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淡淡地道:“你倒聰明,我也猜到了老太太的心思。按理說,我一個做舅母的,自然不會為難外甥女,可老太太的心思卻是要不得。我倒不是嫌棄大姑娘家世人品,她原是極孝順的孩子,隻有一件,寶玉的媳婦兒須得是我順心滿意的,絕不能和老太太一條心!”


    琳琅聽得驚心動魄,思忖片刻,半吐半露地問道:“莫非太太擔憂的是府上?”


    原著中李紈守寡,鳳姐管家,雖是王夫人的內侄女,但行事卻十分投賈母的心思,王夫人想給僅剩的兒子尋一個和自己同心同意的媳婦,故此重寶釵勝過黛玉,但此時賈珠未死,李紈也並非沒有才幹之人,隻是因照顧賈珠父子兩個不得管家罷了,王夫人擔憂什麽呢?


    王夫人點點頭,說道:“你跟了我近十年,我也不瞞你。”


    說著,喝了一口茶,方細細解釋與她道:“老太太年紀雖然大了,卻總想掌控府裏上下,大房二房相互牽製,早就嫌我權大心大,若不是鳳哥兒是我的內侄女,她剛進門我就搶先退了一步,現在我怎麽著還不知道呢!可鳳哥兒到底是大房的媳婦,又愛討老太太的好,我對她不放心,老太太也不大放心。老太太疼寶玉,心肝兒似的,想在寶玉婚事上動心思,素知我也疼寶玉,寶玉娶親,珠兒媳婦都會退一射之地,因此若寶玉娶了個和老太太共進退的媳婦,到時候竟讓她管家,那我真真是沒有立足之地了!”


    琳琅聽完,若有所悟。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不過是賈母和王夫人對於掌控榮國府的一場博弈罷了。雖說賈母確實疼愛黛玉,僅次於寶玉,但背後不乏這些利益糾葛。


    王夫人又道:“老太太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了。從前史大姑娘一年中倒有二百天住在這裏,心裏偏疼她遠過家裏三個姑娘,日日和寶玉一屋住一桌吃,我從來不說什麽,如今寶玉年紀長了幾歲,我擔心大姑娘來了後,老太太一般待她,任由她和寶玉廝混。”


    琳琅不免有些歎息,可憐天下父母心,人人都說王夫人破壞了木石前盟,可是卻怎知她隻是擁有作為母親的通性?自己的兒媳婦,自然要挑自己中意的。


    紅樓人物裏琳琅雖然最愛黛玉,但從心裏卻是偏向王夫人。這些年王夫人待她如何,她銘記在心,這份情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淩駕在她對黛玉的同情上,可她也不想怠慢黛玉。


    想到此處,琳琅笑道:“老太太既打發人去接林姑娘和朗哥兒,又雲務必進京,按照行程,這個月怕就該到了,如何不叫人給林姑娘和朗哥兒收拾起居之舍?若林姑娘和朗哥兒進府後見我們連房舍鋪蓋都不曾與他們收拾,豈不覺得委屈?還是想讓他們住老太太屋裏?”


    看紅樓時,琳琅覺得榮國府行事不地道,百般去接外孫女,結果人到了房間還沒收拾出來,賈母確實疼愛黛玉,但不經意間就讓榮國府上下看輕了黛玉。別說什麽王夫人管家不給收拾房間,事實上給黛玉收拾屋子還不是賈母一句話的事兒?


    聞弦歌而知雅意,王夫人眼前一亮,隨即讚道:“你這丫頭,竟真真提醒了我!”隨即又冷笑道:“這就是咱們的老太太呢,嘴裏疼著姑太太和外孫女,一點兒作為都沒有!”


    琳琅不語,心底暗暗點頭。


    王夫人不願意黛玉親近寶玉,自然想隔開他們,數了一會佛珠,笑道:“你是姑蘇人,又通文墨,你的眼光我是極讚賞的,明兒個你親自給大姑娘和朗哥兒收拾屋子,庫裏的古董玩意兒不必小氣,隻要能遠著我的寶玉,給多少好東西我都舍得。”


    琳琅暗笑,都是庫房裏的東西她自然舍得,道:“太太看林姑娘和朗哥兒住在哪裏好?”


    王夫人蹙了蹙眉頭,半日不言語,最後說道:“老太太自然不舍林姑娘離得遠,大約會讓她住在碧紗櫥。哼,也不想想,碧紗櫥是什麽去處?不過是女眷避讓更衣之所!我見西廂房三間都空著,正好給他們姐弟住,總比和寶玉住在老太太屋裏強。”


    琳琅點頭,如此一來,既全了王夫人的心思,也表示出對林黛玉姐弟的尊重。


    次日一早,琳琅服侍王夫人梳洗後,王夫人去給賈母請安,琳琅拿鑰匙去開庫房,好生挑揀了一番,裝箱子抬到賈母院中,笑著稟告道:“太太想著林姑娘和朗哥兒快到了,該預備住處和衣裳首飾擺設了,故此收拾些東西吩咐我送過來給老太太過目。”


    賈母倒很驚訝,問道:“預備了什麽東西?”


    琳琅叫人抬進來,一一打開給賈母看,道:“這一箱綾羅綢緞都是上用的新花樣,顏色很素雅。這一盒是給林姑娘的首飾,樣式還算小巧精細,以銀器、白玉、綠翠、藍寶、沉香木、白珍珠為主。這一盒是給朗哥兒的配飾,有冠,有佩,有玉帶,和林姑娘首飾的質地是一樣的。這是一些筆墨紙硯和書畫古玩擺設,林姑娘家是書香門第,我想著再打發人去添置些新書,被褥趕著做新的,帳子也是新的,一樣是丁香色,一樣是雨過天青色,大紅窗紗打算換成鬆花色襯著紅梅。若有什麽不周全之處,還請老太太吩咐,我再叫人補上。”


    鳳姐在一旁笑道:“林姐姐和林弟弟還沒到呢,太太就預備了這許多好東西!”


    賈寶玉聽了,上前一陣打量,皺了皺眉頭,扭頭對賈母道:“姐姐妹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這些東西好是好,隻是太素了些,把我的東西送給姑媽的家表弟表妹罷!”


    王夫人聞言,眼睛一閃,料知賈母沒少在寶玉跟前提起黛玉,不覺心中暗恨。


    琳琅笑道:“哪裏用得著寶玉送?寶玉心疼表妹表弟,固然是好心好意,隻是林姑娘和朗哥兒在孝期,不能穿大紅大紫等嬌豔顏色,起居也要簡樸些,不然,反叫人戳脊梁骨呢!”


    賈母聽了半晌,又細瞧了一番,皆是上用之物,道:“正是,你們太太想得很周全。”


    王夫人稍稍放了心,笑道:“老太太屋裏既有寶玉,又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偶爾史大姑娘也來住,竟是住不下了。我想著,西廂房既在老太太院裏,可喜又十分闊朗,給大姑娘姐弟兩個住著甚好,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賈母笑道:“與其住在西廂房,不如住在碧紗櫥裏。”


    王夫人心有不甘,忙道:“碧紗櫥原是女眷避讓之處,又十分狹小,起居坐臥不方便,兼之寶玉現今住在裏頭,冷不防挪出來倒麻煩。”


    賈母沉吟道:“那就住在暖閣裏。”


    王夫人忙又笑道:“東暖閣老太太住著,西邊暖閣史大姑娘每常來了住慣了的,若大姑娘和朗哥兒住進來後史大姑娘來了,可如何是好?”


    賈母歎了口氣,道:“既這麽著,就收拾西廂房罷。”


    王夫人心滿意足地笑著應了。


    琳琅帶人去收拾布置,將三間廂房中間作待客之廳,中堂上掛著名家真跡,左右兩間與黛玉姐弟做臥室,臥室裏設炕,亦俱擺了拔步床,衣櫃,燈台,茶幾,桌椅,書架,架上磊著新書,窗上換了新紗,窗下設書案,案上置筆墨,家具一色兒都是黃花梨木所製。


    鴛鴦帶人抬著箱籠等物進來,看了片刻,皺眉道:“我記得庫房裏有好些紫檀家具,姐姐你如何選了略次一等的黃花梨木?仔細老太太罵姐姐不用心。”


    琳琅笑道:“你懂什麽?世人最愛華麗富貴的漆器,哪知紫檀雖是最貴重的木中之王,顏色卻稍嫌暗沉了些,不及黃花梨木明亮。再說了,姑蘇人喜愛黃花梨木遠勝紫檀,雕工精細巧致。你抬來的是什麽好東西?別是把老太太的家當都抬過來了!”


    鴛鴦笑道:“老太太的梯己好多著呢!這才多點子?”


    說著命人打開箱籠給她看,道:“老太太心疼林姑娘和朗哥兒,特地叫我送來。首飾衣料且不說了,都是素的。這是暹羅國象牙鏤空花卉鏡匣,給林姑娘的。這是青花山水畫卷缸,還有十來幅名家真跡,給林姑娘和朗哥兒。翡翠荷葉飛鳥擺件給朗哥兒。這是翡翠碗,這是瑪瑙盤,這是琉璃盞,這是水晶杯,這是壽山凍石盆景兒……”


    細細一數,竟比賈母給寶玉的東西不差什麽,琳琅詫異道:“太多了些,也太奢侈了些,哪裏就全擺出來了?沒的反叫林姑娘和朗哥兒笑話,也不合守孝的身份!”


    鴛鴦笑道:“什麽奢侈?姐姐沒見寶玉昨兒打碎了瑪瑙盤,今兒弄破了玉佛手,那才叫奢侈呢!林姑娘和林哥兒房裏怎麽好看怎麽擺,姐姐看著。未必非得擺出來,難得老太太大方一回,姐姐給林姑娘和朗哥兒收著罷。”


    琳琅聽了,隻將鏡匣置於黛玉的妝台上,畫卷缸連著畫軸抬到書案畔,又將飛鳥擺件放在林朗屋中的多寶格上,餘者悉數登記造冊,收了起來,倒是書案上多了兩盆鮮花,黛玉屋裏是水仙,林朗屋裏是臘梅,染出一室清芬。


    鴛鴦見狀,又叫人抬了兩座屏風進來,一色六扇嵌著名家真跡書畫,倒很清雅。


    琳琅端詳一番,道:“等被褥錦帳送來收拾妥當就齊全了。在林姑娘朗哥兒到來之前,你記得叫人日日勤加打掃,更換時鮮瓜果花卉,放在屋裏比熏香強。”


    鴛鴦道:“我總覺得還差些什麽。”


    琳琅嘻嘻一笑,道:“回頭叫人挑一對伶俐的鸚鵡來掛在林姑娘窗外,可不添了些靈動之氣?”她也隻能收拾成這樣了,若想清雅脫俗,須得黛玉來了後自己收拾。


    鴛鴦拍手道:“到底是姐姐,我叫人去挑!”


    琳琅也不多說。


    鴛鴦扯著她的手,塞給她一個錦囊,笑吟吟地悄聲道:“姐姐可還記得幾年前老太太給姐姐翡翠十八子時說打了好些翡翠珠子?才收拾東西時,下剩半匣子,老太太散給我們,我記得姐姐最愛翡翠,特地給姐姐留了一包,姐姐拿去鑲戒指鑲簪子都使得。”


    琳琅並不在意,笑著收下,道:“瞧你個鬼靈精!”


    鴛鴦回了賈母上房,將西廂房的情景說給賈母聽,王夫人坐在旁邊聽著。


    賈母笑道:“琳琅這孩子,倒是個伶俐的。”


    王夫人聽她話中似乎不止是讚歎,還有一點點別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但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不多話,隻靜靜地拈著佛珠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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