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你幹嘛歎氣?”耶老突然一骨碌兒從被窩裏探起身來問道,這老頭醒的蠻早。


    寒生沉默不語,眼淚不由自主的滴落下來。


    “你怎麽哭啦?誰欺負你了?”耶老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說話之間,馮生也醒了,“咦,寒生,你身上又濕又潮的,掉水裏啦?”


    耶老此刻突然鼻子嗅嗅,高聲驚呼了起來:“寒生,這袋子裏麵裝的是人的骨頭!”


    耶老的喊聲驚醒了睡在對麵房間的小翠花和明月,她倆也匆匆跑了進來。


    “師父不見了。”明月急切的說道,說罷也驚訝的望見了寒生濕漉漉的衣衫。


    “婆婆在這裏。”寒生輕輕的撫摸著盛著白骨的袋子,神情萎頓、嘴裏喃喃的說著。


    “你是說……”馮生疑惑的伸手解開了袋子口,露出了白色的骷髏頭。


    “啊!”大家驚訝的叫出聲來。


    寒生輕輕的重新係好帆布袋,痛苦的說道:“王婆婆死了,這就是她的骨殖,婆婆要我將她帶去香港,同她一生中唯一相愛過的那個人合葬在一起。”


    “寒生,師父昨晚睡覺前還好好的,怎麽一夜之間變成白骨了呢?”明月麵頰上淌下了熱淚,拚命的搖著頭說道。


    “是啊,寒生,人命關天,你可莫要胡說啊。”馮生狐疑的盯著寒生道。


    “這是真的……”寒生感覺很累,不想多作辨解。


    “老衲相信寒生說的話!”耶老赤裸著幹癟的上身,慷慨激昂的說道,但感覺到似乎有些不雅,忙又鑽回到了被窩裏。


    “陽公惡貫滿盈,在昨晚也死了,就在那邊山下的灌木林邊上,還有在山海關見到的那個日本人,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寒生幽幽歎息道。


    “陽公?你是說你們一直追尋的那個殺人凶手?”馮生聞言急切的問道。


    “他也是黃龍府萬金塔吃小孩腦子的惡魔禽獸。”寒生告訴他說。


    馮生迅速穿戴整齊,匆匆向外跑去,明月臉色微變,思忖了下,也轉身追了出去。


    房間裏隻剩下寒生、耶老、小翠花和昏迷著的劉今墨四個人了。


    寒生默默地站起身來,望著他們說道:“我們收拾好東西,等明月一回來,就立刻啟程。”


    “我去套馬。”小翠花高興地說道,早一點返回到江西,寒生才能開始醫治劉今墨。


    “不必了,馬車連馬一齊賣了吧,我們要租輛汽車趕路,這樣快些。”寒生說道。


    小翠花找來旅店的夥計,寒生以很低的價格將整套馬車委托其出售,那夥計撿了個大便宜,歡天喜地的去附近找來了買主,即刻便已成交,並為寒生等人租來了一輛蘇式嘎斯51型舊卡車。


    小翠花將劉今墨抱到了卡車廂裏,為他捂上了好幾床厚厚的棉被,生怕他凍著了。


    “寒生,大家誰都不能走。”馮生一臉嚴肅的從外麵匆匆走進來。


    “為什麽不能走?老衲就是要走,怎麽樣?”耶老叉著腰揚起了腦袋叫道。


    馮生徑直來到了寒生的麵前,鄭重的說道:“寒生,對不起,眼下不能離開此地,那是兩條人命,其中又有一個是外國人,而你是唯一的知情人和目擊者,必須等待公安機關前來調查和取證。”


    寒生明白,自己牽扯進了這件事,目前已經是很難脫身了。


    礦區那邊驀地響起了鞭炮聲,人聲嘈雜,開平城本就不大,四周為開灤煤礦所包圍著,聽得到有夥下了夜班的工人向這邊而來,一麵大聲議論著什麽新奇事兒。


    經過小旅店門前時,大家聽清楚了,他們七嘴八舌在議論著十年前的一起礦難,如今竟然發現了一個名字叫做馮震八的生還者。


    馮生聞言一凜,一個箭步衝出了房門,雙手緊緊抓住那個說話礦工的肩頭:“你說什麽!馮震八還活著?”


    “是啊,今天早上被救出來的,聽說是一個叫寒生的外鄉青年發現的。”那人邊掙脫著道。


    馮生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身體如同電擊般在顫抖了起來,“爹……”他夢囈般的喃喃道。


    須臾,他猛然間轉過身來,複又衝進旅店內,雙手緊緊的摳住寒生的肩膀,語無倫次的說道:“馮震八……十年前的礦難,寒生是你……”


    寒生看了看他,點點頭說道:“嗯,馮震八,他說他十年前是個掘進隊長。”


    “謝謝……那是我爹。”馮生早已是淚流滿麵了。


    馮生是馮震八的長子,十年前的那場礦難徹底改變了他一家人的命運,原先性格活潑開朗的他,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了,他將全部身心都投入了所從事的公安工作中,盡管人到中年,但是始終沒有興趣娶妻成立家庭。由於連連偵破了幾起要案,他被國家公安部抽調進京,成為刑偵局內幾位有名的捕快之一,辦案一向獨往獨來,權限也大。


    京城與開平盡管近在咫尺,但他卻很少有時間回家,這次本想順便回家探望下母親,但公職在身,一路上盯著寒生等嫌疑人脫不開身,因此也隻能學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了。


    可是十年了,自己的父親竟然還尚在人世!這突如其來、振聾發聵的消息從天而降,他欣喜若狂,但卻不能不回家了。


    “走,寒生,到我家去,我們全家都要謝你的大恩。”馮生說著拽起寒生的胳膊,便要出門。


    “謝就不必了,救人如救火,山人叔叔和劉先生都在等著我進行救治,所以一定要馬上啟程趕回江西去。”寒生堅決的說道。


    馮生愣了愣,心中想道,寒生是我馮家的大恩人,理應放其歸去,可是自己又是公門中人,如何能徇一己之私而置法律而不顧呢?反複思索再三,他下定了決心。


    “寒生,待我全家當麵道謝後,我就立刻陪你一路南下如何?”馮生誠心實意的說道。


    “好哇,我們一起去他家看看熱鬧。”耶老拍手道。


    “明月人呢?”寒生環顧左右問道。


    “她可能還在案發現場吧?我先回來的。”馮生回答道。


    寒生想了想,遂歎息道:“好吧,開上卡車走,隨後我們就可以直接出發了。”


    眾人收拾好行裝結完帳,小翠花將王婆婆和明月的東西也拎上了車,大家乘卡車一路朝著開平礦務局的宿舍區駛去。


    宿舍樓前依舊人聲鼎沸,緊挨著旁邊的那棟三層白色建築就是礦區醫院,馮震八已經被送入進行身體檢查,現在還沒結束。


    人們個個都興奮異常,十年了,馮震八一個人在地底下是如何存活的?吃什麽?如此等等,一切都激發著人們豐富的想象力,無不在高聲議論和揣測著。


    卡車停下了,馮生拉著寒生出現在人們的眼前,有人認出這個青年就是發現馮震八的那位異鄉人,於是大家興奮地圍攏過來,問個不停。


    此刻,醫院門口出現了騷動,馮震八帶著墨鏡在母親和小兒子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門,人群中霎時間響起一陣歡呼,婦女家屬無不熱淚盈眶,尤其是十年前那場事故遇難礦工的遺孀們,頓時放聲嚎啕慟哭起來。


    正文第二百四十九章


    嘎斯51的卡車司機也是礦上運輸車隊的,姓趙,二十多歲,一直在礦區運煤,有機會跑趟南方,顯得十分興奮,車子開的又穩又快,一路哼著小調奔江西而去。


    明月也在車上,坐在駕駛室裏,寒生、耶老和馮生則裹著礦上給的棉大衣擠在了車廂上,小翠花鑽進厚厚的棉被下,躺在了劉今墨的身邊。


    “明月同誌,你是南方人麽?”司機小雷搭訕道。


    明月微微點下頭,並未說話,目光凝視著窗外閃過的村莊和白雪覆蓋的田野,陷入了沉思中。


    回想起自己本身是一個孤兒,自幼被無名老尼帶進寺廟裏,跟著師父日日長伴青燈古佛,夜夜木魚誦經,心想此生必將終老庵中。不曾料想,一天,那個年輕的大學生在陰雨綿綿中走進了庵中避雨,當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時候,她竟然像觸電了一般渾身顫抖了起來,那是一種重未有過的感覺,她如同一隻受傷的小鹿,心中渴望著這個陌生的青年男子的關心。


    “你叫什麽?”青年男子說話了,聲音清脆悅耳。


    “明月……”她囁嚅道,垂下長長的睫毛,不敢看他,感到臉頰脖子滾燙滾燙的。


    當她再抬起頭時,那人已經悄然離去了,如同驚鴻一瞥……而此刻她的心卻似一潭死水泛起了層層漣漪,再也難以平靜了。


    是夜,雲散月明,師父出門在外,她一個人靜靜地打坐在庵殿佛堂前,思緒煩亂,心中時不時的湧起一陣甜絲絲的感覺。


    簫聲起,斷斷續續飄進庵裏,“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優美的曲調時而低吟,時而激越,如泣如訴。明月不覺聽入了迷,念及自己的身世,竟淚水漣漣了。


    循著簫聲出了庵門,月色迷離,白天的那個青年立於柳下,手持二八尺蕭,正在癡情的望著她……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青年男子悵然吟道。


    明月呆立在庵前,手足無措,心裏亂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青年男子抬頭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哀怨悠長而悲涼。


    明月心中一酸,頓生同病相憐之感,仿佛相識已久,雙腳不由自主的邁向了這個陌生的男人。


    青年男子告訴明月,他叫黃建國,家住婺源縣城,這個小村莊是他的老家,他本身是一個工農兵大學生,目前在京城的北大讀書。


    無名師太一連數日沒有回庵,黃建國每日清晨便來到庵前,陪明月念經做功課,聊一些她從來未曾聽過的外麵的世界,直到深夜才戀戀不舍的離開,這短短的數天裏,是明月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終於,在師父回庵的前一天夜裏,月光下,草叢裏,蟲鳴聲中,他們有了那件事……


    駕駛室裏,明月手中握著胸前的紅寶石墜,麵如桃花,臉上現出甜甜的微笑。


    臘月末是北方最為寒冷的季節了,嘎斯51卡車廂上的人盡管裹緊了棉大衣,刺骨的涼風還是直往衣服裏麵透。


    “寒生,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相信你絕不會做出什麽違法事的,我看出來你似乎有難言之隱,不便明說,但請你放心,馮生是知恩圖報之人,我會盡力幫助你的。”馮生裹緊了大衣,對寒生耳語道。


    寒生望著他,見到馮生的眼神裏充滿了誠懇與信任,自己也頗為感動。


    “王婆婆之死,你老爹也都告訴你了,這也是出自她的本意,在此之前,婆婆去意已決,原想讓我三年後取回她的屍骨再南下合葬,可如今那些老鼠卻使婆婆的遺願得以提前完成了。”寒生歎息道。


    “為什麽要等三年呢?”馮生不解的問道。


    “這老衲卻是知道的,”耶老突然探過腦袋來說道,“中原人為躲避戰亂而客居嶺南,被稱作‘客家人’,南遷時,祖先的墳墓卻是帶不走的,無奈隻能開館殮骨裝壇,隨身背著遠赴他鄉。可是大凡人死去三年之後,肉才能完全腐爛光,隻剩下一副骨架,所以,後來遷居南方的中原客家人,保留了這個習俗,人死埋地三年後殮骨裝壇,置於後院樹下,不再入土了。”


    “為什麽?”馮生問道,他對嶺南風俗不是十分了解。


    “大概是便於隨時再次遷移吧。”耶老嘟囔道。


    “哦,原來如此,”馮生點點頭,又接著對寒生道,“寒生,陽公和那個日本人是王婆婆殺的麽?”


    寒生想了想,還是別節外生枝了,於是隱去金道長和柳教授,含糊其辭的說道:“婆婆這次北上就是來鏟除陽公孽徒,清理門戶的,如今她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哦?如果是這樣,案情就簡單了,不過一個日本記者怎麽攪合到這裏麵來了呢?”馮生疑惑著說道,隨即又問寒生,“你當時在場?”


    寒生沒有辦法,隻得點點頭。


    “這個日本人倒是蹊蹺得很,回頭要仔細查查他的底細。”馮生自言自語道。


    卡車風馳電掣的飛駛著。


    就在他們身後幾公裏的路上,尾隨著一輛草綠色的北京212型吉普車,筱豔芳坐在前排座位上,手裏拿著那台追蹤儀,麵上掛著冷笑,不緊不慢的跟在了後麵。


    京城朝陽區三裏屯至亮馬河一帶是外國使館區,距日本總領事館不遠的一條胡同裏,座落著一棟別致的小四合院,平日裏大門緊鎖,裏麵住有保姆和保鏢,這就是副總領事黑澤的寓所。


    黑澤是一個中國通,書法堪稱一流,是夜,他正在桌前潑墨,望著剛剛一揮而就的大字,自己覺得頗為滿意。


    門開了,一股寒風飄了進來,黑澤抬起了眼睛,驚訝的發現屋內站著一個清臒的中國道人。


    道士上了年紀,麵無表情的臉頰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仿佛刀刻的一般,目光犀利有神。


    “你是誰?”黑澤手中握著毛筆,平靜的問道,能夠避開警衛保鏢潛入自己的房間,定是不簡單的人。


    “貧道受人之托來見黑澤領事。”那道人負手說道。


    “我就是黑澤,請問何人所托?”黑澤疑惑道。


    “村上武夫要貧道把這個交給你。”道人自身後拿過一把紫紅色的雕木拐杖,遞給了黑澤。


    黑澤一見拐杖,頓時心中大驚,他接過來托在了手中,輕輕的撫摩著,許久,輕聲的歎道:“他死了?”


    “死了。”道人默默道。


    “唉,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宮本武藏二刀流的劍術刀技在日本島可以稱雄,但是來到中國確是未必,中原民間數千年的文化沉澱,不知道藏有多少能人異士啊。請道長告訴我,村上死於何種門派的武功?”黑澤問道。


    “全真道教的天罡氣功。”道人淡淡的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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