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說完這話, 趙嬸瞅著琳琅笑, 倒鬧紅了她的臉。大戶人家不許男女私相授受,過了明路的禮物卻使得,況琳琅與楊海雖尚未成婚, 但已經放了大定,也不會說他們失禮。


    笑了好半日, 趙嬸方與老趙將箱子抬進琳琅的耳房裏,趙雲方去了。


    琳琅的嫁妝早就預備好了, 箱籠家具都得了, 如今隻剩一張拔步床尚未完工,那些嫁妝除了衣裳箱子在臥室,餘者都放在琳琅東西兩側的耳房裏, 堆得滿滿的。


    老趙出去後, 趙嬸笑道:“我也出去,姑娘自己打開看看姑爺送了什麽!”


    琳琅忙道:“哪裏就要避開人了?”


    說著用鑰匙開了箱, 卻見上麵一個占了半個箱子的青布包袱, 打開一看,燦爛奪目,竟是一塊塊的繡畫,或是盤金彩繡,或是絲絨刺繡, 前者雍容華貴,後者色彩繽紛,或有花鳥, 或有人物,竟是極富盛名的粵繡!


    趙嬸一呆,笑道:“這就是那邊的刺繡?瞧著果然好看!姑爺有心了。”


    將包袱拿出來,再往下看,卻是大大小小的匣子,一時也說不清有幾個,都疊在一起,多是尋常錦匣,隻有最上頭是一個紅木錦盒,琳琅拿在手裏打開,裝的也不是什麽金貴物件,竟然隻有一盤紅豆串子,赤如珊瑚,瑩潤可愛。


    看到這串紅豆,琳琅腦海裏不禁浮現一首人盡皆知的詩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趙嬸又捧出一個最大的匣子出來,道:“姑娘,這是一套彩瓷碗呢!”


    琳琅將紅豆戴在腕上,印著雪白的肌膚,分外好看,點頭道:“這些都是粵南那邊常見的物件兒,把匣子都拿出來瞧瞧罷,怕也有別的。”


    果然,打開後有一大盒形態各異精致玲瓏的烏欖雕,小小的烏欖核,雕出許多人物風景,俱是倆倆成對,以舟居多,十分精細。


    琳琅愛不釋手,單拿出來放在一邊。


    又有一盒七八個卷軸,展開看時竟然皆是名家真跡,上麵有古往今來各種名人銘印。


    琳琅見了一怔,半晌後拿在手裏一一看過,低聲道:“這些都是極有名的真跡書畫,千金難買,他從哪裏弄來的?別是出了什麽事罷?”


    趙嬸卻笑道:“姑娘忘記了?姑爺是去剿匪,那些匪徒家裏好東西還少了?常聽說,像姑爺這樣的將士,剿匪的時候得到的東西都能自己留著!我看這些想必是如此來的。我再看看,隻怕還有別的東西!”伸手索性將匣子都打開了。


    琳琅果然見到幾塊寶硯,兩匣鬆煙墨,一盒上用各色湖筆,還有幾件古玩筆洗、筆筒、墨床、硯滴、鎮紙等等,卻沒什麽珠寶物件,倒除了一盒子翡翠飾物。


    琳琅愛得很,忙收拾出來,或收在自己屋裏,或放在書房裏。


    回來收拾剩下的匣子,忽見一個小匣子裏裝了一把茱萸和一把當歸。


    趙嬸見琳琅撲哧一笑,不解其故,道:“這又是什麽勞什子?姑爺怎麽偏在東西裏夾著這麽一盒子藥?”


    琳琅笑著遞到她跟前,道:“每年九月九佩茱萸,簪菊花,他這是說,重陽當歸。”


    趙嬸聽了,笑道:“到底是讀過幾本子書的人,直接說九月份就回京不是更清楚明白?偏還打這些機鋒!倘若姑娘一時沒見,或者猜不出來,豈不是成了笑話了?”


    琳琅抿嘴一笑。


    雖然沒有隻言片語,但是一物一件,都表露出了相思之情,歸家之意。


    正想著,忽見榮國府鴛鴦打發個婆子來,說道:“林哥兒明天就走了,自有府裏的餞別宴,今天寶二爺姑娘們特特預備了幾桌酒,鴛鴦姑娘著我來請姑娘過去團聚一番。”


    琳琅沉吟一下,去換了衣裳,又另外取了極小的匣子,將欖雕中精致的舟一對對分開放,下剩的仍舊放在原來的匣子,一並放在裝衣服的隨身包袱裏,又備了幾色禮物,方坐上榮國府打發來的車子,徑自從角門進去,先去給賈母請了安,又見過王夫人,轉到黛玉房裏。


    卻見林朗也在黛玉屋裏,並不見寶玉,而黛玉則坐在窗下看窗外的鸚鵡,臉上的顏色不大好,琳琅不禁關切地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林朗笑道:“姐姐在生氣呢!”


    琳琅不解,素知黛玉雖愛生氣,卻皆不長久,不過一時半會就過去了。


    隻有紫鵑沏茶送上來時,朝東北角努了努嘴,笑道:“自打寶姑娘來了,不過才幾日工夫,瞧著年紀比姑娘大不了幾歲,為人竟是處處周全,讓人挑不出不是,那起子下人都說姑娘比不上,小丫頭們都喜往梨香院找寶姑娘頑,不和姑娘頑,故姑娘惱了,心裏不忿。”


    琳琅欠身謝了,接過茶,放在桌上,笑道:“姑娘在意這些做什麽?難道姑娘有了紫鵑姑娘陪伴還嫌不足?滿府裏,又有幾個能比得上紫鵑呢?紫鵑一個就壓倒萬千了!”


    說得黛玉撲哧一笑。


    紫鵑道:“這可好了,不高興了那麽一會子,總算笑了。”


    黛玉瞅著琳琅道:“你去見過二舅媽了?可見過這位比我大得人心的寶姑娘?”


    琳琅笑道:“我為什麽要見過她?”


    黛玉冷笑道:“她們可周全著呢,日日都來,天天不間斷呢!”


    琳琅聽了,又笑又歎,笑黛玉性格真如此,歎黛玉果然有古今才人之病,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如此黛玉方顯得真實,遂笑道:“我給老太太請了安,見過太太便過來了,什麽姨太太、寶姑娘,難道在太太處沒見過,我還特意去拜見磕頭不成?”


    又對紫鵑道:“聽你們叫寶姑娘,這可奇了,好好的姑娘家,怎麽偏喚名字呢?”


    紫鵑道:“我也奇怪。姐姐你說,論親戚,姑娘比寶姑娘還近一層,是姑表親,怎麽反在這稱呼上比她遠?若論避諱,說寶玉有玉,不叫姑娘是玉姑娘也還罷了,可也不該叫寶姑娘,寶玉的名字裏還有個寶貝呢!”


    想不通其中關竅,琳琅也不再多想,隻拿出匣子道:“得了幾樣玩物,給姑娘哥兒頑!”將裝著一對欖雕舟的小匣子給林朗,一對給了黛玉,雖都是舟船,卻不盡相同。


    黛玉一把搶過放在手心裏端詳,道:“長不盈寸,雕而為舟,難為他們都是怎麽做出來的。家常我雖也有幾件,隻是不及這個更有粵南風情。這是粵南那邊老匠人做的?”


    一眼瞥見琳琅腕上鮮紅的相思子,不覺想起聽人說過她夫君現今在粵南剿匪,便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了,必定是咱們的琳琅姐夫送來的!”


    紫鵑奇道:“竟是如此?”


    再看琳琅,已是羞得滿臉紅暈。


    黛玉把欖雕船兒遞給弟弟,轉頭對琳琅笑道:“姐姐都是定了的,有什麽好害臊的?哦,我知道了,琳琅姐夫送了這相思子,是想姐姐了!”


    紫鵑忙道:“姑娘再說,琳琅姐姐可要惱了!”


    黛玉方住了口,臉上依舊笑意盈盈。


    琳琅又把幾色禮物奉上,道:“我的東西也都是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給的,竟沒什麽好東西,隻才得了兩幅名家真跡,倒是姑娘和哥兒嘴裏說起過的,特拿來給姑娘和哥兒賞玩。”


    黛玉聽了,再細細一看,忙道:“這可都是難得的,姐姐怎麽給我們?自己留著罷!”


    林朗也甚為駭異。


    琳琅笑道:“這是我給哥兒的心意,若不收,我可要惱了。平時常得你們的東西,如今我送一點子,怎麽就不行了?我去把欖雕兒給姑娘們送去,再回來。”


    黛玉道:“你怎麽送?順路送?順勢送?還是按長幼送?我叫他們來,自己挑!”


    說罷,打發小丫頭把三春寶玉並寶釵都叫來了。


    琳琅將匣子一溜兒擺在桌子上,含笑道:“沒什麽好東西,就覺得這東西精致,比從前在市井買的要好一些,特地送一些來給姑娘們賞玩。”


    黛玉又道:“我們可沒挑三揀四給你們剩的,琳琅姐姐都是裝好了匣子隨手給了我們。”


    探春最愛這些東西,早就跑過來了,聽了這話,便道:“就你多心,我們從來都不這樣想。”說罷,又讓寶玉、寶釵,又讓迎春、惜春。


    寶玉拿起來看個不停,先挑了一對給寶釵,是客,又挑了一對給迎春,是長,最後又挑了兩對給探春、惜春,最後自己才拿了一對,笑嘻嘻地對琳琅道:“我瞧著,樣樣都好,都沒差別,隻有景物人物神態不同罷了!”


    琳琅笑道:“三姑娘也給環哥兒挑一對,寶玉也給蘭哥兒挑一對,下剩的好給鴛鴦她們。”


    寶玉探春聽了,果然各挑了一對,差人送去。


    下剩的給鴛鴦平兒琥珀玻璃等人各留了一對兒,餘者都叫紫鵑司棋侍書入畫等人搶了。


    寶釵抿嘴笑道:“常聽太太說姐姐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琳琅這方留意到寶釵,悄悄打量,細細忖度,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服色雖然樸素淡雅,卻也不失大家風範,果然不負盛名,黛玉與她,可謂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一個有仙子之風,一個卻有高士之重,難分高下。


    琳琅笑道:“剛剛還聽紫鵑誇讚寶姑娘行事周全,為人豁達,我才該說名不虛傳呢!”


    黛玉在一旁道:“我們可都比不上呢!”


    寶玉聽了,忙岔開說道:“今兒我做東,請姐妹和姐姐們樂一樂!”


    寶釵渾然不覺,仿佛沒有聽到黛玉的話。


    琳琅暗歎一聲有身份。


    擺酒時,因無長輩,寶玉、黛玉、琳琅、寶釵一桌,三春一桌,又有鳳姐和李紈帶著大姐兒和二姐兒來湊熱鬧,亦是一桌,餘者鴛鴦紫鵑平兒襲人幾個與琳琅作陪,又有司棋侍書入畫雪雁鶯兒等人一桌,下剩的方是十來個丫頭一桌,婆子外頭鋪了氈毯吃酒。


    鳳姐招手道:“琳琅姐姐過來,你是什麽人?和我們一桌坐!”


    琳琅推辭不肯,鳳姐直接過去強拉了過來,道:“你雖還沒成親,到底是有人家的了,該我們坐一處,好叫我們教教你怎麽當管家媳婦!”


    說得眾人哄然一笑,琳琅啐道:“怪道老太太說辣子,嗆人!”


    到底還是坐了。


    在眾人的笑聲中,琳琅又送懷裏掏出一個手帕包兒,打開時,是大紅平安結絡著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平安扣兒,兩枚一模一樣,是從楊海送的東西裏挑出來的,分別遞給大姐兒和二姐兒,道:“才得的,特地拿了絡子穿上,給兩位姐兒頑!”


    鳳姐笑道:“我就說,你送了姑娘們一匣子核桃,怎麽就沒我們姐兒的,原來留了這個!”


    李紈叫素雲接了,聽了道:“這個可比那核桃值錢,你定是極愛的。”


    眾人知她笑話鳳姐愛財,果然鳳姐柳眉倒豎,似笑非笑道:“我是個愛財的,難道咱們穿衣吃飯竟是不要錢的?便是喝西北風也沒這麽便宜的事兒!你們嫌我貪財,明兒個就別來找我支銀子,我看你們怎麽吃喝!”


    黛玉一手指著她,一手刮腮,道:“羞也不羞,你不給,我們找老太太去要,看老太太是叫你給我們呢,還是任由你餓著我們!”


    鳳姐忙笑著賠罪,道:“唉,我就是那個苦命奔波的人,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


    李紈卻道:“你何苦來著?便是沒了你,管家理事的也有人,你竟是好生調養身子給大姐兒添個兄弟要緊,這才是立足之本呢!”


    一聽到這個,鳳姐臉色一暗,屋裏登時收聲,都不敢觸動她的心事。


    寶釵忙笑道:“方才鳳丫頭說,琳琅姐姐已經有了人家了?”


    鳳姐瞅了她一眼,複又拉著琳琅的手,笑道:“我們這位琳琅姐姐是有福的,嫁過去就是七品敕命!哎喲喲,該打我一下子!說錯了。琳琅姐夫還沒回來,一去兩年,等回來還會升官,說不定一品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六品也是有的!”


    寶釵暗暗詫異,看向琳琅,道:“竟有這樣的好事?”


    琳琅被她看得渾身不對勁兒,並不喜歡別人拿這件事來說,遂倒了一杯酒,低頭啜著。


    林朗忽然擎著酒杯過來,先謝了李紈,道:“素日多謝大哥哥指點功課,多謝大嫂子。”


    待李紈喝了,又敬鳳姐,道:“我們姐弟在這住了兩年多,多謝二嫂子事事想得周全妥帖,也謝謝璉二哥哥,明兒還得勞煩二哥哥送我家去。”


    又到處謝了,有謝陪伴解悶的,譬如寶玉,有謝縫衣製鞋的,譬如鴛鴦。


    方岔了過去。


    酒過三巡,屋裏愈發熱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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