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隻有鴛鴦在一旁伺候著, 見賈母看完信, 手一顫,信便落在炕上,臉色漸漸變了。


    鴛鴦忙上前攙著賈母的手, 關切地道:“可是林姑娘家出什麽事兒了?”


    賈母搖搖頭,長歎一聲, 麵現愁容,道:“林家雖人丁單薄, 勢卻蒸蒸日上, 能出什麽事?隻是枉費了我一片心,可憐我的寶玉心思成空了。”


    鴛鴦詫異,拾起那信, 略略一瞥, 頓時吃了一驚,道:“老太太這是?”


    鴛鴦萬萬沒有想到賈母給林如海的信, 提到的竟是寶玉和黛玉的親事, 越過了賈政和王夫人,莫不是聽到金玉良緣後動的心思?


    雖然寶玉很好,可鴛鴦並不覺得寶玉能配得上黛玉。


    倘若黛玉無依無靠也還罷了,可如今是誰?雖說家中已無爵可承,父弟都要靠科舉晉身, 可她到底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的嫡長女,又有一門同樣顯赫的義父義母,再有榮國府一脈的外祖, 兄弟又聰明靈秀,若林如海有意,她做王妃都使得。


    賈寶玉再尊貴,也不過是五品員外郎的嫡次子,虛掛著國舅名兒,上有大房賈璉襲爵,又有賈珠父子承繼二房,賈寶玉所得甚少,不過多是賈母、王夫人的梯己罷了。若寶玉讀書有成也還好,偏還是個頑劣淘氣不肯讀書的,連林朗都比不得,如何能做黛玉之依靠?


    況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經賈政和王夫人的允許,賈母如何做得了主?


    隻是這些心思,鴛鴦卻不會說出口的。


    正胡思亂想,隻聽賈母歎道:“我想著,娘娘素來疼寶玉,寶玉品行良善,不比別人三房五妾饞嘴貓兒似的胡鬧,又和林丫頭好,林丫頭素日小性兒他也不惱,林丫頭嫁到別家,再沒有咱們家合適,公婆妯娌都是極熟悉的,不會苛待她,林家也因此多了一門顯赫的親戚,竟有三四樣的好處。我也隻是悄悄兒地信裏略提一二,想等姑老爺應了,再打發人去提親,並沒有叫別人知道。誰承想,姑老爺說如今不想這事,且等二三年再說。”


    鴛鴦笑著安慰道:“林姑娘還小呢,又離鄉背井這麽些年,姑老爺舍不得也是有的。”


    賈母含淚道:“你這個傻丫頭,哪裏知道姑老爺這是婉拒呢!咱們這樣人家,十一二歲定親好多著,林丫頭也不小了。我隻想著兩個玉兒好,偏姑老爺如此,倒叫我不好再開口了。”


    鴛鴦笑道:“老太太多心了,咱們這樣人家,寶二爺那樣人品,隻有咱們挑人的,哪有別人嫌咱們的?必是姑老爺不舍林姑娘,是以才說等幾年,並沒有一口拒絕。”


    賈母拿著手帕拭淚,歎道:“也隻盼著如此了。”


    鴛鴦方為賈母收起書信,鎖進匣子裏,才要拿禮單給她看,就聽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丫頭通報道:“寶玉來了!”


    一語未了,軟綢繡金的簾子掀起,寶玉興衝衝地跑進,一頭伏在賈母膝上,問道:“老祖宗,老祖宗,可把林妹妹接來了?”


    賈母暗暗歎息,拉著他的手,含笑道:“你妹妹舍不得你姑父和你朗弟弟。”


    寶玉聽了心中大慟,哭道:“為什麽不接林妹妹回來?一幹姐妹都在,隻缺了林妹妹一個,她孤零零在江南又怎麽一副寂寞模樣?”


    賈母道:“我何嚐不想接了她來?隻是叫他們父女別離,兩處分居,未免太無理了些。你好生和姐妹們去頑,明兒個你林姑父高升,進京述職,能相見也未可知。”


    賈寶玉一想到再難見黛玉,不覺心痛難耐,哭鬧不休。


    賈母長歎一聲,一麵轉臉對鴛鴦使了個眼色,一麵拍著他的肩背安撫勸慰。


    鴛鴦出去走到王夫人後麵的抱廈中,隻見三春和寶釵正在說笑,便屈膝請安,笑道:“請姑娘們安。老太太叫姑娘們過去。”


    四人忙起身隨他往賈母房中去,探春問道:“老太太叫我們做什麽?”


    鴛鴦道:“林姑老爺家回禮來了,因林姑娘沒來,寶二爺正傷心,哭得老太太勸不住,叫姐妹們過去陪陪他,說說笑,岔過去就完了。”


    探春問道:“林姐姐不來了?”


    惜春冷笑一聲,道:“人家有家有業的,來做什麽?”


    探春素知她冷僻太過,不與人親密,一笑置之,並不理論,隻看著鴛鴦。


    鴛鴦笑道:“姑老爺拘著林姑娘學規矩學管家,不來了。倒是林姑娘隨著回禮送了姑娘們好些東西,或是香扇香珠,或是蘇繡重錦,還有詩筒茶筅,哎喲喲,都是說不上來的精巧東西,一份一份寫著簽子,一會子姑娘們別忘記打發人拿去。”


    寶釵笑道:“林妹妹有心了。”


    探春笑著點頭,迎春和惜春兩個都不在意。


    一時到了賈母房中,寶玉臉上猶有淚痕,寶釵笑道:“寶兄弟這是怎麽了?莫不是林妹妹送的東西裏少了寶兄弟的一份,寶兄弟惱了不成?”


    寶玉道:“林妹妹什麽時候送禮缺過我的東西?”


    有諸位姐妹玩笑,滿屋珠圍翠繞,花嬌柳嫩,寶玉漸漸緩了過來,賈母方放下心。


    又頑了一會子,因寶釵提出去王夫人問問園子何時能建好,眾人聽了,都覺有趣,賈母便叫他們都去了,等人散,鴛鴦拿出林家送來的禮單給賈母看,笑道:“林姑娘還回了琳琅姐姐一箱子書籍筆墨,給虎哥兒的幾樣項圈長命鎖,一會子我叫人送她家去。”


    賈母疑惑道:“她不是隨夫住在西山大營?你送哪去?”


    鴛鴦笑道:“因要應酬交際,琳琅姐姐家早買了一處房舍,就在咱們家出了北門二三裏處的大街上,也不大,一共三進,二十餘間,又買了一房下人打掃看門,年前姑老爺家送來的年禮,林姑娘給琳琅姐姐的那份,我便是叫人送那裏去的。”


    賈母道:“誰能想到她竟有這樣一段大福。滿府裏上下,獨她最體麵不過了。”


    鴛鴦笑道:“這是她為人的好處。”


    賈母點頭道:“正是,難為她做了官太太,每常進城,還來請安,回回不落,年下還給我做了一身衣裳,倒是個不忘舊的好孩子。”


    鴛鴦笑道:“既這麽著,老太太賞琳琅姐姐一點子東西又如何?”


    賈母指著她笑道:“你跟她這樣好,什麽東西都想著她,怎麽不去給她做兄弟媳婦?”


    鴛鴦聞言一跺腳,羞紅了臉,道:“老太太說什麽呢?我隻跟老太太,誰也不跟!”說著低頭搓弄衣角,再也不說話了。


    賈母歎道:“我又能留你幾年呢?”


    又道:“玉兒送寶玉的東西,也沒打發人來拿,你帶人送去,再打發人把琳琅的送去。”


    鴛鴦收了扭捏羞澀之態,出來先打發兩個婆子抬著黛玉回給琳琅的東西,道:“這東西送到楊家大奶奶家去,你們去了兩次,我也就不多嘴告訴你們她家在哪裏了。楊家大奶奶若在,就回明是林姑娘送的,若不在,叫他們家的下人收著,禮單留下。”


    兩個婆子忙答應了一聲,忙抬出去,又叫人駕車,送過去。


    鴛鴦又帶著人將黛玉送給寶玉的幾色禮物送至他房中,橫豎寶玉就住在賈母院中,不過幾步路,剛進屋,就見晴雯正和襲人拌嘴,道:“你在我們這裏雖是個尖兒,也不過挑人剩下的才給你,虧你還當寶貝似的!我就不要。一樣的出身,憑什麽好的給人,剩的給我們!”


    說得襲人漲紅了臉,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旁邊麝月、秋紋、碧痕等人都抿嘴笑。


    鴛鴦詫異道:“這是做什麽?”


    襲人忙拉了她,指著晴雯道:“姐姐聽聽她的話,說的是什麽?太太賞東西,是體麵,到了她的嘴裏竟什麽都不是了,又拉扯上楊家大奶奶。”


    鴛鴦聞言,登時便想起王夫人素疼琳琅,什麽東西皆是給過她才想著賞給別人,襲人今兒得的衣裳也是王夫人昨兒給過琳琅後才賞給她的,遂淡淡一笑,瞅著晴雯道:“什麽事也值得你們拌嘴?太太的東西,愛給誰給誰,老太太不也一樣?每回賞東西,寶玉房裏好的先給你們,剩下的才給小丫頭子?有本事,你倒去爭太太屋裏那個好的?既沒本事,也不如人,何苦發酸?你來時,琳琅姐姐早走了,我竟不知她什麽時候得罪了你?背地裏說她?”


    晴雯冷笑一聲,道:“我什麽名牌上的人?笨嘴拙腮,既不伶俐,又不會討好賣乖,哪敢去爭太太屋裏那個好的?人家是誰?正經的官太太,我哪裏敢說她不是?”說著,一掀簾子便出去了。


    襲人忙道:“好鴛鴦姐姐,她素來就是這麽個性子,姐姐別惱。”


    鴛鴦搖頭道:“我和她一般見識做什麽?不過是賴嬤嬤孝敬上來的丫頭,老太太喜歡些,寶玉嬌慣些,自己又生得標致些,倒恃才而驕起來,前兒我還聽說她打罵小丫頭不是?不管那丫頭做了什麽錯事,哪怕是偷了搶了,橫豎都有府裏的規矩由主子發落。都是丫頭,誰又比誰高貴?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便是姑娘們,也沒彈過丫頭們一個指甲!”


    一席話說得外間小丫頭婆子們心胸大快。


    鴛鴦氣不過晴雯那話,說完了,便不再說什麽,隻對襲人麝月道:“林姑娘送的東西,你們好生給寶二爺收著,別打了破了,省得寶二爺明兒生氣。”


    襲人笑著答應了,道:“林姑娘的東西,再不能丟了一件壞了一件。”


    鴛鴦知她素來妥當,抽身出來,見到晴雯在花架子下賭氣掐花,想起晴雯平日為人最是坦率,非別人可比,便走過去,道:“你好歹改些,縱然你比別人幹淨剛直些,可比你更幹淨更剛直也不是沒有。你這麽個爆炭似的性子,隻怕將來就吃虧在上頭!”


    晴雯道:“你又和我說話做什麽?你不是護著她麽?”


    鴛鴦道:“我自然護著她,你怎麽能和她比?你比她,差遠了。她才是待人個個如一,哪像你,心比天高,既瞧不起別人仗勢欺人,自己也不當自己是個奴才,倒欺負起別人來!你滿府裏和那些有年紀的人打聽打聽她的為人處世,再來說她值不值得太太那樣疼她!”


    晴雯問道:“她真有那麽好?若果然是好,如何反看不起別人為奴作婢來?賴嬤嬤為侄子提親她也不應,偏要出去嫁個官大人,不是攀龍附鳳是什麽?”


    鴛鴦上上下下打量她,見她容貌標致,竟是丫頭裏第一等人物,也難怪她倚此自傲,聽她說起賴嬤嬤求親這件事,鴛鴦冷笑道:“我說呢,原來是這麽個緣故。哼!你倒不忘舊,隻是什麽都不知道,倒為別人抱打不平起來!”


    說罷,扭身去了正房,獨留下晴雯在當地,慢慢紫漲了臉。


    襲人麝月等隔著簾子看到,都忍不住一笑,道:“阿彌陀佛,好歹有人能鎮住她!”


    晴雯耳尖聽到,摔簾子進來,道:“明兒我撅折了你們的膀子,一個個都看我的笑話兒!”


    襲人笑道:“你說不過鴛鴦,怎麽反拿我們作筏子?誰不知道楊家大奶奶和鴛鴦姐姐情分好,吃的頑的穿的用的,彼此樣樣都想著對方,便是親姐妹也沒有這麽親。況且楊家大奶奶做了官太太,每常來了,孝敬老太太太太依舊,待我們這些丫頭如初,從未有一點驕矜之色,你偏挑她的不是,說她看不起奴才,這不是你自找的?”


    晴雯聽了便不言語。


    卻說那兩個婆子將東西送到楊家時,可巧琳琅才從趙明家奔喪回來,林容婆家的嬸娘沒了,今日出殯。楊海又帶兵進山了,琳琅便和楊奶奶一同帶著虎哥兒進城住幾日,楊奶奶在家帶孫子,琳琅出門走動。


    琳琅去給楊奶奶請安,逗了虎哥兒一回,因楊奶奶舍不得,便喂他吃過奶,獨自回房,才叫翠兒卸下頭上的銜珠銀鳳釵,便聞得榮國府有人來,忙命請進來。


    兩個婆子進來請了安,送上禮物和禮單。


    琳琅先叫人給她們沏茶,說了些家常話,看過禮單,再三謝過,賞了一兩銀子吃酒,放她們回去,如此種種,也不消多記。


    待打開箱子,果然從裏麵拿出黛玉的回信,展開後,琳琅從頭至尾看罷,不覺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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