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南枝找古農喝了幾杯悶酒,回到屋裏來,睡不貼席,吹燈起坐,蚊語若潮,蟲聲如織,床前明月瀉池,窗上樹影橫斜,中夜蒼涼,幽愁萬種。


    在這百無聊賴的當兒,想寫張給璧人的信,偏是拿起筆忽然又想作詩。


    剛好案頭放著一部定-詩集,信手邊翻邊看,集的是:


    “半生中外小回翔,丹實瓊花海岸旁,消我關山風雪怨,溫柔不住住何鄉?”


    “少年哀豔雜雄奇,留報金閨國士短,藝罷心香屢回顧,天將何福與峨眉?”


    “難將肉眼測天人,閱曆天花悟後身,今日簾旌秋縹緲,我來著手竟成春。”


    “忽向東山感歲華!斷無夭夢到天涯,一番心上溫馨過,覓遍南天無此花。”


    “小別風絲雨也絲,笛聲叫起倦魂時,吳棉一幅單鴛被,慚愧飄零未有期。”


    “雙負簫心與劍名,梅花四壁夢淒清,征衫不漬尋常淚,付與鴛鴦訴不平。”


    南枝滿腹牢騷,一腔哀怨,借他人的文字,吐一已心所欲言,信手拈來,倒也風流清絕呢!


    集罷,自己朗吟了兩遍,心裏覺得鬆暢了些,扯出一張薛濤箋把它騰清過來,箋末又寫了兩字“寄華”,隨手夾在書堆裏,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南枝還沒起來,玉屏來傳老太太的話,說是要帶他上藥王廟去上香,替浣青祈病。


    南枝匆匆起來,盥洗一番,吃了兩口麵,便陪著老太太出門去了。


    偏是這一天浣姑娘身子好一點,南枝不在家,一個人躺在床上悶得慌,下床來,喊銀鈴兒上前扶著,在房裏來回走了幾步,雖然兩腿酸軟,心裏倒舒適。


    隔著窗檻望到外麵,天氣非常好,而且沒有一點風,忽然想到南枝屋裏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著銀鈴兒肩頭,慢慢的上花廳裏來。


    她坐在南枝床上歇了一會,看見桌上,筆墨縱橫,書籍零亂,心裏想:“男人真不中用,連這一點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沒有,如果他有了一個我……”


    想著,憔悴的一張臉,微微冒了一絲紅暈。


    她懶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筆上了匣,把墨歸了床,再把那一堆書整理一番。


    她發現了一張桃花色寫滿了字兒的箋,扯出來一看,那“寄華”兩個字,像利鏃一般刺在她的眼簾。


    可憐她心上一陣劇痛,眼淚便像雨一樣奔瀉下來,咬著牙兒,拿定精神把六首詩讀完,喉嚨裏一陣幹咳,張開嘴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腿兒一軟,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銀鈴兒看了嚇得要哭,浣青對她搖搖手掙紮著要爬起身,銀鈴兒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浣姑娘有氣無力的教銀鈴倒了一杯茶喝下,托著頭定了一會神,悠悠地歎口氣造:“石南枝,你做得好詩……”


    念著把詩收在袖裏,發了一會癡,心裏已是橫定了主見,揩幹眼淚,顫抖著回去了。


    南枝在藥王廟記起了夜來集的詩沒有收起,心裏隻是不安寧,抽了藥簽,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裏跑,走近桌前隻嚇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著浣青吐的那口鮮血,往前一滑,低下頭這一看,忍不住驚叫了起來。


    難為他一邊追悔,一邊擔憂,真像是熱鍋裏螞蟻,不住的來去盤旋,滿想過去看看浣青,卻怎樣都鼓不起勇氣,想到無可奈何,隻得裝病躺在床上。


    那邊浣姑娘,她倒十分鎮定,老太太把抽回來的簽給她看,她含笑道了謝,便勸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個人冷靜地癡想一會,便教銀鈴把菊人請來。姑娘兩人隨便談了一會家常,憑菊人怎樣聰明,都看不出她的傷心。


    終於她說道:“嫂嫂,你說,表哥這個人心情如何。”


    菊人笑道:“和靄深情,還有什麽說呢!”


    浣青笑道:“盡有人滿麵春風,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人聽了,心裏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並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講這樣話,大罪過了。”


    浣青慘然笑道:“嫂嫂,你以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麽?可憐你也是一個糊塗蟲。”說著,忍不住掛下兩行眼淚。


    “你隻管將無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這病怎樣能夠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處上看想,你偏是不聽話,教人真沒辦法。”


    菊人說到這裏不覺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太要好了,也許熱極生風,有一兩件事發生了誤會。再說男女相慕,那個不是這樣?不過這誤會隻是一時的,過去了自然會互相諒解。


    這點理由說來話長,反正你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過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腸,不像女人那樣柔婉,他不能處處體貼入微。像你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他守你時什麽事都親手做過,像這樣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該予以寬容……”


    菊人一邊說,浣青一邊搖頭冷笑。


    菊人說到這裏,霍地浣青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菊人這一驚真是不小,急忙搶上前把她扶住,卻早人事不省,昏迷過去了。


    菊人喚了半天,還是不醒,弄得手足無措,心急欲焚,滴著眼淚,口裏又不敢聲張,怕驚動了老太太,她抱著浣青隻是嗚咽。


    玉屏進來,看見這樣子,嚇著要嚷。


    菊人含淚把她止住說道:“你倒杯滾水來,找銀鈴兒去請表少爺和少爺,千萬別給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遞給菊人,自己便去找銀鈴。


    這個小丫頭原來捉著空兒,躲在床上睡覺去。玉屏連推帶喊,鬧她半天,還是滿口夢話,胡纏不清,急得玉屏隻得自己跑去了。


    菊入一手攬著浣青,一手捧著茶,顫搖搖沒作理會處。


    這時浣姑娘已經暈厥時間很久,可憐菊人一顆心隻是突突地跳,好容易聽見南枝急步搶進來的聲音,便哽咽著說了一句:“浣妹妹不好了。”手一軟,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南枝一身是水。


    南枝三不管,踏上床沿,一看浣青通襟是血,心裏一陣難過,俯下身就著菊人膝上,把浣青抱了起來,照住臉喚了兩聲妹妹。


    浣姑娘悠悠氣轉,眼皮一動,哇的一聲,衝嘴又是一口血,把南枝臉頰噴上。銀牙一咬,人又暈過去。古農進來,急急牽著浣青的手,按一按脈便說道:“不要緊的,你們別著急,南枝,你輕輕放下她,玉屏快去弄點鹽湯來。”


    南枝癡癡地雙手捧著浣青,古農的話,他就完全沒有聽見。


    菊人扯看他的後襟,又說了一聲,才算鎮住了他的魂魄,把浣青放下,跳下地來站著發呆。


    玉屏托起浣青的頭,菊人拿牙筷子挖開她的銀牙,古農舀著鹽湯,亂哄哄灌了一陣。


    浣姑娘魂靈歸舍,睜開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淚下如雨,側著頭往床後,一會兒後似乎睡著了。


    大家暫時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人看南枝半邊臉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頹敗,低著頭站在一邊,心裏又見憐,又是恨的。


    菊人低著聲,對他說:“你還不回去洗臉換衣服?這裏沒有你的事了,等會我再找你。”


    南枝看了菊人一眼,搭訕著去了。


    這裏菊人和玉屏兩個人,心裏都明白南枝有什麽事教浣青痛心,卻隻是猜不出為著那一樁那一樣。


    菊人看浣青睡得十分沉,教玉屏留心守著,自己氣憤憤地,便往花廳來。


    南枝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愁,菊人進來,他帶理不理的向她點點頭。


    菊人身子擲在楊妃榻上坐下,眼淚瑩瑩的把南枝瞅了一會,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為著那一樁事,害她傷心到那個地步?”


    南枝兩手抱著頭,卻不答應。


    菊人發怒道:“南枝,有什麽事,你得說呀,你說,也許我有法子替你轉圜。”


    南枝愁然說道:“我並沒有什麽教她傷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藥王廟燒香,她似乎來過這裏。


    本來我是喜歡東塗西抹的寫些不相幹的詩詞,昨兒晚上在你那邊喝了幾杯酒,回來時天氣熱得難受,信手集了幾首詩擱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來喊我,糊裏糊塗我便出門去,忘記了把它收起,她一來就把它帶走了,還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為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來過的,本來我也想跑過去對她解釋,可是她一個火栗子的脾氣,我真有點怕她……”


    南枝一邊說,一邊不住的揉拔著頭發,那樣子分明是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菊人看了不免又是可憐。她皺緊一對秀眉,想了一會,便問道:“你集的是那一部詩呢?裏頭說的是什麽樣話?”


    南枝伸手一指桌上,說道:“是這部定-詩集。”


    菊人似乎吃了一驚,詫異著道:“是這一部詩麽……”


    說著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又說道:“你一定說到華姑娘身上了?”


    南枝低頭不應!


    菊人站起來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說抱怨的話,還好是集句,我盡量替你去解釋,皇天庇佑,隻要她肯聽信我的誥,大家都有清閑的日子過……”


    說著搖了一陣頭,匆匆地走了。


    浣姑娘醒來,看見玉屏守在床前流淚,便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別哭,我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並不要緊,這會兒好了,你隻管到老太太那邊去罷!”


    玉屏拭看眼淚道:“我的小姐,你這一陣鬧,真把人嚇死了,到底為著那樁事,急得這個樣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輕輕的姑娘,得了這種病如何了得……”說著又哭了。


    浣青笑道:“我好了一點,你又來招我傷心了,像我這樣一個孤苦零仃女兒家,原是無關痛癢的贅物,生和死有什麽值得顧惜?”說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玉屏道:“雖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徹,也何至一意自戕!這年頭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嬌豔的花,老太太,少爺少奶奶又是那樣愛惜你,你有什麽不順意?後來好的日子正長呢?自己不自愛,真的鑄成大錯,就說自己不當事,也該替老太太看想,她這樣大的年紀,經得起傷心麽?


    我一個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說句大膽話,我們真是親姊妹一般,有什麽話不可說?我看表少爺待你也不錯,女兒家那能夠一味任性,你的舉動總是太過剛強了,這種用情,隻有教男人家灰心。


    他那樣子也不是好脾氣的人,這幾個月來受盡你的閑氣,可憐他已經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們家裏,還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輕言正色說到這裏,浣青微微嗔著抓她一推,說:“呆丫頭!你瘋了麽?這是什麽話,我沒有攏絡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邊印了兩下,笑道:“我是什麽人,我配麽?我配,我就不像你這樣蠻幹。”


    浣青罵道:“你別有意來找我的關心了,虧你厚臉皮什麽話都說得出口,還不替我滾出去。”


    玉屏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你別擺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麽不明白……”


    浣青手拍著床沿罵道:“玉屏,你再說,我告訴老太太去,你是成心來……”


    說到這裏,菊人一掀門簾子問了進來,笑道:“什麽事!不必告訴老太太,待我來評個道理兒。”


    浣姑娘聽了,闔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聲笑道:“我勸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殘,對待表少爺要拿出一點忍耐工夫,你說,我這話錯了麽!”


    菊人一邊坐下,一麵笑道:“是呀,這種話我那一天不勸她一兩次?偏是她怎樣都不肯聽話。現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來是一場筆墨官司,據表少爺說,他不過隨手寫上幾首集句,毫無意義的,所以滿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藥王廟,我們這位寶貝,卻跑到他屋裏,弄成這一場是非來。”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兒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爺有說有笑的,還說這兩天身子好了許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麽睡了一天的工夫,會有這樣的變卦,原來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湊他人的詩句麽?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菊人歎口氣道:“我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聰明小姐還不如你明白,能夠像你這樣解釋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詩裏頭說的些什麽話,你也問過表少爺了?”


    菊人道:“這個他倒沒有說,我也以為總是他人詩,用不著問到這一點。而且名士的詩,多半是借人證物,借物證人,不能呆板他是說什麽話,不像現在的一知半解的窮秀才,絞了一點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寫在紙上了……”


    菊人說到這裏,浣青冷笑一聲,翻身望到床後。


    玉屏對菊人遞個眼色,笑道:“無論怎樣,表少爺也不能說沒有錯處,率性把他請來,趁這時候老太太念佛,讓他倆說個清楚。說不得表少爺委曲一點陪個小心,什麽事也都沒有了!”


    菊人道:“我也這樣想,好妹妹你就請他去罷!”


    玉屏聽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罵道:“我的事偏要你們管,我死了,你們也跟我地下麻煩去,我不願意見南枝,喊他來幹麽?”


    菊人道:“做人總要聽話,你這樣任性,於事無補,徒徒是自找苦頭。”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們也不是好人!我癡心盲目認識了你們這一班……”說著,卻又哽咽了起來。


    菊人看她十分傷心,知道一時是沒有法子勸慰的,隨笑道:“我們好也好,壞也好,後來你自然明白,現在這些話不用說了。可是你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教玉屏弄點稀飯來,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著床沿道:“吃呀,不吃難道要餓死你們家裏,累你們花錢!”說完,闔上眼皮流淚。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訴說了一頓,惱羞成怒,一時性起,跑回去把隨身物件拾掇歸箱,決計明天動身回裏,離開是非場合。


    他憤憤地將四個衣箱打開,胡亂裝了一個飽,合起來加上了鎖,坐在凳子上發了一會呆,忽然想要見華姑娘一麵。


    抬頭窗外看看天上,覺得時候還不遲,跳起身,隨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門檻,心想由大門出去驚人反而不便當,不如跳牆倒覺幹淨。


    想著,跨下庭階,一掖前襟,縱下身托地一跳,上了牆頭,站住認定方佝,一伏身點著足尖,幾個翻躍,越過正屋,直奔東牆。


    眼看前後沒人,飄身下地,走過小橋,到了華家門前,伸手正要叩門,耳邊忽來一陣金刃劈風聲音,呼呼叫響。


    好奇心生,便不叫門,退一步,眼看牆頭,足尖用力,就地一撲,騰身上屋,籍著幾株梅樹枝葉把身子穩住,定睛往裏麵張看。


    院中兩條劍影,一片青光,風生四隅,影亂庭階,夭矯如龍,往來飄忽,急切裏卻認不出人身。


    劍花起到神妙處,南枝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好”!叫聲裏,劍光驟斂,華姑娘一身素服,懷抱雙劍,卓立階前,抬頭喝問:“誰?”


    南枝有意逗華姑娘跟追,一聲不響,扭轉身便逃。


    華姑娘心裏大疑,撲地打個旋風,竄出牆外,隻見離開自己十步遠近,站定一人風飄衣角,爾雅溫文。


    華姑娘眼尖,認得是南枝,拖著雙劍,走近來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沒有規矩了呀!”


    南枝看華姑娘青帕包頭,雙纏褲腳,身上是湖網緊身短襖,腰束白綾,禿袖蠻裝,腰兒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絕色,想到別離,怨恨滿腔,仰天長歎!


    華姑娘猛吃一驚,呆了半晌,問道:“南枝,你幹嗎不樂?這幾天浣妹妹的病好一點了麽?”


    南枝愁然說道:“她的病怕沒有好的時候,我的心煩死了!我不能老守著她受苦,明天決定回家去了。”


    華姑娘聽了,低頭把劍尖劃著地下,冷冷地問道:“你就因為她,你決定離開?”


    “姊姊,我有說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諒!”


    “真笑話,我配原諒你麽!”華姑娘冷笑著說,說完翻身便走。


    南枝搶一步把她攔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樣靦腆,你得聽我幾句話再走?萬劫千生,無緣再見,姊姊,你忍得心……”


    說到這兒,聲音卻低了下來。


    華姑娘側著身子站住,低頭無語,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南枝又說道:“我來到杭州,第一個見著浣妹妹,她活潑天真,教我十分歡喜,可憐我並沒有姊妹兄弟,我直當她是親妹子一樣愛惜,想不到她卻誤會了我的心……”


    華姑娘微微的轉動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煩聽的神氣。


    南枝急急接著說道:“現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說是我把她害到這個地步,熱嘲冷諷,事事逼迫,直教我忍無可忍,所以我隻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還不大明白,表嫂說你是個落難女子,這話當然不是無因,如果我們能夠……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橫梗著一個浣妹妹,她總不能諒解我們,假使她真的為我而死,我這一顆心又感到不安。


    這是我心坎裏的話,不容我不告訴你知道。我這一走,惟願你處處保重,天可憐我,能夠再見你一麵……姊姊,隻怕我石南枝無福……”


    石南枝一邊說看,一邊不自禁地滴下兩行眼淚,扭轉身牽著袖口往眼邊直揩。


    華姑娘看他這一個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記,我負不了你。你走後,好歹給我一個消息,也許我有機會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離又何必難過呢!”


    南枝聽著大喜過望,他連連地作了兩個長揖,笑道:“姊姊,你這話不騙我麽?”


    華姑娘道:“我的話,一句算一句,隻要你有心,我待你十年……”


    說著,卻有些羞苦的樣子,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又笑著道:“回去罷,別太孩子相了!”


    南枝戀戀不忍便行,華姑娘把他看了一會,霍地把一柄劍往地一插,騰出左手牽起腿邊綾帕,右臂倒轉,劍尖隻一揮,平白地把綾帕削斷一段飄在地下,笑道:“我的話有一句違心,有如……”


    說完隨手拉起地下那柄劍,一縮身竄近牆根,回頭瞅著南枝,嫣然一笑,雙足一頓,越牆進去了。


    南枝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撿起那半段綾帕,往身上一塞,懶懶地踅了回來。


    翻過高牆,走近屋裏,隻見菊人坐在床沿上,眼看著地下四個衣箱子發愁。


    南枝硬著頭皮近前叫了一聲:“表嫂。”


    菊人抬頭疑惑地看著南枝,半晌說道:“南枝,你打算走路麽?好,明天我也回娘家去,眼不看,心不煩,大家撒手,任著浣妹妹一死了債……”說著滾下兩行眼淚。


    南枝陪笑道:“前天我接到家裏來信,說是有兩樁要緊事,要我馬上回去的,我就因為浣妹妹的病,不敢開口告訴你。


    其實我留在這裏於妹妹絲毫無益,這兩天她率性不許我見麵了,我想我還留在這兒幹麽呢?”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反正我沒有權力管製你去留。不過,一個漢子總要有一點良心的。


    你沒來的時候,浣妹妹小鳥兒一般活潑,你來了她弄成一病纏綿,就說她誤會了你的心,錯愛了你!總是她一片癡情,你也該可憐她一點才是。


    現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為你而死,南枝,你忍得心拋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開了一次眼界!”


    這幾句話罵得石南枝低頭無語,退到凳子坐下。


    菊人看他有點活動意思,又說道:“你能夠聽的話,就再留下一時,妹妹好了再走。她這時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給她一個重大打擊,你想,她還活得成麽?再說,你也該關顧到老太太呀!


    這兩天浣妹妹不理你,說起來就要怪你那幾首集句,險些兒送掉了她一條小命,她還有什麽好氣見你?


    表弟,解鈴還仗係鈴人,你總得想個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點委曲,也還不算什麽奇恥大辱,好少爺,你賞我一個麵子罷!”


    說完站起身走到南枝麵前,很懇切的看住他。


    本來石南枝平常十分敬重菊人,很肯聽她的話,再來心裏也明白,自己決然一走,說不得真的浣青會有性命的危險。可隻是自己已經裝出非常決絕樣子,又不好意思馬上軟化,所以他隻能冷靜地低頭看看地下,一聲不響。


    菊人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樣,莞爾笑道:“你不要躊躇,我的話沒有錯的,時候不早了,請安歇吧,我還得上浣妹妹屋裏走走呢,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談。”


    說著,又裝著老姊姊的神氣,很溫柔的伸手拍拍南枝的肩頭,藹然一笑地去了。


    這幾天浣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險惡,老太太整天老淚涔涔,寢食不安。


    古農夫婦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樣子,南枝當然沒有心緒再說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無策,眼看浣姑娘漸漸去死不遠了。


    這一天忽然她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古農看了,便拿著來找老太太。


    剛好這時候老太太在浣青屋裏和菊人商量替浣青許願移災,看見古農拿看信進來,便問道:“誰來的信?”


    古農低聲答道:“嬸嬸快死了,叔叔又回京,來信說要接浣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憤然造:“這個下流東西,老婆死了又記起女兒來了,這一個樣子,就教他抬走了罷!”


    古農陪笑道:“我特來請示老太太,怎樣給叔叔覆信?妹妹的病還是給不給知道?”


    老太太道:“糊塗東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點主意麽?這些事還要來問我……”


    菊人笑道:“說起三老爺,不是我們晚輩敢荒唐說話,真該不理他。這幾年來他何曾來過一字半字問到浣妹妹身上,現在浣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這幾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給她那混帳繼母折磨死了,這時候,他還想有他的女兒?”


    老太太在氣頭上,說話聲音漸漸抬高,菊人怕驚醒了浣青,便對古農遞個眼色教他出去了。


    古農搭訕著正要走,突然浣姑娘床上輕輕的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給菊人,走過去牽起帳子,俯下身問道:“妹妹,今天可好一點麽?”


    浣姑娘枕上微微的把頭一點,一息二氣的問道:“爸爸有信來麽?他……他說的什麽話,你把信念給我聽。”


    古農道:“說的還是一些不相幹的事,這會兒你剛好了一點,不要多費神了。”


    浣姑娘闔上眼皮搖搖頭,伸著枯臘似的臂彎,說:“不,我要。”


    菊人聽了,便過來坐上床沿笑道:“你剛吃了藥,好好的再歇一會,等下我念給你聽罷!”


    浣青皺眉毛,掙紮著高聲說道:“你給我信,我不要你們念!”


    菊人知道她的脾氣,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擱在這裏,晚上再看好不好?”


    浣青點點頭,便不作聲。


    □□□□□□□□晚上,古農在喝酒中間,對菊人說浣青這兩天氣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說話聲音啞得厲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邊說邊合著一泡清淚,菊人忍不住已是哭了。


    南枝低頭看杯中的酒發呆。


    半晌古農又說道:“人是不中用了,我們得早點想個辦法。”


    菊人拍著一下手道:“你說你有什麽辦法?難道把她趕出去!”


    古農被菊人這一頂,便不開口。大家又發了一會呆。


    忽然南枝歎口氣說:“我真不該來杭州!”


    菊人道:“現在我倒有一個救急法子,隻怕你不聽話。”


    南枝發急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鬧什麽客套?隻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無所謂犧牲的了!”


    菊人道:“好漢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親口向她求婚,對症下藥,這甚或且還有轉機的希望!”


    南枝聽了,回頭看著古農。


    菊人道:“不相幹,他早就明白你們的事了!”


    南枝臉上微微一紅,低頭不響。


    菊人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由你,其實是毫無損害的。不過隻要你暫時喚她一哄,至於你以後要不要地,我們絕不加幹涉。


    如果能夠救了她一條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門子感你的恩惠。這個法子,萬一無效,那是她命該如此,我們沒有話說,盡你的心把她一堆骸骨領去,掛一個夫妻名等,償她一片癡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應,隻要你斬釘截鐵一句話,我們不敢勉強!”


    說著,眼淚瑩瑩地看住南枝。


    古農接著說道:“弟弟,你答應我們的請求罷,她死了,你擔個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們也知道你心眼中另有一個人,可是三妻兩妾,也還是人間很平常的一樁事,你的家世,還怕養不活兩個妻子?而且,浣妹妹對那個人原是十分要好的。爭長奪嫡,我擔保你不用顧慮。”


    古農說到這裏,菊人站起來搶著道:“你答應了我們,我們幫助你進行那一個人。”


    南枝到這時候,不容他不答應。他紅著臉道:“你們一定要我這樣做,我敢不答應麽?不過隻怕未必有效。”


    菊人道:“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罷了!”


    說完,心裏已是寬鬆許多,坐下去便陪著南枝喝起酒來。


    本來南枝聽了古農和菊人一篇話,嘴裏雖然裝做十分委曲,心裏卻也有一番思想,也許他真想一箭雙雕。


    這一夜他直喝得大醉回來,因為喝多了一點酒,第二天早上醒來已是中午的時候,他瞪著兩眼,躺在床上,正預備著一片話去向浣青求婚。


    忽然玉屏的聲音隔著窗戶喊道:“表少爺,什麽時候了,還不起來麽?”


    南枝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門開開,笑道:“進來罷,我也正想起來呢!”


    玉屏走到門限邊站住,倚著門笑道:“少奶奶教我請你來的,她已上浣姑娘屋裏去了,她說要你快一點過去,說話別太大意,要溫柔不要冒昧……”


    南枝一邊退到床沿上穿上襪子,一邊笑道:“本來我就不懂說話,我更不懂什麽溫柔!”


    玉屏道:“別裝傻啦,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無心成就。”說著不待南枝答應,又接著道:“我替你倒臉水去,一會兒就要吃飯了,該可以不吃點心了。”說完,跳進屋裏,捧著臉盆去了。


    □□□□□□□□南枝洗過臉,漱過口,喝下一碗茶,躊躇了一會,便上浣姑娘這邊來。


    走過老太太窗下,裏麵是一片木魚響聲,探頭望裏麵時,隻見老太太愁眉淚眼的跪在蒲團上低聲念佛,一個藥罐子蓋著一張紅紙,供在佛前。


    南枝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因為浣青的病,天天請佛求神,忘記辛苦,如果真的浣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樂到什麽地步?


    一邊想,一邊放輕腳步轉到後麵來。


    梧桐庭院,滿地綠蔭,-字欄幹,湘簾半卷,他悄悄地繞上回廊。


    便聽得玉屏在屋裏嚷道:“表少爺過來了,快請進啦!”


    接著竹簾一動,笑吟吟的一張臉露在一旁。


    南枝緊走兩步,踏進屋裏,隻見浣姑娘盤著腿兒坐在床上,背後靠著一疊枕頭,身上穿著青綢子的夾衣。


    頭上胡亂挽一個麻姑髻,眼皮不動的看著椅子上和她對麵坐下的菊人,臉上雖然十分瘦削,卻另有一番動人憐愛的神情。


    南枝走近床前,笑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了……”


    浣姑娘回波一看南枝,冷然露齒笑道:“謝謝你記掛著,凳子上請坐罷!”菊人湊趣笑道:“你們兄妹兩天不見麵,倒像生分起來了。”


    南枝笑道:“我聽玉屏說,妹妹這幾天不大歡喜見人,所以不敢過來驚擾她。可是不過來呢,心裏總是時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著頭皮來找討厭的!”


    玉屏站在一邊笑道:“好說,表少爺,你並不是不懂說話呀!”


    南枝臉上一紅,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氣暫時沉寂,忽然,菊人站起來說道:“早上老太太說有點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來的。”


    玉屏接著嚷道:“少奶奶這句話提醒了我,真該死,我也還有事沒替老太太辦呢。”嚷著一抹頭先跑了,菊人便也跟了出去。


    屋裏這就剩著浣青和南枝,一時都沒有話說。


    浣姑娘似嗔非笑的一雙眼直看南枝,弄得南枝臉上隻是一陣陣發燒。


    半晌,南枝一壯膽,低聲陪笑道:“妹妹,你恨我麽?”


    浣青微微地搖一搖頭,慘然笑道:“不,現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說到這裏,眼眶一紅便不再說下去。


    南枝離開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說道:“妹妹,你可許我陪個不是,原諒我酒後的過失麽?”


    浣青笑道:“你並沒有什麽過失,不必要我原諒,我原諒你又怎麽樣?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原是兩不相幹!”


    說著,幹枯的眼裏又擠出涓滴淚水來。


    南枝還沒待說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臘似的臂彎,央告道:“妹妹,我們是什麽樣的交情,你真不能夠寬宥我了?”


    浣姑娘看著他,她不動亦不語,反而闔上眼皮不理。


    南枝又說道:“上天鑒察,我今日有句心坎裏頭的話,要求你允許我……”


    浣姑娘眼皮一動,可又闔上了。


    南枝又說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說著,把頭去碰著浣青的小腿兒。


    浣姑娘口裏微微籲了一口氣,啞著聲音說道:“南枝,遲了,遲了,以前我想,現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幹你的去罷!”


    說時,遍身忽然顫抖起來了。


    南枝忍不住兩目拋珠,隻手把浣青緊緊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別傷心,石南枝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負了你。你萬一真的不幸,我何惜千金市骨……”


    聽到這句話,浣青慢慢睜開眼睛,強著喉嚨說道:“南枝,你放手,我沒有這個福份。告訴你,人間一切事,隻有姻緣勉強不得。


    今天我答應你,於你無補,徒增你以後的傷心。在我清白的身體,更何必要擔上一個虛名……


    千金市骨,可惜我不是馬,你也無須多此一番權詐。人間天上,還我女兒身,南枝,你可不要再費心了啊!”


    說著,已是萬分不能支持,仰著頭喘得厲害。


    南枝滿麵淚痕,急忙退下地來,正想出去喊人,菊人和玉屏已是轉了進來了。菊人走到床前,帶著哭聲說道:“你們兄妹說的話,我聽得明白,難得南枝有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這般固執……妹妹,你答應了罷,你答應了,也好教老太太安心,我們歡喜呀!”


    玉屏拭著眼淚道:“小姐,你是聰明人,千萬不要因小失大,你這樣守定成見,不特對不住表少爺,你也何以對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麽樣的可憐?你這一答應下來,便是你撥雲見日的時候!小姐,一誤百誤,負己負人,負了表少爺一片深情,負了老太太數年教養,負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負了你自己終身,小姐你……”


    玉屏訴到這裏,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咽不能成聲,招得菊人和南枝都低哭了起來。這一陣哭,直鬧半個時辰,終於浣青掙紮著坐好,把大家看了一會,說道:“你們不用哭,聽我說一句話……”


    說著頓住,流下兩行眼淚,大家圍上前幹望著她。


    半晌浣青才又說道:“我有我的思想,你們不必勉強我,不過,今天我算是看見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罷,回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告訴你。”說完了,又闔上兩眼。


    菊人看她這個樣子,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陪著南枝出去。


    南枝到了屋裏,躺在床上發楞,菊人倒寬慰他一篇話。


    一會兒玉屏也來了,見著菊人和南枝,拍手流淚說是大家空費心機……說浣青已是橫心等死……


    這天午後,大家又都在浣姑娘屋裏,浣姑娘請古農替她診過脈象,笑著問道:“哥哥,你看我還有五十天壽命麽?”


    古農道:“這兩天好一點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調養,怕不快好麽!”


    浣青笑道:“這個我也不想,我隻求能夠再活五十天,也就滿足了。”


    古農道:“你別傻,無論怎樣,五十天以內我保證不會有變卦的,心裏放寬點,多把快樂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紀這樣輕,平常又是飲食有度,不傷腸胃,在我看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浣青笑道:“哥哥,別瞞我,我雖然年輕,癆瘵無醫,我還明白的。不過,我也知道這種病不容易便死,既然還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說完,回頭又對老太太道:“大媽,謝謝您撫養我這幾年,涓埃未報,我真對不住您,現在不能再把我身後的事累您老人家,我決定要回家去了。”


    說到這裏頓住,微微地喘著氣。


    老太太卻早是眼淚鼻涕滾了下來,連叫帶哭的說道:“好孩子,別糊塗,病已到這個樣子了,還……還能夠……”


    菊人含著兩泡眼淚,近前牽著浣青的手說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趕快打消這個主意吧。


    你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紀,如果傷心致病,教我一個人怎樣好?這兒到京,山遙水遠,你受得住舟車勞頓?


    誰敢保不會發生危險。再說這數年我們那一處錯待了你,臨時翻臉,帶病回家,你到底為著什麽?


    外麵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母子因為你病重了,把你趕走。妹妹,無論怎樣總要再留下一時的,你病好了,我親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對呀!你到底為著什麽事?你說我們母子應該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圍在床前說了許多好話,浣姑娘橫定了心,咬緊一片榴牙,給你一千個不理。


    終於她說:“你們不用傷心,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年我因為繼母不容,蒙老太太把我收留撫養。


    現在我繼母已經死了,你們也應該讓我和我父親見見麵。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沒有希望的了。


    你們也不是不明白,你們忍心教我父女就這樣一見無緣……再說,狐死首丘,做一個人總願意死在家裏的。


    你們不答應我回去,再過一時日越發沒有走的可能,那是你們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銜恨你們的。


    趁我這時候還有三分氣力,派個人把我送走,我感謝你們的好處……一定不答應,我就今天起水漿不入,任著你們去擺布好了……”


    浣姑娘斷斷續續的把這一篇話說完,翻身朝著床後去了。


    老太太聽了她的話再看她這一個樣子,心裏一陣難受,忽然昏了過去。


    大家大吃一驚,忙亂著圍住一陣救護。老太太醒回來,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菊人偷眼看浣青時,她卻若無其事的冷靜地躺著。


    菊人有點恨她太忍心了,起個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這一天大家心裏都像有萬千杆刀槍在紮著一般,眼睜睜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個挽留浣青的法子。


    終於菊人勸著老太太道:“浣妹妹總是三叔叔的女兒,到底我們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過去的時候,她卻是滿不在乎,像她這樣忍心,真教人心冷。她說的話又是那樣抓住大題目,我們沒有理由去駁她。


    看她那個樣子,我們不答應地走,她真會絕粒喪生,我們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古農說過她的病是沒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橫心要走,索性讓她走了了債。


    人生總有一個緣法,這也是緣盡了,應該要分離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為她傷心了,還是預備她動身的手續罷。”


    古農接著又把浣青的病症,細細地解釋一番。


    老太太聽了想了一會,歎口氣說道:“想不到我心愛的人弄到這樣結果。她的病難醫,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強著南枝和她訂婚了,少奶奶說不可因為浣青害了南枝,這句話是打動了我的心。


    不過我總希望,天庇佑她能夠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對子大好姻緣,那裏知道地竟是這樣硬心腸,一定要回去。現在教我這樣傷心,我真追悔當初把她接來了。”說著又哭了起來。菊人勸了一會,再把浣青拒絕南枝求婚的話,添枝加葉的述了一遍。


    老太太聽著十分詫異。問道:“你不是說過,她平時很有意思在南枝身上麽?怎麽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人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絕的。她的意思,似乎不願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南枝,就是這一番決定回家,也是因為南枝呢!”


    老太太拭著眼淚說道:“你愈說,我愈不明白了,難道南枝也要回家去麽?”


    菊人道:“這事兒說來話長了,簡單說一句,她以為她不走,南枝戀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南枝也就自由了。


    這時候不說南枝並沒有動念北上,就是南枝要走的話,她也是不能答應的。如果南枝可以走,她就不用回去啦。這其中還有許多曲節,以後再慢慢告訴您老人家罷!”


    老太太發急道:“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你別悶殺我,有話快點說罷,到底其中還有什麽樣把戲?你不說個清楚,我不準你出去!”


    菊人道:“老太太一定要我說,我能夠不說麽。不過,我先問您老人家一句,南枝和浣妹妹,他們兩個人,走是必定走一個的,您老人家心中是願意留那一個?您得先告訴我知道啊?”


    菊人這一句話,倒把老太太難倒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淒然說道:“好孩子,你別教我難受,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我的寶貝,我是這麽大的年紀了,我能夠眼看他們那一個拋下我走的麽?無論如何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們。你算積了一份陰德罷!”


    菊人掛著兩行眼淚道:“媽媽,您愛惜他們兄妹,我也不是不愛惜他們,我有一分力,我能不盡一分心麽?


    實話說,他們的事,老太太和我都是沒有法子管,非得讓他們走了一個不行,留得住浣妹妹,便留不住南枝。


    我的意思,浣妹妹既是下了決心,要留她的確是一件離事,而且她算不中用的人了,留著她也不過教我們以後加一倍傷心,還是讓她走,留住南枝罷!”


    菊人望了老太太一眼,續道:“至於要問他們其中的細節,那大約是浣妹妹要替南枝牽合一段姻緣。


    因為她十分明白自己,是好不了的人,不如成全了南枝,這也就是她為人的好處吧!我想,她今天晚上一定有幾句話要和老太太說的,那會兒老太太就會明白了。現在我還得到她那邊去一趟,老大太拿定心想一想,有什麽話等一會再商量。”菊人把這幾句話說完,扭轉身,飛快地出去了。


    □□□□□□□□晚上,浣青教玉屏把一家人都請來坐定,滿臉堆著笑容,拿個大靠背靠在床上,把大家看了一會,眼眶兒便漸漸紅了。


    但她還是笑,大家看她這一個樣子,第一個老太太便有些忍不住。


    浣青忽然笑道:“人生去留,說來真有一定緣法,我對這地方大約是緣盡了,所以這樣的一病纏身,現在我這一說回家,我就覺得我好了許多。既是走,馬上走,盡今天一夜,勞動大嫂子和玉屏姊姊替我拾掇行裝。明天一早便走路。銀鈴兒是老太太給我的,這孩子雖然笨,但我還舍不得拋下她,我決定把她帶走。”


    說到此頓一頓,又說道:“以外請大嫂子派一個老媽子,一個大爺們送我上路。老太太愛惜我一輩子,我臨走還要花消老人家幾個錢,我說不到報答的話,我隻有這一顆心感激,我死了,做一個靈鬼,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


    說著,兩邊眼淚便像斷線的珍珠,撲落落往下直流。


    大家聽了浣姑娘這悲惻動人的辭句,忍不住都拿起手帕擦淚。


    屋裏頓時沉寂下來,剩著壁間沒有靈性的時計,滴滴答答地響動著。


    半晌,浣青又歎口氣,說道:“你們別說我忍心,實在我為己,為人,都是非走不可,表哥,你諒解我這一句話……”


    南枝聽了,握緊兩個拳頭,把牙一咬,站起來說道:“妹妹我對不起你,我懊悔了!有一件事我要求你答應,稍稍盡我一分心,你得允許我,我要送你到京去!”


    浣青笑道:“不!我不稀罕你盡這一份心。你說,你對不起我,其實你有什麽對我不起,你的心我十分明白。


    這裏沒有外人,我說一句不識羞的話,我是始終……但我沒有這大的福氣。人要自知,也要知人,我是知己知彼的,何苦以朝露之身累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太太,表哥是您嫡親的惟一的侄兒,您忍心教他娶一個病鬼的媳婦麽?


    他家裏沒有什麽親屬了,您就把他長留這裏罷。華姑娘,她是一個副將的女兒,她父親因為一些小事,清廷聽了讒言,把他充軍烏魯木齊死了,所以她母女流落來到杭州,並不是什麽不正當人家。


    這一個賢慧貞淑的姑娘,而且又是將門之後,和表哥真是一對天作之合。今天趁我沒有走,我要做一個媒人,您老人家總要允許我的。表哥,你也不許反對,你坐下去,看我幹這樁痛快的事情。”


    說著,不由分說,便把玉屏喊到麵前;笑道:“你打一個燈籠,喊個老媽子送你到華家,請她們母女過來。


    就說我明天要回家去,請她們來敘別。好姊姊,你再替我做這一回事,以後你就願意為我效勞,我再沒有福澤承受了啊!”


    說完,又不住的一疊聲催。玉屏含著一泡清淚,看住菊人發呆。


    菊人慨然站起身來,對老太太說道:“難得妹妹有這一片心,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番好事,老太太就由著她辦去罷!”


    老太太拭著淚沒有答應,南枝急忙說道:“這事我不同意,一定要這樣辦,我要先一步告退。”


    南枝沒有說完話,浣青忽然長笑一聲,指住南枝大聲說道:“石南枝,明人不做暗事,有我這一個人出頭替你成就好事,冠冕堂皇,不強於背人私約麽?掩飾彌縫,不值明眼人一道,你……你太卑劣了啊!”


    說著,回頭沉下臉色來,看住玉屏道:“姊姊,你到底去不去?”


    菊人道:“玉屏,你別扭著她,你就走一回罷!”


    玉屏聽了,不敢違拗,低下頭出去了。


    浣青闔上了眼皮歇了一會,忽然又笑道:“嫂嫂,你說,華姑娘來不來?”


    菊人道:“這個我可不敢保,若是她猜得到你要做這一個媒人,也許不會來的!”


    浣青笑道:“不,我想,她是必來的啊!”


    口中說著,兩個眼睛卻直瞅著南枝。弄得一個力雄萬夫的石二爺,走不是,不走又不是,看住地下不敢抬頭。


    不一會華盛畹姑娘果然來了,身上穿一套青綢子的單衣,手中拿一個小小的包裹,蛾眉淡掃,雲髻高盤,燈光下分外美得可人。


    她迅速地把屋裏人看了一眼,笑吟吟向老太太麵前請了安,回頭向菊人叫一聲嫂嫂,伸手一攔大家歸坐。


    她款款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握住浣青的一雙手,說道:“妹妹病沒有大好,怎麽突然要回家去呢?”


    浣姑娘口裏不說話,睜著一對明眸看看她,又看看南枝,忽然流下兩行眼淚,叫一聲:“姊姊,你好……”人便暈過去了。


    屋裏一陣大亂,華姑娘抱住她喚了幾聲,浣姑娘回過氣來,兀自喘息不住。華姑娘泣道:“妹妹,有什麽事教你這樣傷心,你得教我知道,也許我能夠幫你一些忙。你不要忒小心眼兒,凡事要向寬大處著想。”


    菊人道:“妹妹,你有話說呀,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浣姑娘聽了,臉色變得青白可怕,睜大兩個圓眼,看住菊人,掙著喉嚨說道:“人家不明的我的心,你何苦附和著作踐我?反正我是沒有人知道的,何必要我再費這一分心。算了罷,我一切不管了!”


    說著。又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陣哭,直鬧得聲嘶力竭,奄奄一息。


    華姑娘十分替浣青可憐,站起來悄悄一拉菊人的袖口,兩個人離開屋裏,來到外頭。


    華姑娘問道:“嫂嫂,浣妹妹到底有什麽事傷心?你不妨對我說個清楚!”


    菊人含著一泡眼淚道:“妹妹,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還有什麽看不透的地方?她完全因為南枝一個人呀!”


    華姑娘變色不語。半晌,忽然一握菊人的手,慷慨地說道:“嫂嫂,華盛畹雖然是個女流,還知道不奪人之愛,告訴你,南枝他已和我定了婚約了,但是我盡可以引身退出圈外,請你留住浣妹妹好好養病,我……我要奉母他去了。剛才我帶來一個小包裹,那裏頭是上等吉林參,留著給浣妹妹,請她收下配藥,倒是難得的。”說著,一抬腿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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