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近前,江明還沒來得及行禮,卻是雲孤鴻又俯下身子,一邊在寫著什麽,一邊溫和的道:“孩子,你是叫江明吧。”


    江明因為見過雲孤鴻一麵,早已是報過姓名,所以此時並不驚訝,隻是慢慢的拱手道:“晚輩江明,見過雲前輩。”


    雲孤鴻依舊沒有抬頭,也不問江明為何來此,隻是淡淡道:“坐吧。”


    江明怔了一下,心中卻是為難了起來,雖然知道雲孤鴻不在乎禮節,可是畢竟身份地位崇高,而且尚在站著,自己哪有坐下的道理,便是依然保持著恭立的姿勢,況且眼下還有旁事。


    雲孤鴻停了下筆,看了一眼江明,平和的微笑的道:“這些世俗禮節,繁縟無聊,不用這麽拘謹,你且先坐下吧。”


    聽到雲孤鴻這樣說,江明遲疑了下,最終才就近的慢慢的坐了下來,隻不過這一下坐下,卻是感覺到如此的不自在,甚至還沒站著舒坦。


    而那個是天下正道領袖的男子,正屈身立於石桌另一側,揮毫落紙,一筆一畫動作極慢,很是專注,好似忘了身邊還有旁人,也沒有開口的跡象。


    江明有些奇怪他寫的是什麽,可是卻又沒那個膽子去看,仿佛間連目光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不由的握了握手中的小布囊,隻想趕緊搪塞離開此處,可是又不敢開口驚擾。


    “你知道麽......”


    正當江明如坐針氈之際,雲孤鴻突然開口了,隻不過依然低頭書寫著,緩緩道:“你坐的這個石凳,已經有十幾年沒有人坐過了。”


    江明一怔,卻是不知道什麽意思。


    “我閑暇之餘,便會親自清理打掃,所以才看起來幹淨如新,不然的話,這東西沒了人氣,想必早已是老舊不堪了。”


    江明微微吃驚,又難免有些奇怪,以雲孤鴻的身份威望,這些凡物哪怕是一年一換,想必也是沒有問題的,更何況親自打理愛護了。


    雲孤鴻頭也不抬,又平淡的道:“我有一位很重要的故人,精通音律,曾經就喜歡坐在你的這個位置,對著梧桐樹,輕撫素琴,不過卻是已經亡故多年,至此以後,便是再也沒人坐過此處了。”


    聽到這裏,江明駭然,登時身子一震,隻懊悔方才為什麽不多走兩步,三個石凳偏偏坐在了此處,立馬就要驚慌起身,卻不料,身子剛離開石凳一點,雲孤鴻忽然麵帶溫和的笑意望了過來,臉上沒有絲毫的責怪之意,微笑道:“你剛從天機塔觀摩過石碑,怎麽不趁機潛心修行,跑到這裏來了?”


    不知怎麽的,江明看著雲孤鴻的笑容,莫名的覺得他對自己似乎有種特別的親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如師姐所猜測,自己長的有點像他的那位故人的緣故,不過這個念頭稍縱即逝,此刻聽到雲孤鴻主動詢問,趕緊回道:“我奉師娘之命有東西要交給餘師姐,可是卻不知道她的住處,便誤打誤撞來了這裏。”


    “是這樣啊.......”雲孤鴻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忽然放下了筆,笑著道:“你來看看我這字如何?”


    說罷,隻見他把桌子一側的白紙輕輕推了過來,扶正之後便也隨意的坐了下來。


    江明本以為雲孤鴻會告知餘忴霜的住處,然後自己可以離開,哪知道又有這麽一出,遲疑了一下,無奈隻好端詳而去,隻見寫了有些許時間的白紙之上赫然隻有兩個字:


    奈何!


    字跡筆畫處,仿佛是寫出來之後覺得不盡人意又反複被描了好幾遍,看起來粗重卻又飄忽。


    江明回想起雲孤鴻書寫時的專注,可謂字字用心,聯合起這兩個字的字麵意思,倒是覺得有些淒涼無力的感覺,可是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雲孤鴻見江明不說話,也不再詢問,隻是抽回了紙張放置一旁,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世間萬般事,終有求不得,有願不遂.......”


    江明望去,隻見這個集身份、道行為當今正道第一人的男子,發梢已是微白,麵容滄桑而普通,那雙黯然的眼神,此刻仿佛也多了些疲倦。


    枯黃樹下,石桌旁。


    兩人沉默了一下,雲孤鴻似乎歎了口氣,之後神態氣度又恢複了溫和,望向江明的麵容,仿佛有一霎那的恍惚,忽然和聲道:“多謝你了,能陪我說說話。”


    雖然一直以來江明都沒怎麽說話,幾乎都是在聽雲孤鴻說,可是此刻聽到這番道謝的話,心中一陣驚惶,慌張的道:“能與前輩說話那是我的福分,我怎麽承受的起......”


    雲孤鴻緩緩搖頭,目光望向遠處,天際深沉,風雨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此處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的身影,孤單的坐在這裏。


    一陣風輕輕吹過,石桌上的紙張飄然而動,雲孤鴻看去,一時竟是有些癡了,低聲苦笑道:“小初,你若是看到我如此消沉,估計又是要臭罵我一頓了,可是......”


    他臉上的苦笑忽然消失,之後緩緩低頭,過了半晌,道:”我半生求情不得,眼下魔教又欲作亂,就連這世道太平的願望也是不遂的麽,又怎奈何......”


    院子的另一處角落,房間幽清幹淨,一塵不染,隱約飄蕩著女子獨有的暗香,餘忴霜獨自一人坐在軒窗前,美麗的容顏上,秀眉輕鎖,似是帶著淡淡的憂愁,細細的風兒從窗口悄悄送來,將她的秀發也掠起了小小一縷。


    綴穹仙劍,隻是靜靜的靠在窗子一邊,像是默默的陪伴著它的主人。


    屋外,幾片落葉隨風而下,慢悠悠地飄著,也不知道最終會落到哪裏,餘忴霜默默地遙望,臉上的憂愁也仿佛更濃了幾分。


    她緩緩起身,來到房間外的走廊之上。天色,昏暗而寧靜,似乎是要再下一場大雨了。


    從今日一大早開始,她便是如此的心神不寧,代替自己跑遠路去淩雲劍閣的師弟遲遲未歸,也無音信。


    她腦子閃過很多念頭猜想,可是她終究是不敢去想的。


    “但願沒事吧......”


    幾乎無法耳聞的低語,在她口中輕輕念著,可是那容顏之上,淡淡的苦意卻絲毫未消去半點。


    默立片刻,忽地,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幾乎是同一時間,她氣質驟然冷了下來,再無半點先前的彷徨柔弱樣子。


    梧心院本就人少,加上她孤僻的性子,所以這裏平時幾乎不會有人來,此刻,餘忴霜也是朝著聲音傳出的地方看去,來的人,會是誰呢?


    待到江明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完全沒想到居然會是江明,默然了片刻,淡淡問道:“你是來找我的麽,有什麽事麽?”


    江明點頭道:“嗯,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他餘光大致掃了一下四周,這裏同樣的冷清,隻不過因為居住女子潔癖的緣故,所以特別的幹淨整潔,最為苦笑不得是,這裏竟與他居住的後院不遠,中間隻有幾座零星的建築隔開,若不是巧遇雲孤鴻告知,自己怕是越找越遠了,不過眼下也不好意思過多打量,便望向了站在走廊上的女子。


    餘忴霜似乎疑惑的皺了下眉,江明見她這副樣子,趕忙拿出了手中的小布囊,解釋道:“這是幽藍花的種子,你當時在小桃園山莊的時候走的急,我師娘說你挺喜歡的,所以就囑托我交給你。”


    餘忴霜似乎怔了一下,之後走下走廊接過了小布囊,放在手裏呆呆望了許久,眼神也仿佛柔和了起來,緩緩道:“有勞你了,若是你回去的話代我向陳姨道聲謝。”


    江明點了點頭,看著餘忴霜的神情,不由的訕訕一笑,又道:“沒想到你還真的挺喜歡這花種的,若不是我師姐幾番提醒要給你送過來,我都差點快要忘記了。”


    餘忴霜淡淡笑了一下,之後又盯著手中的布囊,沒有言語。


    兩人隻之間由於沒有什麽話題,而餘忴霜也不是話多的人,江明完成了師娘的囑托正欲告辭,卻見餘忴霜轉過身子,自顧自的走到前方石板小路旁的泥土地上,蹲下身子,輕輕伸出了玉蔥般的手,卻是略微遲疑了一下,不過很快的便是像做了什麽決定一般,再度伸出了手。


    她蹲在那裏,長發披肩,藍白色的衣裳邊緣盡數落到地麵,衣角處已經沾染上了些許的泥土,幾點汙漬看起來極為顯眼,不過江明卻是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仙女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仿佛是落入了凡塵,但溫柔而又美麗。


    一片安靜,隻有落葉款款而下。


    餘忴霜動作生澀緩慢,就那麽平淡的撥開了地麵上的少許泥土。


    江明看在眼裏,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感覺,猶豫了一下,便走到她跟前,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這些粗活還是讓我來吧!”


    餘忴霜動作一停,抬眼望了一眼江明,嘴唇微動,似是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不勞煩你了,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工具,我自己來就好。”


    江明窒了一下,呆站了片刻,訥訥地道:“照你這個速度,要把這些全部栽種上還不知道要多長時間。”


    說著,他心一橫蹲下身子,挖開腳下的一捧泥土,道:“沒關係,讓我來吧!”


    餘忴霜看著江明認真的樣子,不由得沉默下來,事實的確如此,她愛好幹淨幾乎成潔癖,做這些極是為難,可又不願麻煩別人。


    這一片刻間江明手上已經滿是泥土,她的臉上頓時浮現了不好意思的神情,心中幾番輾轉之下,才慢慢的點了點頭,站起了身。


    由於上午的時候下過了一場小雨,地麵潮濕,又加上土質鬆軟,挖開泥土很是容易,江明也是越來越嫻熟,低頭往挖出來的幾個小土坑裏麵放花種,隻不過卻不知為何,心中莫名有點不太敢抬頭去看那個女子。


    這邊,餘忴霜早已是拂拭去了手上和衣裳上的幾點汙漬,默默地望著江明,過了半晌,忽然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江明略微想了一下,頭也不抬地道:“看你的樣子想必也是一個家境殷實的千金小姐,又是雲城主的大弟子,做這些粗活髒活總歸有點說不過去的!”


    餘忴霜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麽觸動了她的心思,眼眸深處仿佛有不知名的情緒閃過,不過卻是沒人發現的,過了片刻,她輕咬嘴唇,深深吸氣,道:“我出身隻是尋常人家,隻不過自幼便來了這裏,不管怎麽樣,這次都要多謝你了。”


    “應該我說謝謝才對.......”


    江明笑了下,道:“你在小桃園山莊幫了我那麽多次,就連我那次比武昏迷也是你把我帶回養心殿的,還沒來得及道謝呢。”


    餘忴霜淡淡一笑,望向地麵,翻出來的新土之下是深埋的花種,她忽然轉過話題道:“你知道麽,這是幽藍花。”


    江明自然不會像師娘陳知意一樣有那麽多的閑情逸致去研究花草,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麽,隻是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


    “陳姨說這種花不分季節氣候,終年常開,象征著不屈服於命運。”


    雖然餘忴霜這般淡淡的說著,可是語氣仿佛有些別樣的情緒,此刻江明也埋好最後一個土坑,剛站直身子,正要向她看去,卻忽覺得臉上一涼,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臉上。


    陰沉了許久的天空,開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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