑笑,分道揚鑣。


    萬歲爺平安走了,英侯兄弟後麵卻跟上了兩匹高頭健馬。


    馬背上坐著兩個少年人,大一點的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小一點的隻有十五六,都長得頂漂亮。


    大一點的尤其飄逸英俊,小一點的卻有點靦-可憐生,像個女兒家。


    安侯一匹馬落在最後,他是不住的回頭看那個小一點的。


    大的大約是哥哥啦,忽然一提韁繩,趕向前跟安侯走個並排兒,含笑問道:“你隻管看我們幹嗎?”


    安侯生來口才辯給,他立刻鐙上立起來,抱拳拱手笑道:“你們也在看我們呢,不是嗎?”


    那少年搖鞭大笑,望著後麵說:“喂,你也在看他們嗎?”


    那小的飛紅了一張俊臉,含嗔帶恨地說:“我才不看哩!隻有北京人不懂禮貌,老是回頭看人。”


    安侯笑道:“小哥別罵人,不懂禮貌的不一定是我,懂得禮貌的未必是足下,你不講理嘛!”


    那少年叫起來道:“好家夥,真會說,朋友,貴姓呀?”


    安侯道:“我們是家夥還是朋友,你得先弄清,像你這樣天真的大孩子,我們倒是很少見,告訴你,我姓安,還沒請教你呢?”


    少年這:“我叫華,後麵是我的兄弟叫花,還有一個沒出來叫化,我們一行三兄弟叫華化花……”


    安侯笑道:“那麽府上還有一位叫滑的吧?”


    少年笑道:“有還有兩個,不叫滑叫麻,叫瓜。麻者太麻煩,瓜也有點傻。”


    說著,再來個搖鞭大笑,撥轉馬頭又去問那小哥說:“還有什麽要問的嘛!”


    小哥說:“前頭兩位姓什麽?是幹什麽的?家住在那兒?”


    安侯搶著說:“左邊那一個姓英,右邊那一個姓順,我們一行三兄弟姓英順安。”


    安侯這一開玩笑,那小哥又縱馬上前來了。


    他沉著臉問:“你們在旗?”


    安侯笑道:“在旗怎麽樣?”


    少年說:“在旗,我今天要管教你,剛才是我叫那些人搶驢子的,你們為什麽多管閑事?”


    安侯還是笑,邊笑邊說:“算了吧,看在小兄弟花……臉上……管教,你太客氣了!”


    這當兒,英侯一騎馬回頭來了。


    他迫近少年鞍畔問:“朋友,你要管教誰?”


    少年道:“你們大約總有兩下,下來!”


    說著,他一躍離鐙,英侯也就跳下馬了。


    順侯笑嘻嘻的倒騎馬背上叫道:“小哥,我們三個人呢,你也下來吧!”


    安侯橫睇著人家臉上說:“他也敢!”


    一句話沒講完,小哥霍地從鞍橋上縱起來,燕子穿簾,化個蜻蜒點水,一竄竄到安侯馬前,說:“你講什麽?”


    安侯趕緊飄身下地,滿麵驚疑地說:“不要認真,我陪你玩兩手兒。”


    小哥微微一笑,扭翻身卻去騎著馬站住說:“我不和你打,看你這樣子還夠不上。”


    安侯拖著靴底兒,搖晃著跟過來說:“我看你也不成,我們還是談談吧。”


    小哥道:“你不瞧,他們打起來了,那是你的哥哥,他姓英嗎?”


    買侯笑道:“你們為什麽恨旗人?”


    小哥道:“旗人還有好的嗎?剛才跑驢子的是旗人,搶驢子的也是旗人,抱不平保鏢的又是旗人,你們一家子都搞不清,還要鳩占雀巢治天下管萬民,你說,有多少漢人蒙冤受屈?這不可恨!”


    安侯笑道:“你講的太模糊,我倒是實在有點搞不清,你的話應該對皇帝說,旗人不見得一個個都是皇帝,做官的也並不多,壞的自然有,好的何曾無?


    你大約是漢人,漢人如果都是安份的,貴昆仲未必會叫什麽華化花麻瓜,還會帶人搶驢子。”


    小哥又紅了臉說:“你就少說,我們也肯搶人家的驢子?我們有的是好馬,驊騮千萬,騏驥成群。”


    安侯笑道:“好大的口氣,那麽你們是什麽地方人?到底姓什麽?”


    小哥道:“我們家住在新疆巴爾喀什湖邊,我們姓華,哥哥叫玉奇,我叫菊冷。”


    安侯點頭讚歎道:“好名兒,不是講還有一位同行嗎?”


    菊冷道:“他叫梅問。都告訴你吧,留在家裏兩個叫蕙容、蘭韻,我們四個人排行,梅蕙菊蘭……”


    安侯怔一怔說:“四個人排行,你哥哥不算在內?尊大人是幹什麽的?你們總不能是哈薩克人?”


    菊冷一張臉越發紅了,他忽然跳著腳說:“你好厲害呀!自己一句話不肯實說,我什麽都告訴你了,你還要問。”


    安侯笑道:“我也告訴你,我姓查叫安侯,我那好打架的大哥叫龍英侯,那坐在馬背上望你的姓潘叫順侯,他隻有十四歲。


    我和英侯哥同庚十六歲,我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承繼三家嗣續,所以不同姓。


    家裏還有一個二哥叫敬侯,他也十六歲,出門的有兩個弟弟叫恭侯俊侯,他們今年也同是十四歲,我們一共六兄弟。”


    菊冷聽得出神,忽然攔著問道:“有一位龍璧人前輩,你也認得?”


    安侯大驚道:“他老人家就是我們的生父,出門十一年了,你們見到嗎?”


    菊冷停疑了一下說:“我們沒見到……”


    說著,一聳身躍上馬背,尖聲兒叫:“哥哥,不要打啦,他們都姓龍哩!”


    那少年玉奇和英侯正打得難解難分,立刻鷂子翻身,跳出圈子,搶過來問:“怎麽,他們都是姓龍?”


    菊冷道:“走吧,走吧,不要問了,龍老前輩不在家,他說出門十一年了。”


    玉奇回頭又看住安侯問:“他丟了官?”


    安侯道:“不,他是逃官。”


    玉奇仰天大笑,笑著又說:“好,真好。”


    說著,猛回頭再趕到英侯跟前,伸手捉住人家一條臂膊說:“你算有種,我石華龍三入中原,初逢勁敵,再會吧!”


    撲地起個旋風,騎上馬背,霍地又躍起來,駢足背立鞍橋上,抱拳拱手,含笑點頭。


    眼見那匹馬狂風驟雨似的,潑刺刺飛跑而去,這裏,菊冷也就向安侯回眸一笑,頓韁繩一溜煙追著走了。


    英侯和安侯都楞住了。


    順侯倒爬在馬屁股上望了半天,喃喃自語道:“這樣的騎術還不比我們強?人,也真該謙和點,打了半天,到底還勝不了人家。”


    英侯最愛順侯,聽了他的話,笑起來說:“他要打,我那能示弱?想不到今天我真的開了眼界了,這兩個人很可疑,我們還要尋找他。”


    順侯道:“你沒聽見那小的跟三哥講,他們家遠住在新疆呢,人家也有五個弟兄,玉呀,梅呀,菊呀好熱鬧。跟你打架的叫玉奇,跟三哥聊天的叫菊冷……”


    英侯道:“菊冷,這不像男孩子的名字,他那樣子也不太像男人,你不看,三哥著了迷哩!”


    順侯提著嗓子叫:“三哥,人家差不多跑到西山了,你還呆望什麽呢!”


    安侯道:“哥哥,那個菊泠一定是女人,她那一身輕功真了不起,狐狸一般快。”


    英侯笑道:“女人怎麽樣?人家簡直有意逃避你呢!”


    安侯道:“你等著瞧吧,後麵必有好文章,小小年紀由新疆老遠跑來,他們是幹什麽的?”


    英侯笑道:“幹什麽的?還不是來找你。”


    安侯道:“哥哥,打發跟班回去吧,我們上館子吃飯,我今天真要喝幾杯酒,心裏老是不痛快。”


    英侯道:“成,咱們這就走。”


    說著,便把三個跟班丟下,讓他們自個兒回去了。


    弟兄三匹馬,一直上前門大街一家叫四海春大館子樓上,找了付靠窗的座頭,叫了酒菜,喝酒中間談的離不開玉奇菊冷。


    安侯總是懶懶的不勝惆悵,他說還有一個叫梅問的沒出來,這也一定是個女的。


    菊冷嬌豔絕俗,梅兮當亦可人……說著頻頻歎息。


    英侯看他這一個樣子,一時乘著酒興,便教酒保拿來筆硯,蘸個筆酣墨飽,站起來向新新的白壁上,颼颼地寫下四行字:


    菊冷無寒相;


    玉奇-有瑕!


    微歎何所恨?


    未許問梅花!


    四行字寫得龍飛鳳舞,雄勁有力,連捧硯守在一邊的酒保也看得呆了。


    這家館子是英侯和虎男常來喝酒的地方,掌櫃的十分巴結英侯,一來知道他來頭不小,二來也敬重他是個有數的名士。


    英侯無意中留下這首詩,掌櫃可是歡喜得什麽似的,雖然不懂詩到底做得好壞,卻真有拿碧紗給籠起來的感想。


    但是當他們弟兄走了不久時間,這家館子門外,停下一匹黑色駿馬。


    馬背上下來的是個姑娘,青布包頭,青布緊身褲褂,底下一雙小腳好像也是青布幫鞋,卻讓褲管蓋個嚴密,看得不大清楚。


    她沒有夥伴,也沒帶包囊,手中隻拿著一條講究的馬鞭子,長身玉立,雙眸剪水,進來往裏頭看了看,便上了樓。


    她的座位恰是剛才英侯哥兒們坐的地方,一抬頭就看見壁上那首詩,她整個人怔住了。


    像她這樣鄉村姑娘的打扮,光顧到四海春這麽大的館子,實在太少。


    然而許多見過大世麵,慣於服侍闊爺們的夥計,沒有一個敢看不起地,因為她的態度非常從容大方,那一對美麗得如朗星一般的眼睛,尤其使人傾倒。


    這時地怔了好一會工夫,兩隻水蔥兒似的手,不禁伸到脖子底下打開包頭青布的結子,而且把這塊布扯下來扔在一邊了。


    隻見她厚發堆雲,圓姿替月,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左邊腮上還有個深得可愛的酒渦兒,那美貌,讓站在一邊等吩咐的酒保看來,總可疑地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人間那裏找得出這般美人兒?


    因此酒保也怔住了。


    這當兒,扶梯上又上來了一對風塵人傑鬆虎男和他的太太紅葉寶芳。


    他們也還不過三十歲的人,依然花枝招展,玉貌朱顏。


    老爺們帶太太上館子,在那時代不算太普通。


    虎男,他原是風流學士,紅葉一代英雌,他們小謫人寰,自不是世俗淺陋所能束縛。


    這四海春酒家,他們倆常來的,樓下一陣唱嚷,那邊等著服侍姑娘的酒保,清醒過來,搶出來忙不迭的陪笑招呼,可就把姑娘丟在一邊了。


    虎男夫婦坐下,兩對眼睛不約而同的都停在那邊姑娘身上,彼此心中都在吃驚。


    這是一個小小敞廳,隻有兩三個雅座,姑娘那邊靠街窗,午後的晚照,照得特別紅亮。


    他們夫妻倆越看姑娘越美,彼此就計較到她所發怔的對象。


    不留神不要緊,這一留神,虎男便叫起來道:“不得了,那又是英侯玩的什麽把戲……”邊叫,邊又站起來。


    這一叫可把姑娘叫回頭了,她臉上紅紅的看了虎男,又看紅葉,忽然扭轉柳腰兒,忽然又似有點難為情樣子。


    一會姍姍地走過來了,她一邊手牽著發辮兒,一邊手掠著額前蓬鬆的短發,也就隻走了兩三步,紅葉早是迎出坐位來。


    彼此走到相當距離,彼此都站住,互看看,含笑,點頭。


    究竟遠是紅葉說:“姑娘,請這邊坐。”


    姑娘彎彎腰說:“姐姐,你貴姓?”


    紅葉道:“我們姓鬆,我叫寶芳。”


    姑娘又彎腰叫一聲:“寶姐姐。”


    紅葉又說:“他叫鬆天虯,我的丈夫。”


    姑娘又向虎男鞠躬,可是嘴裏叫不出什麽。


    虎男笑道:“姑娘,你看那首題壁詩有什麽感想呢?”


    姑娘嫣然笑道:“沒有什麽感想,這留詩的人,你是認識的?”


    虎男笑道:“不但認識而且頂熟,他叫龍飛字英侯。前科第五名進士及第,今年十六歲,他的父親龍璧人前輩,是我的師父,我的父親又是英侯的師父。”


    姑娘驚疑道:“龍璧人是什麽樣人?他老人家在京嗎?”


    虎男道:“龍老前輩技勇蓋天下,前為九門提督,逃官遠出,一去十一年,音訊不通,眼前家眷還在京寄寓。”


    “他府上還有什麽人?”


    “人多了,他有六個兒子,英侯居長。”


    “六位公子都學武嗎?”


    虎男笑道:“蘭桂騰芳,允文允武。”


    紅葉看他倆問答不休,恰好樓下又給送酒菜來了,這就忍不住道:“姑娘請坐下細談,要查問龍府消息,我們可是都知道的。”


    姑娘笑道:“也沒有什麽好查問的,龍老前輩的大名,我倒是聽過。”


    說著,她是讓紅葉給攔在座位上了。


    酒保急忙替她添上一付杯碟匙筷,又去拿來她的包頭青布。


    虎男坐下執酒壺給她斟了一杯酒。


    姑娘隻是站起來一下,什麽也沒說。


    虎男笑道:“我看姑娘像是練過武的,不是嗎?”


    姑娘笑道:“練是練過的,不過淺薄得很。你是龍老前輩的高足……”


    虎男笑道:“高足,那太笑話了,我隻是膚受耳食,毫無實際。”


    姑娘撇撇嘴說:“你客氣。”


    紅葉舉起酒杯兒說:“姑娘請幹杯用菜,我們杯酒相逢,一見如故。”


    姑娘臉上酒渦兒微微一動,就也舉起酒杯。


    虎男一邊卻已照著杯底兒了。


    紅葉敬過酒,姑娘借花獻佛也回敬了他們夫妻,彼此都覺得對方豪邁投緣。


    紅葉笑道:“我們話說得很多了,還沒請教姑娘貴姓,貴鄉那兒,來京多久了,住在什麽地方?”


    姑娘笑了笑,卻把眼看去站在那邊的酒保。


    虎男立刻就說:“夥計你下去,這廳算我們全包了。”


    酒保回一聲“知道”,就急急走了。


    姑娘這裏又笑笑說:“我的家遠在新疆,這一次和我弟弟玉奇,妹妹菊冷來京觀光……”


    虎男搶起來問:“玉奇?菊冷?那麽姑娘一定叫梅?……”


    姑娘點點頭笑道:“我叫梅問。”


    虎男大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好,不負叫梅,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臉又紅了說:“那裏,我們姐妹四個,我是大姐,我們從母姓姓華,母親原是北京人,身負絕技,流徙異域,撫孤成人……”


    紅葉趕緊站起來問:“尊堂閨諱盛畹?”


    姑娘嚇得也跳起來,楞住了。


    紅葉從桌上伸手過去,緊緊和姑娘互握著,淒然說道:“妹妹,我們真不是外人,難得賢姐妹竟有四位。”


    姑娘道:“我們還都是螟蛉的,母親隻生弟弟一人。”


    紅葉道:“妹妹,那就是了。你母親的身世,恐怕我曉得的還要比你清楚,這裏不好講話,可否請到我們塚暫住,我還得給你介紹龍老前輩一家人。”


    姑娘道:“我這樣子風塵仆仆……”


    紅葉這:“那有什麽關係?我說,你們姐弟藝成來京,必有所謀……”


    說著,更放低聲點說:“我再告訴你,你外祖父華良謨大人的冤仇,龍老前輩已經替他昭雪了。


    豫王爺裕興賜藥自盡,華大人幕下一個叫苗信的師爺,那就是賣主求榮,設謀陷人的主犯,判個斬立決。


    華大人追謐文肅,這個仇報得幹淨俐落,不留遺憾,還有害你父親的前真定縣知縣何文榮和那個王師爺也宰掉了。”


    姑娘趕緊問:“這都是龍老前輩在任九門提督時候給辦的麽?”


    紅葉道:“對呀,他老人家做官就為要替你母親報仇,報了仇不久就掛冠潛隱。”


    姑娘點頭歎了一口氣說:“在理我們姐弟都應該去龍府拜謝伯母的,不過我必須急找玉奇和菊冷。”


    紅葉道:“妹妹,你務必去一趙的,要知道龍伯母跟你母親情逾骨肉,還有一位查家大少奶奶上一字菊,下一字人,她最愛惜你母親。”


    姑娘道:“我知道,她是我們的表伯母,母親常常思念地。”


    紅葉道:“可憐,她見不著你們姐弟了,她……死了……”


    說著流下兩行眼淚。


    姑娘的眼眶也紅了,她說:“我得先走一步,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們姐弟一同去請安。”


    邊說,邊拿包頭布把頭發一攏,匆匆打個結,伸手坐椅背後抓起馬鞭,又說:“我今天聽到這許多消息太興奮了,但我必定從速找弟弟妹妹,怕他們無知……”


    說著,飛快的離席,彎彎腰人便飄然下樓去了。


    □□□□□□□□梅問,她追隨玉奇菊冷遠道來京,目的就在於謀刺豫王,鬧翻帝都為他們的外祖父華良謨複仇雪恨。


    偶然路過四海春酒家下馬打尖,讓她看見了英侯的題詩,偏又碰巧得遇虎男紅葉夫妻倆登樓買醉。


    相逢問訊,恍接故交,一席快談之下,審知大憝伏辜,璧人棄官就隱。


    姑娘耳聆好音,心安意愜,不願弟妹多事招搖,急於加諸告誡,驀爾告辭,飄然逕去。


    虎男紅葉也都料到她個中秘密,以此未敢挽留。


    當時夫妻倆又喝了一會酒,逕上潘公館來見浣青。


    這時候剛剛掌燈,英侯和安侯恰也在屋裏談的說的還都是玉奇菊冷兄妹。


    虎男給浣青請過安,回頭便看住英侯笑道:“你在四海春題的好詩,足下無緣得見梅花,梅花倒先拜讀過大作了,看樣子簡直傾倒得了不得!”


    英侯搶起來問:“怎麽,怎麽……你們由那兒來?遇見了華梅問嗎?”


    虎男笑道:“豈敢,足下無緣,我偏有福。”


    安侯一聽,趕緊跑過去一把拖住紅葉,央告著說:“大姐,告訴我他們一行是不是三個人?那個最小的就叫菊冷,她也在場?”


    紅葉笑著說:“三爺原來是陶淵明,令兄偏又是林和靖,梅兮菊兮,原都不錯,如果大喬歸策,小喬歸瑜,那真是可喜可賀,然而這事在我看一點不難……”


    安侯紅了臉直笑。


    英侯道:“人家說梅問,你偏要牽上菊冷。”


    安侯道:“急什麽呢,你不會問你的嗎!”


    浣青道:“請你們安靜一點讓大姐講話好不好?”


    說到這兒,剛好玉屏替紅葉送了一杯茶過來。


    紅葉低低地笑道:“他們哥兒倆都著了迷哩。”


    玉屏道:“可不,可恨他們沒有一個不像爸爸的。”


    紅葉笑道:“像姑老爺也不好,道貌岸然,嚇也嚇死了人。我告訴你,那朵梅花的確美豔絕倫,菊花我可是還沒看見,大約也總是很美,不然三爺的眼光如炬,豈有謬賞的道理呢?”


    浣青道:“她們果然是華姐姐的螟蛉女兒,一定錯不了的,華姐姐那樣一個愛標致的人,她還能有醜的姑娘?


    大姐,你詳細說怎麽樣會碰著梅問,她對你講了什麽話?我總懷疑她們遠道來京必有異謀,假使沒有秘密,華姐姐絕對會教她們來找我們的。”


    紅葉道:“我和虎男也這樣想,看梅問講話的神情,確有許多可疑,我以為她們還是瞞著母親私入中原的。


    也許是由母親口中聽說了一些片段故事,年輕人藝成技癢,冒然來京,意在為母複仇。她們的目標必然就在豫王裕興身上,所以我給梅姑娘一個開門見山,直截告訴她裕興業已伏法,姑老爺十一年前棄官遠遊。


    她聽完我的話很歡喜,又像有點感傷,後來她卻急於尋找她的弟弟妹妹,說是怕他們年幼無知,又說今兒晚上或明早會來請安的。”


    浣青道:“你看她那樣子還懂事嗎?”


    紅葉道;“聰明內蘊,講話藏鋒,一點兒不冒失。”


    玉屏道:“到底長得怎麽樣呢?”


    紅葉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委實美豔絕倫!”


    虎男接著笑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塗粉則太白,抹脂則太紅……英侯,以為如何?”


    英侯這時忽然陷於沉思狀態,他竟是理也不理。


    浣青道:“虎男,你相信她們會來嗎?”


    虎男道:“我想會來的。”


    浣青道:“不然,她們不存心生事,也許會來的,否則……再說,他們年輕輕的一群,數千裏跑來京師,就憑你們夫妻兩三句話鎮住了嗎?”


    紅葉道:“姑奶奶的話對,我害怕他們輕舉妄動。”


    虎男道:“師母的意思……”


    浣青道:“我的意思,要請你立刻去豫王府前後了望,萬一遇見,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拉回來,假使他們已經鬧出什麽事,你就不要管,我們現在受不了牽累,這一點你必須明白。”


    虎男道:“我曉得,我這去。”


    說著走了,虎男走後,屋裏卻也不見了英侯和安侯,原來英侯就在浣青跟虎男講話時,悄悄地拉了安侯出去。


    哥兒倆躲在書房裏交換一下意見,馬上忙著更衣,隨帶應用兵器,由後門溜走,一直闖出彰儀門外城,大路旁揀個蔚密叢林,各自上樹埋伏。


    一切果然不出英侯所料,約莫三更初天氣,遙望城內一片火光衝天,測料方向恰是豫王府邸所在。


    不久時間,眼見對麵城頭上出現了兩個人,在前的軀幹較小,身段非常靈活,狐狸似的一下子就跳過了護城河,這個人便是菊泠。


    後麵緊跟著玉奇,風飄落葉盤旋而下。


    他們倆也不過剛剛落地,忽然城上又飛起兩條人影,一黑一白,翩翔搏擊。


    那穿黑的正是梅問姑娘,她那時使個鷂子翻身,騰空欲墜。


    穿白的燕剪掠波,平穿而出,上下接個正著,劍光閃閃如電,雙雙飛落河邊。


    菊冷玉奇立刻回頭參戰,夜寒料峭,星月斂形,數行殺氣破空,一片狂颼卷地,幾番狠鬥,勝負未分。


    玉奇忽地一聲長嘯,拔步急退。


    菊冷隨後撲地起個大旋風,一竄七八丈遠近,植劍於地,喘息連連。


    玉奇趕到,喝一聲“走”,兄妹這便奔過英侯安侯藏身的那一堆叢林去了。


    前麵隻剩下梅問一人,獨力拒敵,且鬥且卻,看看退到切近,英侯眼尖,看清楚那穿白的竟也是一個女人,渾身縞素,健步如飛,使發長劍端的驚人。


    梅問雖也不弱,卻是顯得非常吃力,料她工夫一長,便要甘拜下風。


    英侯心動,探手鏢囊裏準備接應,眼覷那女人一劍虛劈姑娘左肩,姑娘一劍磕空,柳腰兒微微一晃,敵人一支劍化作白蛇吐信,挺進直取心窩。姑娘慌忙撤身倒退。


    那女人可是真狠,身法步法捷若猿猴,伏地追風,連環揮劍橫削姑娘雙足,迫得姑娘一陣亂跳,不容她有還手工夫。


    那女人霍地竄起來,力劈華山劍光已臨頭上。


    緊急裏,英侯手中鏢劃空逕出,正中敵人仗劍右膊。


    隻聽她一聲淒然驚叫,劍落身傾,顛躓而走。


    英侯剛待再發鏢,遠遠處玉奇的聲音叫起來道:“別殺她……放她逃生……”


    叫聲裏,那女人曳看一條傷臂,轉眼間奔過護城河去了。


    這時候梅問姑娘兀自站著發楞。


    英侯早是一躍下樹,過去向她作個長揖,笑道:“姐姐受驚了。”


    姑娘喘過一口氣,回眸把人家上下看了一下,-然問道:“你姓龍?謝謝你啦……”


    英侯急忙說:“那裏,那裏,我叫龍英侯。”


    姑娘道:“你怎麽會曉得我們……”


    英侯道:“我是初更天氣出了彰儀門的,一直守到這時光,我知道小豫王金珠廣蓄能人,恐怕姐姐遭遇意外,可是我又不便上王府接應,隻有躲在這兒默祝姐姐吉人天相。”


    聽了英侯這幾句親親熱熱的話,姑娘不禁心跳麵赤,星光下趕緊側身把一張臉隱在樹叢裏。


    英侯追著問:“姐姐你現在就回新疆去嗎?”


    姑娘不能作聲,但樹後卻有人接著答話:“離這兒不遠,蘆溝橋,有我們秘密藏身的地方,怎麽樣,跟我們走好不好?”


    話還沒聽完,英侯整個身體已讓人家舉了起來,隻覺得那人力氣非常之大,使個千斤墜,人家兀自不在乎。


    這就隻好笑這:“玉哥哥好膂力。”


    玉奇縱聲大笑,輕輕地放下龍小爺,說道:“你是不錯,得,我們走吧,這裏不好再逗留。”


    梅問道:“菊冷跑那兒去了?”


    玉奇笑道:“那邊還有一位查公子死纏夾!”


    說著的便又來一聲長嘯,夜色蒼茫裏,菊冷小姑娘驚鹿似的飛躍而至。


    梅問說:“走吧!”


    邊說邊有意無意的拿肩膀碰了英侯一下,一個箭步竄出去,蜻蜒點水向前緊跑。


    英侯不由不跟著一同跑。


    背後菊冷和玉奇且跑且用新疆土語問答。


    約莫趕了一裏多路,路旁樹下跳出一條漢子,一手牽著四匹馬,一手握著一把馬鞭。


    梅問搶過一枝鞭在手,嘴裏也講了一句土話,那漢子立刻把三枝馬鞭交給玉奇,跳上一匹馬背疾馳去了。


    這裏剩下三匹馬,各自走近主人身邊。


    玉奇笑道:“英侯跟我來,大姐姐上自己的馬,三妹留著等那呆子。”


    菊冷道:“不,不,我和大姐並騎。”


    她這邊說,那邊玉奇拉英侯上了馬,梅問卻已經走得老遠了。


    菊冷拔步追大姐,可是她的那匹馬也跟在背後跑。


    小姑娘可真急了,扭翻身跳著腳直喊:“安戾,安侯,你怎麽啦?傻瓜!”


    這一喊,才算把安侯喊出來了,兩腿攢勁,箭一般快,射到菊冷跟前,陪著笑道:“什麽事?妹妹!”


    菊冷道:“你這個人怎麽一點不講禮貌,誰是你的妹妹哪!請上馬啦,趕快……”


    安侯笑道:“咱們共乘嗎?”


    “屁……再胡講我拿鞭子抽你!”


    “你這算客氣……”


    “不陪你啦,到底走不走?”


    安侯慢慢的爬上馬背。


    菊冷又說:“我的馬不用鞭,你得好好騎,我就站在你背後,追上他們。”


    “站?那怎麽行。”


    “你就別管我。”


    邊說邊扯纏繩給搭在鞍橋上,輕輕的拍了馬脖子,馬潑開四蹄跑了。


    煙塵裏安侯回頭看小姑娘,隻見她幾個伏身,兩三下健跳,人便站在馬屁股上麵了。


    安侯大聲嚷:“坐下來,坐下來……”


    小姑娘提起一隻腳踹了他一下,我們查少爺可是動也不敢動。


    馬是真快,頃刻間越過玉奇趕上梅問。


    就在兩匹馬並馳時光,小姑娘使個飛隼投林身法,卻又飛到姐姐馬背上去了。


    這樣三匹馬馱著五個人疾駛了半個時辰,來到蘆溝僑上,大家認蹬下馬,岸旁出來兩三個人接去韁繩。


    玉奇低聲兒吩咐了幾句話,回頭便去牽著英侯一隻手說:“我們講究的是不留痕跡,馬是不能騎了,還得步行一段路,不過不太遠。”


    邊說,邊領著英侯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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