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幹親很講究眼緣, 喜歡琳琅的人有很多, 不管先前出身如何,女子隨父隨夫隨子,她現今身份並不差, 相處這麽久,卻沒人提過。莫夫人不是沒見過比琳琅母子更好的人, 但她見到虎哥兒第一眼就喜歡到了心坎兒裏,竟是先取中了虎哥兒, 方認了琳琅。


    琳琅念及莫夫人因鳳姐之故喪子, 鳳姐心狠手辣,偏待自己又是極好,以前不知道的時候也還罷了, 如今既然知道了, 又認了親,自然照顧二老極為用心, 幾乎和服侍楊奶奶差不多。二老身體不好, 她頗懂得一些養生之道,蘇家又不缺東西,變著法兒給他們調養身體,不過三五個月已換了個樣兒。每逢換季必定親手為二老做一套衣裳鞋襪,精致得了不得。


    人心都是肉長的, 琳琅的所作所為,莫夫人如何沒有看在眼裏?雖然依舊深恨榮國府,心裏卻覺得這個女兒認得好。


    八月十五一大清早, 琳琅便與楊奶奶親自下廚蒸了歲糕,待親友們來了,好請他們吃。


    莫夫人疼愛虎哥兒,便在楊家幫著忙活。


    幸喜兩家都有幾房下人,倒也並不繁亂。


    虎哥兒一歲了,已經會走會叫人,穿著簇新的紅襖綠褲,戴著虎頭帽,閃著黑溜溜的眼珠子,扶著門檻看琳琅等人在廚房裏忙忙碌碌,小嘴長開,露出米粒兒似的乳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出來,口齒卻十分清晰,“婆,姥,媽。”


    喜得莫夫人一把抱在懷裏,道:“哎,姥姥的乖孫孫,可真伶俐!”


    虎哥兒奶聲奶氣地咯咯笑,腦袋埋在莫夫人肩頭。


    琳琅見了,莞爾一笑,道:“都收拾好了,奶奶和幹媽去堂屋坐罷。”


    回到堂屋,琳琅便親自烹茶。


    楊奶奶落座後問道:“中秋的節禮可都打發人送過去了?”


    琳琅端茶上來,笑道:“兩日前就打發人送去了,各樣瓜果、月餅、點心等等,山裏今年的石榴和西瓜結得十分飽滿,我嚐了嚐,味兒好,叫人摘了些,各家送了些,他們也都依樣回了禮,我瞧著有奶奶喜歡吃的鬆瓤月餅和幹媽愛吃的棗泥餡兒的月餅。”


    楊奶奶和莫夫人聽完,暗暗點頭,對於這些應酬交際,琳琅做得越發得心應手了。


    莫夫人瞅著虎哥兒笑道:“年年該吃月餅的時候,就是咱們虎哥兒的生辰,竟也不用別人提醒了,真真是巧。”


    聽莫夫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虎哥兒扭頭眨眼,道:“餅!”


    楊奶奶頓時笑了起來,道:“他小小的個兒,嘴倒饞,長大後定然是能吃的。”


    莫夫人道:“能吃是福,長成個小牛犢子一樣壯實才好。昨兒個我帶他在院子裏曬日陽兒,見小丫頭吃桃兒,他也饞得不行,吵著要吃,我想著他吃過一小塊西瓜了,怕他吃壞肚子,便沒敢給他桃兒,誰知立時扭頭不肯理我了,好容易才哄過來。”


    眾人一笑,都道:“是個有氣性的。”


    還要往下說時,就聽到寧孺人來了,忙都起身相迎。


    寧孺人依舊是一副質樸模樣,送了兩包點心並三四個木頭雕刻出來的小鴨子,雖然粗糙了些,也並不神似,但打磨得十分光滑,沒有毛刺兒,也不紮手,笑道:“給虎哥兒洗澡的時候放在盆子裏頑罷!”


    楊奶奶笑著讓座,道:“你來得倒早,勞你費心了。”


    寧孺人道:“家裏自己打磨的,又不是什麽金貴物件。”


    又問了莫夫人好,才轉頭對琳琅笑道:“上回你給我畫的顏色花樣子竟很好,你教我的針法也別致,我做了些針線活兒,托人賣了好價錢。”


    琳琅知道她家境艱難,便笑道:“我那裏還有許多花樣子,明兒嬸子閑了,自己來挑。”


    寧孺人笑道:“那可好,我多挑些荷包、手帕的花樣,有個大戶人家要買一批呢!”


    西山大營兵士數萬,隨軍的家眷卻隻有數千,真正豐衣足食的不過千把口,有許多是嫌棄山上艱苦,也有許多覺得山上沒意思,但是更多的是願意在家耕田種地,多一份進益,因此似蘇守備、楊海、孫大全等人家裏這般衣食不愁的竟是極少。


    一時左鄰右舍都來了,琳琅忙招呼起來。


    見虎哥兒生得玉雪可愛,眾人都誇讚道:“虎哥兒模樣越發出息了。”


    楊奶奶和莫夫人聽了都十分得意。


    琳琅笑道:“去前廳罷,怕東西都擺出來了。”


    今日乃是團圓節,家家戶戶都忙著過節,晚上吃月餅賞月,一家團圓,況且抓周不興下帖請客,隻有親友聞風而至,因此楊家來人並不多,都是左鄰右舍,白日來並不耽誤晚上團圓,但較之洗三和滿月,卻是熱鬧多了。莊夫人、嶽夫人、梁夫人和林容、蘇頌、君宜人等都忙著中秋來往應酬,無暇□□,隻打發人送來各色糕點、玩器。


    楊奶奶和莫夫人帶著琳琅和寧孺人、陳安人等到前廳時,蘇守備、楊海、孫大全和一幹兵士都在吃茶說笑,因山上都是行伍出身,極少有世家子弟願意住在山上,便是蘇守備原也是平民晉身,規矩不大,當下彼此見了禮,紛紛就坐,男女之間隻隔著一道屏風。


    楊海琳琅隻此一子,素日楊海又常常不見人影,每每回來,對虎哥兒自是愛如珍寶,因此琳琅預備許多東西出來以供抓取時,他也想方設法弄了許多東西。


    此時,虎哥兒坐在楊奶奶懷裏,左顧右盼,十分興奮,轉頭看到屏風擋著後麵的影影綽綽,還有楊海爽朗的笑聲,手一指,嚷道:“爹!”


    楊海聽了,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時便將兒子抱在懷裏好生愛慰一番。


    裏麵眾人都笑讚道:“說話竟如此幹脆,真真聰明伶俐!”


    琳琅謙遜了幾句,對楊奶奶和莫夫人道:“奶奶,幹媽,是時候了,且叫虎哥兒抓罷,完了,咱們好待客用飯。”她並沒有特地訓練過虎哥兒抓什麽吉利東西,況抓周物品皆是同樣的顏色,免得看到嬌豔顏色東西便抓,不知榮國府裏何以寶玉抓周時是五顏六色的東西。


    楊奶奶和莫夫人也都想知道虎哥兒前程如何,笑道:“快擺上來罷。”


    遂撤了屏風,空出地方,設了大案,上麵擺著印章、儒、釋、道三教的經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器等物,一應俱全。


    也虧得楊家如今日益好了,不然預備得不會如此齊全。


    楊奶奶親自把虎哥兒放到案上,不錯眼珠子地盯著,臉上帶著一抹期盼,眾人也都圍著看,都盼著他抓個好東西,來個好兆頭。


    虎哥兒一臉嚴肅地盯著滿案的東西,突然看到熟悉的筆墨紙硯等物,轉頭去看站在楊奶奶身邊的琳琅,露出大大的笑容。這些都是琳琅家常使用,每回看書作畫時,都帶他在身邊,耳熏目染之下,對虎哥兒而言,都是極熟的。


    琳琅微微一笑,虎哥兒一把抓起一支湘妃竹的毛筆,揮了揮,便要放在嘴裏咬。


    楊奶奶忙上前拉住他的小手,道:“這東西可不能吃!”


    琳琅見狀,放下心來。


    眾人都笑著恭維道:“說不得將來狀元傳家,做得錦繡文章!”


    聽得眾人的吉利話,楊奶奶和莫夫人等喜得眉開眼笑,連連謙遜。


    楊海心中非常得意,臉上也有光彩,蘇守備拈髯笑道:“你是武將起家,虎哥兒將來是狀元傳家,可謂文武雙全矣。”


    楊海道:“哪裏,哪裏。”


    蘇守備斜睨了他一眼,再如何謙遜,臉上的笑容都要流淌下來了。不過蘇守備體諒他,二十多歲了,成親晚,兒子也生得晚。蘇守備全然就沒想到自己也是二十好幾才得了一個寶貝兒子,比他還歡喜過了頭。


    回頭看時,虎哥兒手裏的毛筆早被抽走了,正拿著一塊極軟極細的點心磨牙。


    琳琅笑道:“該用飯了。”


    楊奶奶這才回過神,問道:“長壽麵備下了?”


    琳琅忙道:“早齊備了,隻等著開席了。”


    當下,仍立了屏風,男女分開入席。


    雖說他們並不講究立規矩,但琳琅仍是虛設座位,在各桌上照應。


    莫夫人與楊奶奶同桌,親手喂虎哥兒吃雞蛋羹,一股腥氣直衝鼻端,忙強壓了下去,見虎哥兒一雙大眼直盯著滿桌,不斷想伸手去抓,便對楊奶奶笑道:“瞧他饞得樣兒,明兒叫琳琅給他熬一點子肉湯吃吃,等牙長齊了,就能啃燉的爛爛的肉了。”


    楊奶奶道:“他如今也能喝點子肉湯肉粥了,肉卻不敢給他吃,怕他脾胃弱,不消化。”


    琳琅正好從別桌回來,聽了便笑道:“晚上就熬一碗野雞崽子湯給他。”


    楊奶奶含笑點頭。


    席散後,各歸各家,琳琅忙送上歲糕做回禮,也打發人給莊夫人等回了些。


    寧孺人笑道:“你人小巧,這糕兒做得也小巧玲瓏,倒叫人不敢下口了。”


    琳琅忙道:“都是模子裏印出來的,並不費事。嬸子若要用,隻管打發人來取模子,各色花樣的模子有好幾副呢。”


    寧孺人笑道:“既這麽著,明兒我來借花樣子的時候再借模子。”說著,一徑去了。


    卻說莫夫人回去後,隻覺得有些困倦,麵色怏怏,蘇守備忙道:“雖說入秋了,秋老虎可厲害著,別是被熱氣激了罷?我打發人去找大夫瞧瞧。”


    莫夫人也覺得確實不爽,便應了。


    少時隨軍的大夫來了,帳子放下,蘇守備帶兩個老嬤嬤和未留頭的小丫頭候著。


    那大夫把了左手,又換右手,如此三四次,起身對蘇守備道:“摸著像是滑脈,隻是日子太短了,並不準確,過上十天半個月再來把脈,許能確定些。”


    且不說蘇守備是如何又驚又喜,莫夫人在帳內又是如何震駭,卻聽那老嬤嬤忙道:“這個月,太太的經期並沒有來,隻說是到了年紀,又經曆過大悲大痛,停了經,便沒如何在意。”


    那大夫想了想,道:“雖有三成準了,但未得準脈細,我也不敢確定。依我看,也不必吃什麽藥,隻揀些清淡的時鮮瓜果蔬菜做了給太太吃,好生靜養著,別勞累了,畢竟有些年紀了,等到了日子,我再來親自診脈。”


    蘇守備忙親自送了他出去,回來時,卻見莫夫人倚著靠枕,熱淚盈眶,周圍丫鬟婆子都在軟語勸解,忙上前坐在床邊椅上安慰。


    莫夫人拿著帕子拭淚,臉上有悲有喜,對蘇守備道:“我隻道五年前小月了一回後,竟絕了念想,誰承想到了如今三十八歲,竟又有了消息。”


    說到這裏,扯著蘇守備的衣袖又哭又笑,道:“咱們的雅兒,終於有人給他燒香上供了,不必吃別人剩下的香火,到了那裏,也不必窮得連飯都吃不上。”


    提到冰雪聰明的愛子,蘇守備也禁不住淚如雨下。


    老嬤嬤原是看著莫夫人長大的,姓王,本也覺得莫夫人此生無望,誰承想,竟有了這樣的好消息,自然替他們高興,忙上前道:“老爺太太該歡喜才是,怎麽倒哭了?”忙著吩咐下去,將屋裏各色禁忌之物撤下,換上各樣吉利物事。


    莫夫人臉上猶有淚痕,嗔道:“你急什麽?且先撤下,東西不必再擺,等確定了日子再說。不然,豈不是叫人說咱們到了這麽大年紀,還這樣不害臊,輕狂得很。況且,也未必就有了呢!”說著,神情便低落下來。


    王嬤嬤勸道:“太太多心了,這周大夫是山上營裏極好的大夫,雖說是三成準,說不得竟有五成準,我瞧著太太這兩日也像是有喜的樣子。隻是太太想得周全,是老奴糊塗了。”


    十天過得很快,轉眼間,秋雨如絲,楓葉入畫,已經有了些微涼意。


    周大夫極為準時地過來給莫夫人診脈,不多時,便起身笑道:“恭喜,恭喜。”


    蘇守備夫婦兩個欣喜若狂,一般來說他們在西山大營裏居住,請大夫吃藥並不必給診金,隻按節送禮罷,但如今蘇守備高興得不行,大手筆包了一個十兩重的銀元寶。


    消息傳開,琳琅和楊奶奶率先為他們歡喜。


    楊奶奶念了幾聲佛,歎道:“我隻道他們後繼無人了,說不定將來也隻能靠過繼以承繼宗祧,誰承想,竟在這時候還能再得一個,但願菩薩保佑,叫莫夫人一舉得男。”


    琳琅深有同感,卻暗暗擔憂,莫夫人畢竟年紀大了,當世醫道也不太好,倒有些險。


    琳琅決定,好好照料莫夫人飲食養生,力求她母子平安。


    帶了榴開百子的綢緞和幾色吉利物事去賀喜時,莫夫人拉著琳琅不放,往她身後瞅了瞅,問道:“怎麽沒帶虎哥兒來?”


    琳琅笑道:“虎哥兒如今淘氣得很,沒輕沒重地橫衝直撞,幹媽如今大喜,更該小心。”


    莫夫人伸手打了她手背一下,嗔道:“你多心了。我倒覺得虎哥兒好,咱們認了還不過半年,虎哥兒解了我多少悲傷,必是他帶了這非凡喜事給我。”


    琳琅暗暗好笑,其實莫夫人身子骨並不差,況且還沒到四十,五年前也懷過,不過掉了,如今是思子過度才顯得虛弱,調養半年,又有虎哥兒開懷,常常在山上走動,日益強壯,方能得以順利有孕。隻是舊人總是認為誰跟自己親,便是誰帶來的福緣。


    王嬤嬤在一旁笑道:“日後大姑奶奶常帶虎哥兒來陪太太,說不定能帶個小舅舅出來。”


    莫夫人盼子心切,也道:“正是這個話,不許拘著虎哥兒,常帶他來看我。”


    琳琅隻得應了,好在日後自己親自看著,總歸不會衝撞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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