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變得很小,幾乎都感覺不出來了,好像隻是因為空氣濕漉漉地。汗珠的顆粒卻很多很大,不知道是頭發間的雨水還是細密的雨絲增加了它們的流量和體積。


    一個個被胡弦固定住不會再崩炸的鐵鱗果放到了魯承宗的挎箱裏,終於,大家聽到魯承宗說了句:“得了!扣子全解。”


    大家過去後,小心地將屍身從樹冠上托下來。


    “小心了,別碰旁邊的樹,屍身先移後托,防止身下還有未啟的扣子。”魯承宗一邊提醒大家,一邊仔細地查看有沒有其他異常情況。


    等屍身取下埋好,魯承宗告訴大家,他在外麵的那棵樹上取下了七枚鐵鱗果,本該有八枚,其中一枚被餘小刺的徒弟碰崩了扣。在裏麵的那棵樹上取下三枚,本該有六枚,還有三枚的鐵鱗盡數射在屍體上。


    “太多太密集了,如果隻是一個崩炸開,最多就是受傷。”魯承宗說。


    “魯大哥,你不把那些果子丟了,全收箱子裏?”篾匠問。


    “那可是少見的好東西,就是學著做還得費些精力,留著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派到用場。”魯承宗說。


    一棵樹上就有好幾枚鐵鱗果,這樣的樹林就算是神仙恐怕都過不了。最實際的做法就是繞過去。


    冷杉林是可以繞過來了,淡竹林卻怎麽都繞不過去。因為淡竹林子是在峭壁溝穀之下,而那峭壁又不是這裏的幾個人能攀援而過的。


    竹林裏的竹子長得極度雜亂,這可能是走過這段路程看到的唯一一片不曾有人打理的林子。好多竹子歪倒了,彎曲了,折斷了,枯枝綠葉交織在一道,分不清哪棵是活竹哪棵是死竹。而且在竹林中時不時有腥臭味道飄出,聞著有些像是死老鼠。


    此時天色已亮,蒙蒙細雨又下了起來。竹林裏到處可以聽到水滴擊打竹葉竹幹的聲音,不過那決不是霏霏的雨線能做到的,而是枝葉上雨水聚集成大顆水珠落下發出的。


    是不是走錯路了?繞了個圈走到野路上來了。這次連篾匠都無法肯定了,不知道剛開始的路有沒有走對,是不是錯過了什麽路口。不過問過大家後,都說在過了冷杉林直到淡竹林之間,誰都沒有看到其他的路。


    “別是繞反了,該從冷杉林的另一邊繞過去。趕緊回頭吧,坎子家不是說沒路就是死路嗎?”餘小刺說道。


    “誰說這裏沒路了,隻是不知道這路能不能走過。”魯承宗說。


    “是嗎?這裏有路?”餘小刺瞧著竹林感到奇怪。


    第三十八節:參差竹


    (菩薩蠻)


    竹亂葉橫綠影路,一人閑立半身枯。轉載自我看書齋


    雙靈自在飛,啟言無謊獪。


    言不分真偽,行難料人鬼。


    柔綠亦殺命,無顧自奔行。


    “如果人為能做出前麵看到的齊嶄樣子,為什麽就不能也做成這樣的野路相?”柳兒插了句話。


    “是呀!管他呢,走走再說,要是對家擺下的坎子路,到頭來還是要走的,要不是,白走一段再回頭,隻要不迷路就行。”篾匠說的話總是能把問題化繁為簡。


    這次是魯承宗在前麵帶路,能從雜亂的枝枝杈杈中看到可走的路數,還真得懂魯家六技中“定基”的人,能看出各種地形地貌可見良宅的地麵,當然也能看出雜亂竹林中可走的路麵。


    果然有好走的路,盡管這路走得有些艱難。


    柳兒這次沒有墜在後麵,因為是自己老爹開路,她要緊跟在後麵利用清明三覺幫助老爹發現異常,同時離得這樣近,要出什麽事自己也來得及護住老爹。


    墜在最後的是周天師,這是讓柳兒感到奇怪的事情。本來這群人一路走來,周天師作為尊長又是道行高深之人,始終都是大家的主心骨。此時怎麽變得有些畏畏縮縮地,退到了最後麵。還有篾匠這次又做主張走竹林,老天師怎麽沒提出絲毫異議。而最為奇怪的事情是,老天師讓他徒弟躲出養屍地百十步遠,此後就再沒召喚過他。就連脫出養屍地後,都沒有招呼他徒弟同走,連提都沒提,似乎已經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轉載自我看書齋


    大家都是老江湖,誰都知道像老天師這樣的人鐵定不會出現這樣的糊塗錯誤,他定是另有用意。唯獨五侯傻蒙蒙地問過老天師一句,老天師隻簡短地回了兩個字“有事!”


    有魯承宗領頭,路是好走的,一般走得順的人都不大會回頭看看,正因為這樣,義無返顧地朝前卻讓他們疏忽了一件事情,一件性命攸關的事情。


    是的,包括走在最後麵的周天師都沒有發現到,他們剛剛走進林子裏的路徑,卻都是無法走回去的。各種形態設置的青枯竹枝在這些道路上擺成一個個倒叉口,就像捉魚用的倒壺兜,順著走,稍稍推擠開些竹枝就可以過去,反向卻被竹枝尖刺支楞著很難再回去。


    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狀況,卻無法不看到前麵的情形。走進竹林沒多遠,他們驚恐地見到了一個人。


    “呀!有人!”魯承宗轉過一叢竹葉,被眼前突然出現的身影下了一跳。


    “咦?!怎麽是他!”柳兒定力比魯承宗要好,她雖然也被嚇了,卻一眼認出前麵的人。


    一個本不該在這裏的人,一個本該和大家在一起的人。那人直直地站立在那裏,身體側麵朝著他們,顯得有些輕飄飄地,有點像竹林中掛著一張皮影。


    “是你徒弟,走得挺快,都到這裏了。隻是瞧著不大對勁,像是吃多了頭道糟(做酒發酵後未摻水時的糟料)”水油爆回頭對周天師說。


    周天師的臉色很難看,卻沒有意外和驚異,似乎這一切都被他料算到了。


    那人真的是周天師的徒弟,所不同的是此時已經是個死去的徒弟。一根尖銳的竹枝從他的後腦刺入,從他大張的口中穿出,並且將他身體挑起,隻剩腳尖還拖掛在地上。也正是因為這樣,才顯得他的身體輕飄飄地。


    周天師的徒弟果然“有事”了,卻不知有的這事和周天師回五侯的有事是不是一回事。


    餘小刺小心地走近屍體,想查看一下死亡的原因是不是隻有那根尖竹,還有就是那支杯口粗細的尖竹到底是怎麽穿進後腦去的。


    挑起的屍體周圍沒有搏鬥和掙紮的痕跡,衣著也整齊,基本可以斷定是被竹枝突然間一刺而死的。可這樣高度的竹枝,在沒有屍體掛著時應該更高,又是怎麽刺進他後腦的?還有,這樣年輕壯實的屍體吊掛著,那根竹枝並沒有顯現出該有的彎曲度。


    餘小刺用分水刺輕輕碰了碰屍身,屍身輕輕搖晃了一下。


    “當心,我瞧著有加料,按他的身手不該被根生竹(自然生長的竹子)給插串了。”水油爆在提醒餘小刺。


    餘小刺沒說話,隻是點點頭。不過他也沒再碰那屍身,而是轉到了屍體的正麵。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餘小刺的眼睛刹那間睜得很大很大,臉色變得慘白,隨即便轉身彎腰,發出蛙鳴般的幹嘔聲。


    是什麽情形讓一個殺人掠物的湖匪頭子嚇得幹嘔不止?柳兒雖然好奇,卻是決不敢去看欣賞下的,這方麵的承受力,她自知比餘小刺要差多了。所以當水油爆抿了口酒,走到身體旁,一把將屍體朝大家這邊轉過來時,柳兒猛然扭頭閉眼。


    屍體不止是可怕,最主要還惡心。背向大家的那大半邊身體已經幹癟成枯皮,半邊的頭顱完全成了骷髏,隻殘餘著幾絲新鮮的肉,上麵還蠕動翻滾著大片的蛆蟲。


    死得很可怕,死得還很奇怪。那大半邊身體的**幹癟至少應該是一兩年以上的陳屍才有,可周天師的徒兒離開大夥兒才兩天不到。況且怎麽會半邊腐透,而另半邊完好的呢。是落了什麽藥扣子,還是被下了什麽旁門左術?


    “難怪能被這竹枝挑著,就剩半邊身子了。哦,不對,裏麵也被掏空了,連半個身子都沒有……”其他人都看著惡心,隻有水油爆一點都不在乎,不但湊近了看,還很有興致地說道著,仿佛是在討論什麽菜式,這讓人多少覺得他心性很殘忍。


    就在水老頭呱嘈不住時,從頂上茂密的枝葉間直撲下兩個黑影,柳兒一拉魯承宗,蹲在了地上,五候手中樸刀一擺,護住頭部。篾匠側身躲進一叢斜竹下麵。就連彎腰幹嘔的餘小刺都順勢伏到。


    隻有水油爆和周天師沒有動,不過水油爆停止了說話,表情也在瞬間變得嚴肅。周天師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不知道是定力好還是已經有所預料。


    撲下的兩個黑影不大,在落下差不多一人高的時候打了個旋兒便分別落在水油爆和周天師的肩上。


    第三十八節:參差竹2


    水油爆肩上的還是那隻紅眼八哥奕睿,而周天師肩上落著的卻是一隻比八哥身材大許多的藍翎鸚鵡,鸚鵡的藍翎脖頸往上藍得刺眼,脖頸往下藍得發黑。這隻就是周天師馴養的靈禽,鳥行子裏管這品種叫“夜魔焰”。


    那鸚鵡往周天師肩頭一站,開口便不停地叫道:“掌教無蹤,龍虎被攻,逃了,散了,掌教無蹤,龍虎被攻,逃了,散了……”


    周天師表情依舊沒變,眼中卻閃露出駭人的光芒:“你到底是什麽人?!”鸚鵡的呱嘈根本無法影響他話語的清晰和勁朗。


    “掌教所派之人。”水油爆說話從未這樣簡練截定。


    “掌教哪裏去了?”


    “去該去之處,走該走之路。”


    “都被你算計好了。”


    “是有人算計晚了。”


    “也真能為你,掖在龍虎山這麽些年,還得到掌教信任,幸好還未曾啟出寶貝,你顯形早了。”


    “心中一團清靈氣,便無形可顯,也可隨境隨形。”


    “我的鸚鵡飛行比那八哥日緩百裏,在加上巡我標記和山中地形複雜耽擱的,差不多要緩五六天,除去這五六天,它離開龍虎山應該是在你那八哥離山傳信之前,卻不知你那鳥兒從何處傳的掌教口信。”周天師推算得很有道理,這是一個很需要理由來說清的問題。


    “誒,周老天師,你可不要這樣說,搞得我湯不是湯羹不是羹地,我又不是天師,掐不來算不來,你那些勞麽子別問我。本來是要走的,你們硬是要留我,怎麽這會兒就變成醜豬鼻子下老鹵,誰的理兒說不清了。”水油爆突然間又回複到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說的話也**了無賴勁,這是回答不出周天師的提問在叉話頭。


    “好!刨出根查出底,別讓釘子壓鞋裏。”餘小刺還沒吐的爽快,就已經轉頭瞧倆老頭,對於龍虎山自家人的爭鬥他明顯有點幸災樂禍,被水油爆罵多了總有些疙瘩在心裏。


    “到底怎麽了?兩個人站那裏跟定篙子似的,你們還走不走?別光摜話子不動窩。”篾匠從斜竹下麵鑽出來,看著兩個老頭這幅模樣,顯得很詫異,也不知他是真聽不懂倆人的對話,還是故意打哈哈。


    “你們先走。”“先走,我後麵跟來。”兩個針鋒相對的老頭說的話意思竟然是一樣的。


    “那我們就先走了?”魯天柳一直在仔細地聽,也多少經聽出周天師和水油爆這番對話的意思。周天師的“夜魔焰”帶來口信,說龍虎山被別人攻破,掌教天師失蹤,教眾全逃散,所以周天師對水油爆所說,自己是掌教天師派遣而來的說法產生了懷疑。而水油爆的言語間卻似乎暗譏周天師另有所圖。


    “我們真走了。”柳兒又回頭看了兩個如同鬥雞般對峙的老人一眼,現在她的心裏也很糊塗,無法判斷的事情最好是遠離,這樣至少不會有什麽損失,這是秦先生在時教給她的處事方法。


    周天師和水油爆都沒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按照魯承宗領走的路徑,他們是繞過掛在那裏的屍首朝前。從發現屍首的地方開始,竹林裏的竹子了些變化,歪倒斜長的變化不大,挺直朝上的卻都比前麵見到的淡綠色竹子要粗大許多。


    就在魯承宗要分開亂枝要朝前走時,柳兒在冷杉林前出現的感覺又再次出現,她一把拉住了魯承宗,斷然說句“等等!”


    這裏的竹子上有不屬於竹子的東西,這些東西一觸之下就能毀了生命。柳兒再仔細地尋找,在沒有找到那些東西並處理好那些東西前,他們一步都不能多走。


    兩個老頭的對峙從言語的交鋒變成了目光與氣勢的衝撞,不知道為什麽,柳兒感覺這兩個老頭如此下去,最終引發的結局將是駭人的能量爆發。


    所以,這一刻最尷尬的變成了柳兒這幾個人,往前進不得,往後退不走,不想留卻又不能不留。掛在竹枝上那個半枯半新的屍體,蛆蟲已經蠕動到臉麵,讓那張一半屍臉一半骷髏的的臉麵詭異地出現了動感的笑意,似乎在嘲笑這幾個人的無奈。


    紅眼八哥和“夜魔焰”突然騰空飛起,這讓所有人都以為周天師和水老頭開始火拚了。回頭看時,其實兩個人動都沒動。而兩隻靈禽也未飛遠,就在竹林中盤旋撲騰,顯得驚恐和慌亂。


    “靈禽示警!”柳兒知道這種現象,她不由倒退一步,凝神聚氣,用清明的三覺在林中仔細搜索。由於多日的奔波勞累,精神又高度緊張,以及自己體味的幹擾,柳兒的三覺並沒有能提升到很好狀態。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聽出有東西在極緩地爬動著,而且這東西帶著一股很怪異難聞的味道。


    三覺搜索之中,柳兒忽然感覺視線有些恍惚,她用力眨了眨眼,盡力抖掉眼睫毛上的水珠。視線還是有些晃,一些不該動的東西在動。是什麽?竹子!竹杆!竹子竹杆在微風吹拂下本就該有些晃動,那麽竹子上什麽是不會動的?竹節!竹節應該是固定不動的,可那些粗大淡竹上的竹節恍惚間上下移動了下。


    “那竹子!”柳兒不知道該怎麽說,隻是把竹子指給其他人看。


    也就在這一指之間,眼看到有一段“竹杆”突然間離得近了,變得大了,抖動著往柳兒頭頂落下。


    “快跑!”說這話的同時,篾匠一把把柳兒推開,同時,一根金黃的篾條甩出,裹住了那段“竹幹”。


    被裹住的“竹杆”掉落在林中,但樹林上方和四周不斷落下、彈出的“竹杆”卻不是篾條能夠全部一一裹住的。


    往回奔逃的柳兒終於發現來路是倒叉口,自己這些人已經是進了倒壺兜的魚,沒法再回到竹林外麵了。


    “啊!燙死我了!”斷後的五候發出一聲慘叫,能讓這個鐵打般的漢子發出如此的慘叫,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第三十八節:參差竹3


    五候叫喚的同時,伸手到背後,一把撕下一張淡綠的“竹皮”,隨著這“竹皮”一起被撕下的還有五候背心的衣料,所以可以看到背心裸露出的肌膚上有一道和“竹皮”寬度長短一樣的焦痕。


    “往哪裏走?回去沒路了!”


    “鑽左麵林叢子!”


    “要不先躲到那片細竹底下。”


    “不行,太多了,一會兒被圍住哪兒都走不了!”


    大家真的慌了神,因為此時那些在“竹杆”已經不是不斷落下,而變成鋪天蓋地,快速地飄飛過來。


    “往這裏來!”是水油爆的聲音。


    不知道什麽時候周天師和水油爆已經停止了對峙,水油爆正站在一片枯竹前朝魯承宗揮手叫嚷。


    魯承宗遲疑了下,他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跟著水油爆走。也就在這遲疑的瞬間,一段“竹杆”落在他的脖頸處,隨即,“竹杆”一軟纏裹住魯承宗的脖頸,就像給他圍上一條淡綠的圍巾。隻是這圍巾圍得太緊了也太溫暖了,隻見魯承宗眼珠外暴,連聲慘叫都沒能發出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柳兒揮動飛絮帕擊飛吊兩個撲彈過來的“竹杆”,騰出左手想幫魯承宗把脖頸出的綠色“竹皮”撕掉,一時竟找不到環接之處,不知從何處下手。


    “噗——”水油爆一口酒往空中噴去,不知道這一口酒到底有多少,能知道的是水油爆的這口氣息是無法想象的長。這口酒幾乎布成一個碩大的篷蓋,將柳兒他們幾個完全遮掩住了,這口酒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圈,最後幾滴剛好是低下頭來,滴在魯承宗的“圍巾”上,那圍巾顫動了幾下,一下便柔軟鬆弛下來。


    水油爆將魯承宗後衣領往上一拉,一把就將魯承宗的身體給落立起來。然後手一鬆,不等魯承宗再次跌倒,搶先在他背心口拍下一掌。


    魯承宗沒再跌倒,這一掌讓他緩過氣來,雖然脖頸處灼燙疼痛難忍,這腳下卻是可以自己站住了。


    隨著水油爆噴到空中的酒幕展開,那些已經撲飛過來,並且已經離得很近了的“竹杆”,突然間加大了抖動的頻率和幅度,倒飛回去,有的落回竹子,有的掉入竹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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