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蔣玉菡後, 琳琅收了蔣玉菡臥室和耳房庫房的鑰匙, 值錢的金銀物件都搬到了自己家中,心中暗歎蔣玉菡家中沒有主母掌管中饋果然不行。忙完,又將蔣玉菡買的七八家下人叫來仔細叮囑一番, 大多壯年漢子都跟蔣玉菡南下了,留下的都是娘兒們和小廝們, 隻有兩個漢子在家看門,他們的賣身契蔣玉菡臨走前都交給了琳琅。


    琳琅也知道蔣玉菡心思細致, 便暫且代他管著。


    老趙捧著一個紅布包兒上來道:“這是榮國府裏的菜錢, 支了一年的銀子,一共一百四十四兩,額外他們府上又多賞了六兩, 大爺走前吩咐我交給姑奶奶。”


    因趙雲夫婦已經贖了身住在黃葉村, 但並沒有斷了榮國府裏各樣菜蔬和野菜,三百畝地租出去後, 琳琅又買了兩畝地叫人侍弄, 單種些菜蔬瓜果,為了讓老趙夫婦和兒子一家團聚,兼之蔣玉菡買了不少下人,便將這件事交給老趙,也不用別人了, 日日送菜到榮國府。


    翠兒不等琳琅示意,忙上前接過來,數目剛好。


    琳琅笑道:“難為你們兩口子年年辛苦弄那菜地。翠兒, 拿出十五兩來給趙叔,十二兩是趙叔一年的月錢,另外三兩給那些挖野菜的人。”


    老趙道:“我們的月錢並沒有這麽多,一個月兩人也才一吊錢。”


    琳琅道:“下剩的給你們當辛苦錢,拿著罷。”


    他們家不比榮國府豪富,壯年下人月錢不過三百錢,最高便是老趙夫婦,因跟得年深日久,月錢便是五百,從前長工短工也多些,如今都不用了。


    老趙感激不盡,接了銀子。


    琳琅又對眾人笑道:“玉菡不在家,你們好生看家,各司其職,別叫不長眼的東西進來攪了清淨,等玉菡家來,見家裏仍是井井有條,自然會重賞你們。再者,這前後左右都是權貴之家,巡邏的兵士極多,你們若有了什麽不好的心思,趁早兒給我收起來,別叫他們逮著下了大獄,橫豎十天半個月我要過來一趟。”


    眾人忙道:“姑奶奶放心,小的們並不敢有什麽心思。”


    逃奴要治重罪的,兼之他們在這裏吃好穿好,月月還有錢拿,比在外頭奔波勞累強多了,而且沒有路引文書,他們就是逃了,也出不了城,衙門還會發下海捕文書。


    琳琅笑道:“你們心裏明白最好。翠兒,拿兩吊錢出來給他們打酒喝,隻別誤了事!”


    眾人喜上眉梢,忙滿口答應。


    琳琅裏外又細細看了一遍,方回轉自己家中。


    剛進家門,下了車,便聽到中院一陣笑聲,細細一聽,竟是楊海和虎哥兒的聲音,琳琅不禁大奇,忙快步進院,一看,果然是楊海抱著虎哥兒在花架子下看花兒。


    楊海回頭看到她,上前兩步,道:“你回來了?”


    琳琅點點頭,伸手抱過虎哥兒,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問道:“你怎麽有空來?”


    楊海笑道:“前兒個進山,跨過了西山,帶著弟兄剿了一窩子橫行霸道的山賊,回來上頭許我們三日假,我一早回來見你和奶奶都不在家,就知道必定在這裏。”


    琳琅聽了十分歡喜,道:“那可好,咱們能好好聚三日呢!”


    楊海攜他們母子進屋,一麵走,一麵道:“可不是。這回我們得了些東西,也是那些山賊打家劫舍得了的,我記得你說過想要幾件瓷器擺設,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我都叫他們分了,瓷器和筆墨書畫我留了下來,不多,好不好我也不懂,等你回去自己挑挑。”


    琳琅眼前一亮,道:“好。”


    山賊常打劫來往行商富翁,想必瓷器都是不差的東西,不然那些行商富翁不會帶上路。


    上回牛衝說孫大全得的幾個花瓶瓷器被他媳婦陳安人氣得摔碎了,那碎片掃在他們家院子的角落裏,長滿了青苔,偶然有一次琳琅串門兒時見了,頓時心疼不已,那都是前代官窯名瓷,還有一個元代的青花瓶,落到不識貨的人手裏,真是浪費了。


    又問起楊奶奶,楊海道:“我來時就不在,一問,說是去村裏走走,晚上回來。”


    琳琅聽了便放下心來。


    趁著琳琅更衣梳洗之際,楊海雙手繞在虎哥兒的胳肢窩下,扶著他在腿上一踩一蹬,笑得虎哥兒一張小臉兒燦爛如陽。父子兩個很久沒見了,虎哥兒雖能認人,但畢竟年幼,幾日不見就會忘記了,楊海自然努力讓他記住自己。


    琳琅出來見了笑道:“再過幾個月,虎哥兒就能挪步了。”


    楊海聞言一笑。


    聽到母親的聲音,虎哥兒立即扭頭去找,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極了楊海。


    至晚間,楊奶奶果然從黃葉村回來了,見到孫子,也是十分高興,笑道:“可巧,我還說你什麽時候回來,如今倒趕得上紅袖的喜事。”


    楊海詫異道:“紅袖要出門子了?”


    楊奶奶點了點頭。


    琳琅登時想起那個嬌俏可愛的女孩子來,不禁為她感到歡喜,問道:“說的哪一家?日子可定了?咱們好去給她添妝賀喜。”


    楊奶奶笑道:“說的是村東開雜貨鋪子老劉家的獨子宇哥兒,後日出門子。”


    琳琅一聽,道:“既這麽著,明兒咱們就該過去了。”


    雖然他們住在山上,但村裏人情往來也都十分留意,誰家的紅白喜事不是楊奶奶親去,便是琳琅親至,隻是前一二年琳琅懷孕生子,又坐月子,又要帶孩子,因此多是楊奶奶去的,琳琅不過近兩個月才去一兩次。


    楊奶奶點頭道:“你收拾一下,大海也去,正好幫忙送嫁,咱們家的房子我今天已經打掃了三間,明兒住一晚,也不必來回奔波。”


    琳琅應了,又問道:“添妝的東西,兩匹大紅尺頭,一件銀三事,奶奶看如何?”


    楊奶奶道:“你那綢緞都是有錢買不到的好東西,夠紅袖做兩身衣裳,已經盡夠了,她歡喜還來不及呢,禮金再包上一吊錢。咱們家去,原不能出手太過,反招人眼紅。”


    琳琅也是如此打算,並沒有因為自家有錢,就出手闊綽。


    倒不是她小氣,隻是還是作為一家主母,所想自然要周全些,還要顧及彼此的體麵。一則是怕人眼紅嚼舌根,雖說他們早眼紅過自己的嫁妝;二則倘若紅袖出嫁自己給她添妝的東西多了,不但惹人嫉妒她,將來自家有什麽事兒,他們都不知道如何還禮。


    第二日一早,楊家一家四口便駕車回村。


    因他們不愛張揚,在城裏使喚人也還罷了,是大勢所趨,卻並不想帶回村裏惹人眼,遂一個丫頭都沒帶,隻帶了鋪蓋衣服東西,楊海穿著毛青布做的衣裳,楊奶奶穿著青緞子斜襟大襖,琳琅卻是淺金桃紅二色撒花的褙子,一色半新不舊。


    先回到家安置了鋪蓋東西,重新收拾一番,一家人才去隔壁紅袖家。


    楊海在外麵和堂叔楊大郎寒暄,琳琅抱著虎哥兒和楊奶奶進屋。


    白氏一見到她們,立即笑容滿麵地迎上來,道:“哎喲喲,快進來,正念叨著大娘和侄兒媳婦,誰承想你們竟來了。這是虎哥兒罷?都這麽大了,也沒見你們帶他家來幾次。”


    楊奶奶笑道:“他人小,怕見風,不大帶出門。”


    白氏笑歎了幾聲,對琳琅道:“侄兒媳婦快帶虎哥兒進裏屋去,紅袖在屋裏呢!”


    楊奶奶也笑道:“虎哥兒讓我抱著,你進去和紅袖說說話去。”


    琳琅方告了一聲罪,徑自到裏間來。


    紅袖正坐在床上做針線,幾個同齡的女孩子相陪,早就聽到琳琅一家到來的聲音了,見琳琅進來,忙起身讓座,笑道:“嫂嫂好些日子沒來了,叫我怪想的。”一麵說,一麵又親自拿粗瓷茶碗沏茶,那茶是絳紅色,自然不是什麽好茶。


    琳琅並不嫌棄,欠身道謝,又跟那幾個女孩子見過,才對紅袖道:“一轉眼,你竟是要出門子了。”


    紅袖臉上一紅,靜靜地低下頭去。


    琳琅拿出水紅綢裏的青色包袱,笑道:“你如今該嫁了,也沒什麽好東西,給你兩塊料子做身衣裳罷,別嫌棄。”


    紅袖接過打開一看,卻是一塊榴開百子的大紅緞子,一塊江南風景暗紋的石榴紅綾,麵料華貴,精美絕倫,連自己做嫁衣的料子都遠遠不及,還有那套銀三事鏤刻得也十分精致,眾人見了,俱是滿目讚歎,紅袖忙道:“這樣好的東西,嫂嫂留著自己用,何苦給我?”


    琳琅道:“不過兩匹尺頭,給你做衣裳正好,若不拿,就是嫌我給你添妝薄了。”


    紅袖隻得收了下來。


    那群女孩子都十分羨慕,雖然黃葉村風調雨順,衣食不愁,但想得這樣的好料子來做衣裳卻很不容易,家裏也沒閑錢花幾百個錢去買塊緞子裁衣裳。


    忽聽一人道:“誰不知道楊家最有錢有勢,連添妝都這麽舍不得。”


    眾人一聽,看向說話的人,琳琅微微一怔,認出她正是安家的安惠,最是刁鑽刻薄。隻是沒想到她如今都二十歲了還沒出嫁。


    紅袖臉色一冷,道:“你說的是什麽話?”


    安惠冷笑道:“難道我說錯了不曾?自己插金帶銀,遍身綾羅,嫁過來的時候滿滿當當八盒首飾,誰承想添妝時竟連一件首飾都舍不得!”


    紅袖道:“你眼睛長哪裏去了?難道這套銀三事不是?”


    安惠嗤笑一聲,道:“銀子算什麽,最差也該給套金的,我瞧著,不過是吝嗇二字罷了。”說著眼睛往琳琅頭上一溜,即使琳琅今日穿戴樸素,烏溜溜的高髻上也盤踞著一隻金鳳。


    這一番話聽得琳琅十分好笑,蔣玉菡不過就是拒絕了安家的提親,竟致他們記恨這麽多年。別說蔣玉菡拒絕,便是她自己做主,她也要拒絕的。擇婿先是人品,後是家人,最後才是家境,這幾樣安家可一樣都沒有。


    琳琅笑吟吟地並沒有反駁,道:“可不是,勤儉持家才是上策,我原是那極吝嗇的人,隻不知道安姑娘家裏給紅袖添了什麽作嫁妝?拿出來,叫我們瞧瞧也好羞一羞我!”


    安惠張口結舌,不禁無言以對。


    紅袖暗暗解氣,拿出三尺紅布對琳琅笑道:“這是安家嬸子給我添妝做衣裳的。”


    琳琅聞言,看了一眼,暗歎安家著實吝嗇到了極點,雖說添妝不拘多少,可皆是新東西才好,但這塊紅布一看就知道是極陳舊的東西,邊緣也有些褪色了,況且這長短尺度,怕給紅袖作件襖兒都未必足夠呢!


    看罷,琳琅笑道:“果然比我大方些。”


    眾人都聽出了她話裏的諷刺之意,不禁莞爾一笑,心頭卻均是凜然,看來這素來溫溫柔柔的琳琅也不是好欺負的。


    一時楊奶奶進來道:“大海媳婦,一會子你去老劉家坐坐,咱們一個村子的,原都該去,既然大海給這邊送嫁,我帶虎哥兒吃酒,老劉家那邊你去吃酒。”


    琳琅起身出來,笑道:“我記著了,這就去。禮金怕要少些了。”


    楊奶奶點頭,道:“鄉裏鄉親的,二百錢就夠了。你去罷,虎哥兒我帶著,離咱家近,虎哥兒想吃什麽也便宜,一會子我叫你大嬸子擠那羊奶煮一碗給他喝。”


    琳琅方回家換了一身衣裳,又用紅帕子包了二百錢,裝在荷包裏,方往村東走去。


    從西至東,也有幾裏地,但人來人往,路遇村民鄉鄰,總要停下問好說幾句,如此一來,不知不覺就到了老劉家,也有許多吃喜酒的都是相熟之人,不免一一見過。


    琳琅進屋見過老劉之妻,老劉家的自然歡喜不已,道:“怎好勞煩你親自來?”


    琳琅笑道:“說什麽勞煩?原該討一杯喜酒吃吃。大海給紅袖送嫁,奶奶在那裏吃酒,我便來這裏了,別嫌棄我嘴饞才是。”


    老劉家的忙笑道:“不敢,不敢。”又請她進堂屋。


    屋裏坐著幾個積年的老人家,和老劉家極近的親戚說話兒,見到琳琅都笑道:“你也來了,你奶奶怎麽不見?”


    琳琅又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


    眾人笑道:“是呢,一個村子裏的都該走走,幸而你們家有了你,不然竟分不開身了。”


    琳琅含笑謙遜了幾句。


    此時老劉家的親戚們,有認得琳琅的,也有不認得,後者見琳琅如此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的,都禁不住私下詳詢,待聽得她乃是正六品敕命,神色登時肅然。


    琳琅渾然無覺,仍耐著性子和這些老人家說話。


    老劉家親戚裏有個極老的婦人,細細打量了琳琅半日,方趁機道:“阿彌陀佛,這不是那年帶我和板兒進京的出挑得天仙似的奶奶?”


    琳琅扭頭一看,展顏笑道:“劉姥姥,怎麽是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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