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敢在這樣的條件下禦劍,生怕流泄出丁點兒靈力,被這裏的凶獸捕捉到。不知步行了多久,一行人才在一處還算幹爽的地界找到了落腳地,包紮傷口,權作休息。


    江循的雲南白藥血來源不明,解釋不清,他不敢隨意顯擺亂用,隻能遠遠坐著,看著他們痛苦咒罵,沮喪的情緒在人群中病毒般蔓延開來。有幾個世家小女哭了起來,秦秋挨個抱著去哄,安撫他們的情緒。


    送江循畫的樂氏女孩子滿眼含著淚,抱膝低低地問:“我們還逃得出去嗎?”


    江循撐著“陰陽”休息,聽到這話便順口寬慰了一句:“放心。我們未能進入九真穀之事,外麵必然能感知到。到時候追查起來,不難發現我們被傳送到了何處。朱墟之門的鑰匙,六家各持一部分,鑰匙隻需合並……”


    說到一半,江循就覺得哪裏不對勁了。


    坐在一堆人當中,宮異的臉都綠了。


    他從自己的頸項上拉出一條用神水浸過的絲線,上麵吊著六分之一片龍鱗圖紋的碎片:“……你說的是這個?”


    ……好極了,現在他們就是扔到狗群裏的肉包子,妥妥的。


    樂氏的小姑娘伏在膝頭痛哭了起來,幾個議論聲也絮絮響起,聽著刺心:“姓宮的非要跑進來做什麽?”


    “就是,才十三歲,哪裏到獵獸的年齡。要是他在外麵,現在說不定朱墟之門都打開了。”


    “不就是因為是宮家唯一的骨血,才格外優待處處破例嗎?說白了就是沾死人的光而已。”


    宮異哪裏忍得了這個,霍然起身:“有閑話就找我當麵說!私底下議論算什麽本事?”


    沒想到大家此時情緒都躁得很,殷無乾直接硬邦邦地頂了回來:“我們說的可有半分不真不實的?按你的年紀,你該來獵獸嗎?你若是在外麵,大家便都能得救,難道不是實話?”


    宮異沒想到真的敢有人當麵嗆聲,一時間漲紅了臉,卻想不出合適的話辯駁,氣得手都抖了,坐在一邊的江循聽得心裏生煩,反複摩挲著“陰陽”,看也不看殷無乾,口吻生硬道:“你如果長了前後眼,就該知道此次凶險,不要前來;如果自己沒長,就別盯著別人說長道短。”


    殷無乾冷笑:“秦公子倒是古道熱腸,但不知這分熱心可能救我們脫出困境?”


    江循反唇相譏:“殷公子若是堅信你那三寸肉舌能助我們脫困,那倒大可以再多說些閑話。”


    在江循手下的“陰陽”越發殷紅,連傘骨都變得蒼白了幾分,那積蓄在傘麵上的血氣一分分融入陰陽之中,又化為氤氳彌散的狂氣,沿著江循的指尖一路向上攀爬。


    江循的表情越來越不對勁,眉宇間竟然漸漸生出了暴戾之色。


    而玉邈背對著他們,隻聽著幾人的對話,絲毫未察覺到江循的異常。


    殷無乾正浮躁中,哪忍得了被人這樣譏刺,登時大怒,掐起了行土之訣,正欲動手,就被殷無堂一把壓住:“乾弟……”


    江循這時才轉過臉去,一雙秋水流連的雙眸盯緊了殷無乾的眼睛。


    殷無堂正想穩住他這個暴躁堂弟的脾氣,就覺得手臂一重,定睛一看,殷無乾竟然軟了下來,渾身無力直挺挺地往下出溜,唬得他麵色大變:“乾弟?可是哪裏不適?”


    殷無乾目光渙散,看向殷無堂,還未開口,就陡然發出一聲驚叫。


    不止他一個人,在場幾乎有一半的子弟,都禁不住掩住了耳朵,露出了痛苦異常的神情。


    原本的朱墟中天穹如蓋,黑沉似鐵,但此時,天空成了猛獸強行撕開的皮膚,洇出了陰鬱紅光,刺得人眼底一時間像是要滲出血來一般生疼,瞬間炸開的噗啦噗啦的翅羽扇動聲合在一處,噪音往耳朵裏猛鑽,誓要鑽出一個洞來才罷休。


    江循眯著眼睛才看清眼前的場景,刹那間的驚駭,讓他的白毛汗都炸了出來。


    他們原本以為的“黑沉”天空,竟然是由無數漆黑的蝠翼連接而成的!


    在他們艱難跋涉時,在他們跌跌撞撞時,這些沉默而黑暗的生物,就從上方正大光明地俯視他們!


    它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蝠翼……到底想要掩蓋些什麽?


    而幾乎就在下一秒,江循得到了答案。


    起初他以為自己看到了紅漿漿的日光,以為那便是朱墟天空的本色,誰成想,一隻巨大的猩紅色翅膀,從散開的蝠翼一角一閃而過。


    那巨翅掀起的惡臭的風,險些把江循刮倒,他用陰陽楔入泥土之中,才勉強站住了腳。


    短短數秒間,蝠翼組成的圍牆便轟然坍塌,一隻身長數十丈,卻頂著一顆腫瘤般人頭的怪鳥昂起頭來,發出了一串妙齡女孩的脆聲大笑,雪藍色的眼珠則冷森森地望著下麵,打量著自己的盤中餐。


    江循的腦子停轉了n久後,不合時宜地跳出了一句話: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


    事實證明,人在緊張到一定程度時,神經也會發生一定程度的錯亂。


    它似乎是等不及了要享用這頓美餐了,抖起自己頸項上鋼刺似的羽毛,又發出了咯咯咯的少女笑聲後,便收束翅膀,急衝而下!


    宮異這才回神,飛速從腰間抽出骨簫天憲,抵在唇邊,一聲激越簫聲,如同怒喝,那怪鳥俯衝的身子驟然停頓,張起翅膀,重新兜飛一圈,神情間竟生了一絲懼意。


    宮異向後退去,天憲之聲愈加急切,宮氏名曲《戈矛》從他指間淌出,動宕壯闊如萬軍奔騰,錚錚琴音似金鐵交加,依稀可見黃沙彌天,刀影繚亂,喊殺動地。人頭鳥被樂音所阻,怪鳴著徘徊逡巡,不敢再下落,隻能滴著口水在眾人頭上飛旋,滴下的一滴口水落在地麵上,便發出酸性物質的腐爛氣味,把皴裂地麵嗤嗤地燒出一個洞來。


    眾人俱鬆了一口氣,江循卻隱隱聽到了某種異響,凝神靜聽了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了過來,為何這巨鳥隱藏了一路行蹤,偏要在此時露出廬山真麵目來。


    他聽到了入魔的蟲草在地下來回鑽動的索索聲,還有越來越近的巨獸足音,包括從它鼻間噴出的鼻息,江循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這兩隻妖獸,想要爭食!


    宮異專心吹簫,哪裏能注意到這點,江循密密麻麻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脫口便喊:“剛才的妖物也往這裏來了!不要耽擱!快些……”


    江循沒有來得及說完,整個人就失了重。


    一隻巨大如千年鐵樹的獸爪破土而出,將江循向上挑飛,江循的腹部被劃了一條巨大的口子,半空中就咯了一口血出來。


    疼痛模糊了江循的五感,他甚至覺得自己被攔腰斬成了兩截。


    ……話說砍成兩半的話還能不能複原啊?如果被砍掉的兩個身子都長出了新的上體和下肢,那到底哪一半算是自己的?


    由於人體規避疼痛的本能,江循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倫理學領域,可還未深想,他的身體就在半空中頓住了。


    四散潰逃的眾弟子、驚叫的秦秋、撲上前來的亂雪、震撼太過以至於忘了繼續吹奏的宮異、拔劍的展枚、已經將畫軸取在手裏的樂禮、天上的人麵巨鳥,統統被定格在了原地。


    一線碧光出鞘,玉邈如輕巧的鷂子,翻身折上那巨獸剛剛拱出地麵的頭顱,手腕一翻,廣乘便深深刺入了怪物的眼窩之中。


    再拔出時,廣乘帶出了淋淋的綠血,順著劍身往下涓涓滴落,不待擦拭,玉邈便反手一劍刺向巨怪布滿傷疤的前額上,錚的一聲,劍尖像是撞上了一層鐵壁,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短暫的驚詫過後,玉邈的眼前亮起了兩盞綠色的燈籠。


    在被玉邈刺了個對穿的雙眼後,這妖獸還生了一雙複眼。


    它破了廣乘的時間定格!


    玉邈自知一擊失敗,翻身向後跳去,凝固的時間開始重新運轉,怪物的後背已如泰山般拱出地麵,轟隆隆,土石崩裂,天地色變,它的一隻巨爪,朝著玉邈狠狠抓去!


    背部狠狠砸到地麵上的江循,又吐了一大口溫熱出來,身子反弓著朝上仰起,視線裏出現了那隻龐大到叫人心慌的獸爪,還有被追逐的琉璃色影子。


    江循心裏一空,竟然在劇痛之下坐起了半個身子,左手伸向了半空之中,仿佛要和那不可戰勝的怪爪搶奪些什麽:“……玉九!!!”


    這聲呼喚,在群獸的嚎叫聲中被湮沒到近似於無。


    但是,情況變了。


    天上的人麵怪鳥,及還未散去、等待蠶食腐肉殘血的蝙蝠,全都停止了動作。


    ……徹底的停止,連扇動翅膀都忘記的停止,紛紛從天空墜落的停止。


    碩大的爪子僵硬在半空之中,整個鑽出地麵、身形如起伏山巒的怪物低嗥一聲,前膝一陣顫抖,朝著江循掉落的方向,轟然跪倒在地。


    朱墟陷入了徹底的靜謐,再無遠方傳來的獸嗥,再無近在咫尺的草鳴,萬物似乎都在等待著神示,就連逃出了很遠的幾個子弟們也站住了腳步,惶然地看著天邊亮起的一抹光。


    從外界照入朱墟的光。


    ……朱墟之門,竟然從內緩緩開啟了。


    刹那間,沒有被加諸封印、永世封存在朱墟中的世家子弟,不受控地被那天際的朱墟之門牽引,騰身飛去。


    秦秋連聲叫喊都沒來得及發出便消失了蹤影,亂雪拚命地抱住一棵小樹不肯走,口口聲聲地喚:“公子!!公子……”


    江循在短暫的怔愣後,想要起身,卻被一陣劇痛逼回了原處。


    他捂住腹部,卻觸到了滿手的濕熱,疼痛剜割著他的神經,叫他的精神都渙散了起來。


    傷口沒有複原?!


    明明前不久,在蟲草那裏還恢複過一次……


    亂雪已然支持不住,抱住的樹枝又因為久旱,脆弱異常,在哢嚓一聲之後,他抱著小半棵斷樹,被朱墟之門卷走了。


    但那門卻全然沒有帶走江循的意思,江循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時,相當懷疑這門有種族歧視。


    劇痛叫他的頭一陣陣發懵,直到手掌被人一把攥住時,江循才睜開了眼睛。


    玉邈竟抵抗著朱墟之門的吸力,一步步艱難走到了自己身邊,而在拉住江循的手時,他才控製不住,身體向上倒飛而去——


    即使是這樣,江循也依舊是紋絲不動!


    他的身體像是被地縛住了,牢牢捆綁,掙脫不得。


    腹部的傷口被牽動,血汩汩地往外淌,江循疼得滿頭大汗,隻能憑著一絲模糊的意識大喊:“……我走不了!走不了!玉九,放手!放開!”


    玉邈的半個身子已經飛在了空中,手仍緊抓著江循的手不放,聞言,他素來冷淡的眸子裏迸出了異常決絕的光芒。


    廣乘從他腰間亮起光芒,手起劍落,劍身一半都沒入了泥土之中,生了根一樣,穩如磐石。


    江循聽見他說:“……你不走,我不走。”


    朱墟之門的光芒漸淡。


    最終,天邊重歸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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