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仇都尉這樣門第人家身份, 琳琅開門見山道出所求, 方是上策。


    仇母和莊夫人那都是在官場上見慣了世麵的人精子,和她們鬥心眼子,那是不可能的, 故琳琅今日登門相求,雖覺莽撞唐突, 卻端的情真意切,即使並不見哭聲, 但這等無聲之悲更勝嚎啕大哭, 仇母和莊夫人都聽得心腸一軟,滿目憐惜。


    琳琅又泣道:“我也曾想過借舊主子求情,從中周旋, 可事後一想, 終究沒什麽來往交情,隻得暗暗罷了。好容易聽說府上竟是忠順王爺的嶽家, 比我那舊主子家自是分外親近, 我便與我們大爺特特登門相求,縱是不成,好歹,好歹……”一時哽咽,竟說不下去了。


    若是別的事情, 仇母也就答應了,可是事關忠順王府,她自然不敢做主。仇母隻知道琳琅兄弟在忠順王府裏當差, 卻不知是蔣玉菡,橫豎隻是個家養的戲子,便是討要,忠順王妃也沒有不舍得的道理。


    倒是莊夫人有些沉吟不定,道:“那琪官隨著忠順王爺,在各府裏走動,豈不是比贖了身出去體麵?你怎麽就想著為他贖身?他可願意?”


    仇母吃驚道:“等等,你兄弟是誰?是那個叫琪官的?”


    琳琅點了點頭,拭淚道:“他小名兒叫琪官,早就願意出來了,隻是不得其法。”


    仇母聽了,她原也看過琪官唱戲,還賞過東西,不免有些歎息,道:“那真是天下揚名的了。忠順王爺素來鍾愛,便是我們去說和,也未必能成。”


    琳琅心中忐忑,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便道:“便是不成,我們也感激府上費心。”


    仇母和莊夫人婆媳兩個都是沉吟不語。


    琳琅又道:“琪官極喜歡唱戲,便是贖身後,若王爺喜歡,他也可以每日登台串戲,隻是終究想著得一良民身份,成家立業,也免了世人諸般作踐奚落。”


    仇母不由得心中一動,這倒是一個兩全其美之策,琪官便是贖身出去,可隻要忠順王爺想聽,自當登門串戲,和平素粉墨登場一般無異,不過就是少了一張賣身契,世家子弟倘若愛唱戲,登台串戲也是尋常。


    莊夫人在旁邊聽了,想起自家終究欠了楊海一個天大的人情,趁機還了,免得將來他們求更大的事情,如此忖度,便開口對仇母笑道:“我覺得可行。橫豎忠順王爺照樣還能聽琪官唱戲,便是叫到跟前,那琪官想必也不敢不去。”


    仇母看著媳婦,也知道她想還了楊海的人情,便道:“打發人先去問問你們老爺的意思。”


    琳琅麵上登時現出三分喜色,知道仇母和莊夫人這邊是應了。


    卻說莊夫人打發人去請仇都尉時,仇都尉剛聽完楊海所求,一旁仇襄倒先跳了起來,失聲道:“那蔣玉菡,竟是你的小舅子?”


    楊海道:“正是。”


    仇襄登時笑了起來,道:“這琪官平素別看他笑嘻嘻的跟誰都交好,骨子裏可倔強著呢,沒一人能得手,他也從來不問別人要什麽金銀財物,隻有唱戲時拿一點子賞賜罷了。竟沒想到他居然是楊大哥的親戚,也是天緣湊巧了。”


    楊海淡淡一笑,道:“內子與他自幼相依為命,故而日思夜想為他贖身,他也想出來。”


    仇襄笑道:“若是別人,隻怕巴不得老死在王府裏才好,同一個班子裏出來的金官便是如此,老了可開班收徒,他竟想著出來?果然不負他素日為人,出來後,便是良民,可買房種地,於楊大哥將來在官場上走動也有好處,免得為人詬病,如此說來竟是好幾樣好處。”


    又對仇都尉道:“老爺看如何?”


    楊海忙看向仇都尉。


    仇都尉含笑道:“這麽些時候,不管我們怎麽謝你,你都不受,今兒個為了你小舅子前來相求,我豈有不允之理?況你已是官身,將來也會高升,雖家境清貧,但有這樣一個小舅子,即使自己不在意,外人終究有所為難你。既這麽著,你放心,我應了。”


    楊海大喜,深深拜謝。


    仇都尉叫管家來,拿著帖子去忠順王府。


    少時,仇母和莊夫人打發的人到了,詢問後,仇都尉笑道:“回去告訴老太太、太太,和楊千總夫人,叫他們隻管放心,我已打發人去問忠順王爺在沒在家。”


    來人方回去稟告,琳琅得知,喜極而泣。


    仇母笑對莊夫人道:“你也下拜帖去給王妃,問問她可有空,兩廂求情,總比一樣好。”


    莊夫人應了,果然打發人去送帖子。


    琳琅感激不已,含淚拜謝。


    可巧忠順王爺徒垣在家,正躺在書房的羅漢榻上,聽幾個小戲子唱曲兒,又叫蔣玉菡在跟前伺候,偶然興之所至,也叫蔣玉菡教他唱兩句,正興頭時,聞得仇都尉送了帖子,不禁皺眉道:“這老家夥素來不登我門,唯恐落下什麽結交的名兒叫皇兄忌諱,今兒怎麽來了?”


    蔣玉菡月月都與琳琅通信,早知仇都尉一事,心中不覺一動,忙笑道:“仇都尉輕易不登門,偶一登門,許有要事罷!”


    徒垣哼了一聲,叫人回帖子道:“也不必選日子了,就今兒來罷!”


    說著起了身,往蔣玉菡肩頭一拍,道:“去換衣裳,和我一起去看看這老小子做什麽!”


    蔣玉菡忙應了。


    因兩府距離並不遠,達官顯貴多在這一帶,故等他們換好衣裳去了書房,仇都尉父子和楊海都便已經到了,與此同時,忠順王妃也迎了莊夫人和琳琅進去。


    聽完仇都尉來意,徒垣霍然站起,冷笑一聲,道:“本王道什麽,原來拿本王做人情了?”


    仇都尉忙陪笑道:“豈敢,豈敢!不過是憐憫楊千總一點子癡心,才應他為其周旋。”


    徒垣轉眼看了楊海一眼,見他依舊坦然,半點驚慌都無,心中也生出三分讚許,接著回頭看向蔣玉菡,問道:“你想出去?”


    一句話嚇得蔣玉菡趕緊跪下,納頭哭道:“小人自幼全靠姐姐和師兄帶大,萬般體貼疼惜,如今姐姐得了良緣,小人心裏正歡喜,也不願影響姐夫的前程,更不想姐姐出來進去應酬時叫人笑話姐姐好容易得了六品敕命,偏生小人還是一介戲子。”


    仇襄為之惻然,笑對徒垣道:“姑父見他們姐弟情深,允了又如何?況姑父府上戲子甚多,金官唱得也不差,前兒我還聽說受到極大的追捧,得了無數的財物,可見比琪官是強上不少的。再說,姑父若不舍琪官,他出去後,姑父一句話還叫不來他?不過就和柳湘蓮那樣差不多,並不影響他登台串戲,隻是終究比正經戲子好聽些。”


    徒垣聽了,便沒言語。


    蔣玉菡繼續落淚道:“如今姐姐才做完月子便為小人四處奔波,小人心裏難過非常,求王爺恩典,許了小人贖身,便是出去,隻要王爺一句話,小人依舊為王爺粉墨登場。”


    徒垣淡淡地道:“你說你要贖身,你拿什麽來贖身?”


    蔣玉菡心中一凜,咬牙道:“家財盡付,亦無悔。”


    此話一出,登時群情聳動。


    隻有楊海知道蔣玉菡所謂家財隻不過是他唱戲所得的賞賜,房間地畝都是琳琅名下的。便是家財盡付,他還有王府後頭那一處琳琅留給他的房子,和一百五十畝地。


    徒垣道:“你曆年來唱戲,頗存了一些梯己,我也知道前兒你賺了不少,如今你願意一無所有?你舍得?”


    蔣玉菡淡淡一笑,道:“若為良民,情願一貧如洗,再起東山。”


    徒垣想了想,笑道:“是了,你還有個姐姐,又有個能幹的姐夫,自然會幫襯你。”


    蔣玉菡默然不語。


    仇襄最不耐煩,說道:“姑父便是放了他出去又如何?又不在意他那一點子錢!放了他出去,姑父積了三份德馨,豈不是比什麽都好?”


    徒垣似笑非笑地道:“本王怎麽就積了三份德馨?”


    仇襄伸著手指算道:“一是琪官得償所願,此後對姑父自然是惟命是從,二是楊千總和他夫人亦對姑父感恩戴德,豈不是三份德馨?”


    徒垣笑道:“如此說來,我竟是許他出去的好?”


    眾人忙道:“此事端的看王爺心意,便是不放,他還不是照樣對王爺惟命是從?”


    徒垣道:“他可不惟命是從呢!若是對誰都惟命是從,他可就不是蔣玉菡了!”


    說著,轉頭看向依舊跪倒在地上的蔣玉菡,雖說地上鋪著錦毯,到底初冬寒涼,徒垣有些不忍,道:“你起來罷。”


    蔣玉菡道了一聲謝,慌忙起身,因跪得久了,腳下不免有些發麻,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徒垣歎道:“本王原想著,你跟了本王多年,隨即應答說話做事謹慎老誠,比別人強百倍,最合我老人家的心意,眼前竟斷斷少不得你,等過幾年,給你娶一房媳婦,豈不是比什麽都好?偏生你竟有意出去,這借口也叫本王挑不出不是,為了你姐姐?本王想起來了,前兒本王封王,你送的繡圖便是你姐姐繡的,這情求得本王若不答應,心裏竟過不去!”


    眾人聞言,心中均是一喜,這話裏已經有三分意思了。


    蔣玉菡睜著似喜非喜的含情雙眸,滿臉期盼,卻不敢抬頭直視徒垣。


    仇都尉順口道:“王爺的意思是放他出去?”


    徒垣冷笑了一聲,道:“放出去如何?不放出去如何?橫豎他還是本王府上的人呢!本王好容易有個知心知意的人,偏你們來求本王!倘若本王不允,整日價看你淌眼抹淚,有什麽趣兒?隻有一件,即便出去了,也得記著常回來,別叫本王打發人請去!”


    蔣玉菡欣喜若狂,忙道:“小人便住在王爺府後頭,來服侍王爺是極便宜的。”


    徒垣道:“既這麽著,來人,將玉官兒的賣身契拿來給他。”


    倒也幹脆利落。


    喜得蔣玉菡納頭就拜,哽咽道:“小人多謝王爺恩典。”


    消息傳到後院,琳琅一時有悲有喜,隻是在忠順王妃和莊夫人跟前,再不肯落淚。


    忠順王妃笑道:“好了,王爺已經答應了,你們姐弟也算正經團聚了。琪官是個伶俐人,你這個姐姐也不遑多讓。從前我就說,偶在王爺身上常見一些極精致的針線,竟比府裏頭針線上的人做得都好,原是琪官的姐姐給琪官做的,王爺順手要了,誰承想竟是你呢!宮裏皇太後極愛你繡的富春山居圖,這位老聖人素來吃齋念佛,那幅萬佛圖,你得盡心些。”


    琳琅忙道:“王妃放心,鄙賤之物忽入聖目,我滿心惶恐,隻有更盡心的,絕不懈怠。”


    忠順王妃笑著點頭,忽又問道:“從前你在榮國府當差?”


    聽了此言,琳琅心中激靈靈打個寒顫,道:“正是。”


    忠順王妃嘴角略過一絲絲冷意,道:“他們府上,竟也不像樣,赫赫揚揚百餘年,也算是幾代的世家了,如今出了一位娘娘,倒真的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你竟早早出來,可見是個極有見識的。你們姐弟倒真有幾分仿佛,一樣的剛性兒!”


    當世龍陽之興風行,忠順王妃不是不知道自家王爺的脾性,但蔣玉菡竟能守得住,又能討好徒垣,端的好本事,如今又出去了,忠順王妃自然對他另眼相待。


    琳琅斂目不語。


    不管榮國府如何行事惹眼,那總是她的舊主子,忠順王妃可以說他們不是,畢竟兩府裏素無往來,但自己絕不能接口,無言以對是最好的方法。


    果然,忠順王妃臉上又多了三分暖意,道:“你倒是個好的,雖說你們住在西山大營,出入不便,可到底你們住在外圍,並不能進大營裏頭校場裏頭去看窺伺兵士分布操練。每常閑了,你也進城裏走動走動應酬應酬,多少人脈人情都是累積出來的。”


    琳琅含笑應了,眉目間溢滿感激之色。


    及至告辭出去,琳琅對莊夫人再三感謝,莊夫人笑道:“你入了王妃的眼,是你的福分,你心裏好生記著。家常閑了,也去我那裏走走。”


    至二門處,上了車,早有仇都尉父子和楊海、蔣玉菡等著了,俱是滿麵歡喜。


    出了府,兩家分道揚鑣。


    楊海和蔣玉菡也再三謝過,蔣玉菡道:“等家裏料理好了,再去給都尉和太君夫人磕頭。”


    沒先回家,蔣玉菡匆忙去消了籍,立了良民戶,期間打點上下花了好幾十兩銀子,不過都是小事,彼時楊海和琳琅先回蔣家等著,姐弟再相見,都不禁抱頭痛哭,喜上眉梢。


    琳琅笑道:“今兒天晚了,我們得趕著回去,過兩日再來,把這房子地都過給你。”


    蔣玉菡忙道不必,道:“這是姐姐的,還放在姐姐名下罷,不用交稅,也便宜些。況且我有心自己掙一份家業。”


    琳琅雖佩服他的心氣兒,卻問道:“你想做什麽呢?竟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地主罷!”


    蔣玉菡笑道:“我想從商。”


    琳琅一愣,忙道:“如何就想著從商了?”


    蔣玉菡笑道:“我這樣才脫了籍的,子孫三代後才能讀書入仕,和那商戶也沒什麽不同,依舊為人輕賤,種地雖說名聲好,總不會虧,可若逢到天災人禍呢?到底不如經商來得好,給後人多留幾分家業,豈不是好?我連戲子都做了,商賈也沒什麽。”


    琳琅歎道:“你既然有心,我也不攔著你,你可有本錢做買賣?”


    蔣玉菡笑道:“前兒囤積磚瓦木石,得了六百兩黃金,本錢是夠做買賣了。況且我也是想先試試,我問過南商了,南貨進城,轉手就是幾倍的利潤,等漸漸熟悉了,再做大一些。”


    琳琅想了想,道:“做生意也是有風險,你千萬謹慎些。倘若本錢不夠,找我要。”


    蔣玉菡點了點頭。


    楊海和琳琅心裏記掛著虎哥兒,也不敢久留,午飯來不及吃,便先坐車回去了。


    虎哥兒正哭得厲害,楊奶奶怎麽哄都哄不好,正焦急間,見琳琅來了,忙送到她懷裏,虎哥兒剛到琳琅懷裏,便漸漸止住哭聲,楊奶奶奇道:“這小祖宗真真鬧得我頭疼死了。大海小時候哭鬧也沒像這樣厲害,難道是離不開你的緣故?”


    琳琅笑道:“怕是餓了。”


    楊奶奶點頭道:“早上喝了一點子奶,許是離了你的緣故,吃得不多。”


    琳琅聽了,忙進屋解衣喂奶。


    虎哥兒已經長得白白胖胖,眉目清朗,肖似楊海七分,又若琳琅三分,楊奶奶常說長大後比楊海模樣俊俏,如今小嘴巴吸吮著,小拳頭握著,顯得可愛極了。


    楊海看得心熱不已,道:“這孩子,必定是個黏著娘親的主兒。”


    琳琅見他目光,她也不是未經人事的女孩兒,臉上不禁一紅,嗔道:“你快去瞧瞧奶奶罷,今兒帶了虎哥兒大半日,你去回了我兄弟的事兒,叫奶奶放心,在這裏做什麽!”


    楊海轉身出去,剛掀起簾子,忽然回頭道:“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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