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上前,說道:“老婆婆,我們是行路之人,見天色已黑,路又不熟,想在您這兒借宿一晚,可以麽?”


    湘西山區素來民風彪悍,但卻是也十分好客,一般見行路之人是決不會置之門外的。


    “你們這是從哪裏來,做麽事去咯?”老婆婆問道。


    寒生回答道:“我們從江西來的,要去天門山。”


    老婆婆驚訝道:“那可還遠著呐。”


    老婆婆請他倆進門來到東屋,並點上了一盞小油燈。寒生環顧左右,屋子裏十分簡陋,除了一張床和幾件鋤頭等農具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家具,看來湘西山區還是比婺源要貧窮許多。


    “婆婆家裏都有什麽人啊?”寒生問道。


    老婆婆說道:“老伴早都過世了,隻有一個兒子,出去打獵還沒有回來,你們兩個就擠東屋的這張床吧,兒子回來同我睡。”


    寒生一驚,正欲分辯,卻不知如何開口。


    “好的,多謝阿婆。”這邊一清已經滿口應承下來了。


    山裏農家的晚飯很簡單,一碟泡菜,半碗辣子,玉米麵糊糊,寒生與一清走了一天山路,早已饑腸轆轆,吃的蠻香的。


    老婆婆的兒子打獵沒準什麽時間趕回來,婆婆坐在一旁陪著聊天。


    寒生出門謹記著吳楚山人的話,方才一進門時就已經留意觀察了,這家農戶屋裏還是有灰塵的,天棚上也垂下來了不少的蛛塵絲絲,因此寒生斷定此人家裏沒有養蠱。


    寒生問道:“聽說湘西夜晚有趕屍的經過,你們會經常遇見嗎?”


    老婆婆搖了搖頭,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年我老伴就是死在了外鄉,最後趕屍回來家的,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一年也遇不上一回。”


    “聽說趕屍要帶隻黑貓,為什麽呢?”寒生感興趣的問道。


    “也並不是全黑的,它的眉毛必須長有白毫才行,在行內管它叫作‘屍貓’,一般人家是不敢養的,隻有趕屍匠才養,這種貓很少,價錢也很貴的。”老婆婆講道。


    “婆婆,給我講講你們湘西的趕屍吧,聽起來很新奇呢。”寒生懇求道,他與生俱來對這些神秘事物既有些恐懼又感到格外的好奇。


    老婆婆平時極少見到來客,見寒生又是天真純樸的樣子,便打開了話匣子說了起來:


    “聽老一輩兒說,相傳幾千年以前,湘西大苗山的祖先阿普,苗語就是公公的意思,帶兵在長江邊與中原漢人對陣廝殺,直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最後戰敗要往湘西大苗山撤退。當士兵們把傷兵都抬走後,阿普對身邊的軍師說,我們不能丟下戰死在這裏的弟兄不管,你用點法術讓這些好弟兄回歸故裏吧。阿普的軍師說,好吧,你我改換一下裝扮,你拿陰鑼在前麵引路,我在後麵督催。於是軍師裝扮成阿普的模樣,站在戰死的弟兄們的屍首中間,念咒禱告神靈後,對著那些屍體大聲呼喊,死難之弟兄們,此處非爾安身斃命之所,爾今枉死實堪悲悼,故鄉父母依閭企望,嬌妻幼子盼爾回鄉,爾魄爾魂勿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原本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跟在阿普的陰鑼後麵規規矩矩向南走。敵人的追兵來了,阿普和軍師連手作法引來了大霧,將敵人困在了霧裏。因是阿普軍師所‘司’,就是實施的意思啦,是他的法術讓大家脫的險,自此苗家又把他叫‘老司’。阿普老司最後所用的禦敵之實乃‘霧術’,而‘霧’筆畫太多難寫,於是改寫成一個‘巫’字取而代之,上麵一橫代表天或者霧,下邊一橫則代表地,而中間的那一豎就表示符節了,豎的兩邊各站有一個人,右邊那個代表阿普,左邊那個代表阿普老司,意思是要兩個人聯合起來才能作巫術趕屍,這就是湘西趕屍最早的起源了。


    “那麽後來呢?”寒生饒有興致的問道。


    婆婆笑了笑,接著說道:“在湘西沅江上遊一帶,地方貧瘠,窮苦人多赴川東或黔東地區,作小販、采藥或狩獵為生,那些地方多崇山峻嶺,山中瘴氣很重,惡性瘧疾經常流行,生活環境壞到極點,除當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死在那些地方的漢人,沒一個是有錢人,而漢人在傳統上,運屍還鄉埋葬的觀念很深,但是,在那上千裏或數百裏的崎嶇山路上,即使有錢,也難以用車輛或擔架扛抬,於是有人就使用大苗山趕屍這一比較便宜的方法運屍回鄉了。”


    突然間,寒生心中一凜,心中疑竇頓生,這老婆婆怎麽會懂得這麽多?而且講起趕屍時的用詞和語氣,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這決計不是一個普通農村老太婆所能夠描述得如此詳盡的。


    江湖險惡,吳楚山人的警告在寒生的耳邊響起。


    寒生正思索著,老婆婆問道:“天門山在湘西武陵山裏,你們從江西大老遠去做什麽?”


    寒生回答道:“我們是尋人的。”


    婆婆問:“家裏有人走丟了麽?”


    “不是,我們想去尋找一個叫作‘湘西老叟’的人,婆婆聽說過麽?”寒生說道。


    “湘西老叟?當年聽我那死老頭子說起過,漢人叫湘西老叟,苗人則稱呼為‘老司’,就是阿普老司,大苗山的黑巫師。”老婆婆說道。


    寒生一聽暗自高興,忙問道:“您知道他還活著嗎?”


    老婆婆奇怪的望了寒生一眼,說道:“當然活著,老阿普老司死了,他的兒子就成了新的阿普老司,兒子死了還有孫子,祖祖輩輩都是阿普老司。”


    哦,原來是這樣啊,阿普老司,也就是湘西老叟原來是世襲的,苗疆的黑巫師,怪不得能夠解救肉屍呢,寒生感覺這次入湘西肯定會有收獲的。


    老婆婆燒了些熱水端來,長途行路之人睡前燙燙腳,可以很好的恢複疲勞,對第二天上路很有好處,老婆婆說道。


    寒生和一清洗漱完畢,準備就寢。


    連日來,寒生一路顛簸疲憊,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自己的心中還反複告誡著,一清夜裏會有一個時辰變回明月的,自己要當心不要碰到人家,但是仍舊頭一挨到枕頭就睡過去了。


    一清也累的一頭栽倒在床上,老婆婆端走了油燈,輕輕帶上了房門。


    是夜,月色如水,天地間一片清涼。


    月光透過窗子溫柔的灑在了床上,寒生仍在熟睡著。


    亥子交更之時,月光下,一清的雙峰漸漸隆起,隻聽得一聲長噓,明月自床上坐了起來……


    明月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在了寒生的臉上。她默默的端詳著躺在身邊的寒生,那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青年男人氣息的軀體,她的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鼻子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幾口,然後輕輕的長歎了一聲,爬起身來,邁到床下,穿好了鞋子,推開房門,來到了院子裏。


    她強抑製住自己的心跳,反複告誡自己,她愛的是那個一見鍾情的書生,但是不知為什麽,她感覺寒生這個人骨子裏仿佛有一種極吸引人的地方,難以言表,而這正是那書生身上所缺少的東西,是什麽,她說不上來,這是她生命中遇到的第二個男人。


    月光下,明月久久的站立在那兒,俏麗的容貌,凝脂的肌膚,凸起的雙峰,猶如一尊玉像般亭亭玉立,她在等,等這一個時辰過去,如果現在就回到床上去,她怕自己會……


    不遠處的一株古樹下,一個人站在陰影裏,屏住了呼吸,默默的望著月下的姑娘,此人懷中露出來一隻碩大的黑色貓頭,目光犀利,雙眉間生有數根白毫。


    正文第七十二章


    月光下的明月突然身子輕微一顫,鼻子連續的嗅了嗅,臉慢慢的轉向了那株大樹,然後移步走了過去,同時輕聲呼喚道:“出來吧。”


    樹下之人見行藏已露,便由陰影中走出來。


    這是一個青年男子,約有二十五六歲,一身土布黑褂,黑色纏頭,背著一個小竹簍,濃眉凸鼻,雙目炯炯有神,懷中的那碩大的黑貓兩隻銅鈴般的眼睛警惕的盯著明月。


    “姑娘,你是誰,從哪兒來?”那人問道,一口的湖南口音。


    明月對他隻是輕輕一笑,說道:“我餓了。”


    青年男子忙從身後背簍中取出一個報紙包,打開後是一隻油光光的熟雞,他將雞遞過來,明月一把抓過,拽下一隻雞腿便塞入口中咀嚼起來。


    望著姑娘狼吞虎咽的樣子,青年人想,這女孩兒一定是餓壞了,真是可憐啊。


    須臾,一隻雞已經被明月吃光,甚至雞骨頭都沒剩下。


    “你是誰,深夜怎麽在此,而且餓成了這個樣子?”青年人關切的問道。


    明月道:“我是借宿在這家農戶中的,出來找點吃的。”


    那人笑了,說道:“我就是這家農戶的主人,深夜從外鄉趕回來,我叫殘兒。”


    明月咯咯的笑了起來,說道:“這名字好奇怪啊。”


    殘兒癡癡的望著明月,心道,趕屍多年來,足跡踏遍湘西,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俊俏的姑娘,連說話的語音和笑聲都這麽的好聽,她就像是個仙女一樣。


    殘兒臉紅道:“我自幼不會走路,到了八歲才行走得穩,所以我娘叫我殘兒。”


    月如銀盤,懸掛中天,殘兒趕路回來,此刻卻不想回房,心中隻是願意與姑娘單獨多待些時間。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殘兒小心翼翼的問道。


    明月回答道:“明月。”


    真的就是那天上的月亮啊,殘兒想。


    “你會多住些日子麽?”殘兒問。


    “明天一早就要趕路,去武陵天門山。”明月說道。


    “那很遠呢,去幹什麽?”殘兒問道。


    明月莞爾一笑,說道:“找湘西老叟。”


    殘兒一聽,吃了一驚,說道:“湘西老叟就是阿普老司,多年前就已經隱居鬼穀洞了,這許多年都沒有人再看見他了,況且前往天門山途中艱辛非明月姑娘可以承受的啊。”


    明月一聽,一絲愁雲襲來,麵色憂鬱起來。


    殘兒心中不由得一疼,頓時熱血上湧,大聲說道:“姑娘若是要去,殘兒願意帶路。”


    “喵……”殘月懷中的大貓忿怒的吼叫了起來。


    “殘兒回來啦。”草屋門口出現了老婆婆的身影。


    “娘,是殘兒回來了。”殘兒答應著,與明月走回到了院子裏。


    老婆婆見到殘兒身邊的這個漂亮的姑娘,吃了一驚,問道:“這位姑娘是……”


    殘兒笑道:“娘,明月不就是在咱家投宿的客人麽?”


    老婆婆詫異的望望明月,更加奇怪的說道:“今晚就隻有兩個江西來的男人借宿呀。”


    殘兒扭頭看了看明月,疑問的目光注視著她,懷中的大黑貓凶巴巴的盯著明月,突然從殘月的懷裏“嗖”的躥出,兩隻銳利的前爪搭上了明月高聳的乳峰……


    明月頓時嚇得花容失色。


    殘兒大驚,急喝道:“黑瞳,住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明月高聳的雙峰突然癟了下去,臉孔急速的扭曲,麵前赫然是一個醜陋猥瑣的五十來歲的那人,原來時辰已到。


    屍貓黑瞳撲了個空,站在屋前的地上呼呼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的盯著一清。


    殘兒和母親俱是萬分驚愕,母子倆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他是一清師傅。”寒生從屋裏走出來道,外麵的說話聲音驚醒了他。


    回到屋中,老婆婆燃起了油燈,寒生開始解釋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殘兒娘倆終於鬆了口氣。


    “殘兒哥是趕屍的麽?這隻大黑貓就是婆婆說的那種屍貓吧?”寒生問道。


    殘兒點了點頭,說道:“我自十歲起開始隨我爹做趕屍送喜神這個行當,不過現在生意很少了。在我們湘西民間自古以來就有趕屍的傳統,學這行的,必須具備有兩個條件:一膽子大,二是身體好,而且還要相貌長得醜一點。我從小膽子不大,身體也弱,相貌上也比一般人要漂亮許多,所以並不符合趕屍人的條件。”說到這兒,殘兒偷偷的瞥了一眼一清。


    殘兒見一清沒什麽反應,就又接著說下去:“因為我爹是趕屍匠,所以我盡管不太符合條件,但還是做了這一行。開始學藝先要望著當空的太陽,然後旋轉,接著突然停下,必需馬上分辨出東西南北,倘若分不出,就說明在夜晚趕屍時分不出方向來。另外屍體畢竟不是活人,遇上較陡之高坡,屍體自己爬不上去,趕屍匠還得一個一個的往高坡上背和扛,所以體力也要好。老爹為鍛煉我的膽量,把一片桐樹葉放在深山的墳丘上,黑夜裏讓我一個人去取回來,說這樣才有勝任趕屍匠的膽量。”


    “那怎麽趕呢?”寒生興致勃勃的問道。


    “我們趕屍匠的家裏,跟一般農民一樣,一般是分辨不出來的。隻有接到趕屍業務時,我們才將自己裝束一番,前去趕屍。雖說是趕屍,但平常比較忌諱趕屍這個詞,內行人請我們趕屍,都是說請去‘走腳’。我們用一張特製的黃紙,將死人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別等等都寫在這張黃紙上,然後畫一張符,貼在這張黃紙上,最後將這張黃紙藏在自己身上。趕屍時的穿著也有講究,不管什麽天氣,都要穿著一雙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長衫,腰間係一黑色腰帶,頭上戴一頂青布帽,腰包藏著一包符。這種符和道士的符不一樣,是在黃紙上用朱筆畫上一些象形文字,途中遇到意外情況,便將這種符朝西掛在樹上或門上,有時也燒灰和水吞服,視情況而定。”殘兒解釋道。


    寒生插嘴道:“死人真的會走?”


    殘兒笑了笑道:“死屍自己當然不會走,你要用功力催動才行。”


    “什麽功?”寒生問。


    “總共有三十六種功,第一是‘站立功’,首先要讓死屍能站立起來,第二是‘行走功’,也就是讓屍體停走自如,第三是‘轉彎功’,也就是屍體走路要能轉彎。另外,還有‘下坡功’、‘過橋功’、‘啞狗功’等等。‘啞狗功’非常有用,可使沿途的狗見著屍體不叫,因死屍最怕狗叫,狗一叫,死屍就會驚倒。特別是當狗來咬時,死屍沒有反抗能力,會被咬得體無完膚。最後一種功是‘還魂功’,還魂功越好,死屍的魂還得越多,趕起屍來便特別輕鬆自如。這種‘還魂功’,實際上是用我們湘西特產的一種草藥撒在屍體口鼻和身體上其作用的。”


    一清聽的直咂舌,對殘兒流露出敬佩的目光。


    殘兒見之心中熱乎乎的,仿佛已經透過了一清醜陋的軀體,看到了明月那俊俏的麵龐和讚歎的表情。


    他接著講下去,好像是專門為著明月而解說的:“我們這種行當,隻有在湘西才行得通。因為隻有湘西才有‘死屍客店’,而且隻有湘西人聞見趕屍匠的小陰鑼聲知道迥避,並會主動把家中的狗關起來,否則,狗一出來,便會將死屍咬爛。湘西的村子外都有路,不會穿村而過,死屍是斷然不能入村的。”


    “死屍還要住客店?”寒生饒有興趣的問道。


    “當然,這種客店隻住死屍和趕屍匠,一般人是不住的。客店的大門一年到頭都是開著的,因為兩扇大門板後麵,是屍體停歇之處。趕屍匠趕著屍體,天亮前就到達客店,夜晚悄然離去,白天,屍體都在門板後麵整齊地倚牆而站立,遇上陰雨天不好走的時候,也有可能就在店裏停上幾天幾夜呢。”殘兒興致盎然的說道,不時地拿眼睛瞟向一清。


    “那屍貓是做什麽用的呢?”寒生問道。


    殘兒有點尷尬的說道:“這是我們趕屍人的秘密,是不許外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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