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了一回話,隔著簾子看了看天色,琳琅起身道:“我該去了,怕我兄弟等得心焦了。”


    映紅隨著起身道:“好歹來一趟,吃頓粗茶淡飯再回去罷!”


    琳琅笑道:“今兒個竟是不成,早與我兄弟約好了,因他還沒來我才出來逛逛,等下回罷,下回定要嚐嚐姐姐做的飯!”一麵說,一麵被映紅送到簾外,又跟劉大娘告辭,劉大娘再三挽留不得,隻得送她出去。


    正站在門外說話,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起,一人道:“家裏有客?”


    琳琅一驚,忙將帷帽戴上,卻早夠別人驚鴻一瞥。


    映紅瞪了來人一眼,道:“既知有客,偏還如此唐突!”側身笑對琳琅道:“好妹妹,我們小門小戶,原沒府上那麽多規矩,怠慢了你,你可千萬擔待些!”


    琳琅淡淡一笑,道:“姐姐當我還在府裏不成?難道姐姐不知什麽叫入鄉隨俗?”


    映紅笑道:“我還當在府裏呢,若在府裏,那些小幺兒哪裏能進二門?輕易也見不得你的麵!既然來了一回,好歹認認人,他又不是外人!”


    琳琅對著來人,即映紅之夫劉碩福了福身子。


    劉碩年方二十上下,容貌五官和偉哥兒生得極像,濃眉大眼的,忙還禮道:“姑娘有禮。”


    在劉碩旁邊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和劉大娘說話,卻見他穿著藏青布衫,劍眉入鬢,星眸生寒,顧盼之際英氣勃勃,舉手之間神威凜凜,叫人望而生畏。


    乍然見到琳琅形容,他臉色忽變,上前兩步,道:“姑娘可還記得我?”


    聽聞此言,琳琅一怔,隨即莞爾搖頭。


    映紅在琳琅身畔低聲道:“他也是步軍營裏的兵士,名喚沈俊。”說罷,才抬高聲音笑道:“大兄弟這話說的,你什麽時候見過我這蔣家妹妹?”


    琳琅心裏也有此疑惑。


    沈俊深深地看了琳琅一眼,道:“兩年半前的冬天,我因得罪了人,被打斷了肋骨,我記得那日還下著大雪,被扔在雪地上險些沒了命,姑娘的馬車路過,特地送我去了醫館,還付了診金和藥錢。”


    劉碩笑道:“原來蔣姑娘是三年前救了你的恩人?”


    琳琅回思了好半日,方想起初次和蔣玉菡出門時偶遇一個落魄少年,因是頭一回出門逛街,是以記憶深刻,便笑道:“我記得我未曾露麵。”


    沈俊道:“想必姑娘忘了,我雖無緣見姑娘金麵,姑娘的兄弟卻露了麵。”


    蔣玉菡的容貌與琳琅有八成相似,隻要見過蔣玉菡的,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是姐弟。


    琳琅低頭不言語。


    映紅笑道:“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緣故。常聽你說若沒那位恩人,你便沒今日,誰知竟是我這妹妹!真真是天緣湊巧。”


    沈俊依然看著琳琅,目光如海。


    琳琅仿佛不見,對映輕聲道:“家中還有事,先告辭了。”說罷便轉身而去。


    映紅並未挽留,送她到巷子口,道:“好妹妹,別理他們那些粗人,最是不講究的。什麽時候再出來,什麽時候捎了信兒,我去看你。”


    琳琅笑道:“好。”沒看跟在映紅身後的劉碩和沈俊,自去了。


    映紅與她揮手作別,漸漸不見她窈窕背影,方回過身來,嗔道:“大兄弟,素日裏你沉默寡言的,怎麽偏今兒個唐突了她?幸虧是她,若是旁人,早惱了!”一麵說,一麵往回走。


    沈俊並不言語,隻跟在劉碩身後。


    劉碩笑道:“我們都是粗人,還學大戶人家扭扭捏捏不成?俊見到救命恩人,自然不免激動些。說來,蔣姑娘是誰家的?怎麽沒聽你說起過?也沒甚來往?好叫我們知道,阿俊送份謝禮去,若沒當初她那一吊錢,阿俊受傷那兩個月早就餓死了。”


    等都進了院子,映紅關好門,回身道:“你說她?她可是王妃跟前的紅人兒,最心靈手巧不過,原是榮國府當家太太的大丫頭,常借她過府做針線打結子!我不是常打些精巧結子賣?三四十種花樣都是她教的。說起來,她小小年紀,是個有打算的人,去年竟得主子恩典脫了籍,現今在府外買了一處房舍,平日雖空著,好歹出府有個落腳地。”


    眾人不覺都聽住了,劉大娘道:“阿彌陀佛,聽著這話,蔣姑娘已經出來了?”


    沈俊眼裏掀起一陣波瀾,卻聽映紅道:“還沒。她是個知恩圖報的,雖沒了賣身契,在那府裏還是一樣被上頭重用,大約過個四五年才能出來。婆婆問這個做什麽?”


    劉大娘笑笑沒說話,目光卻有些意味深長。


    卻說琳琅從劉家出來,回到自己家,一問,才知道蔣玉菡都沒過來,不覺有些焦躁,這幾年他們固定每個月的今日團聚,怎麽今兒個快到晌午了人還沒到?


    趙嬸寬慰道:“姑娘別急,怕是大爺有事脫不開身,先喝碗酸梅湯,我去做飯。”


    琳琅接過湯碗,呷了一口,道:“嬸子,多做兩樣素菜,清淡些,別放蒜,玉菡愛吃的幾樣菜也別放辣子。”


    趙嬸笑道:“知道。”便去忙活了。


    用飯時,蔣玉菡仍舊未到,琳琅胡亂用了幾口,心裏很是擔憂。


    過了未時三刻,還不見蹤影,突然烏雲攢聚,風起雨落,琳琅料想蔣玉菡大約不會過來了,便是不來,也該打發人送個信兒來,怎麽他竟忘了?


    窗外雨打芭蕉,如水激綠蠟,映著滿樹榴花,玲瓏入畫。


    夏日的雨絲疏落有致,帶著清冷薄香沁入紗窗,琳琅一時技癢,遂在窗內取了紙筆,伏案揮毫作畫,空白處又填了一曲夢江南,卻是:“丁香結,空卷兩眉愁。急雨乍舞青羅扇,濃霧欲鎖紅妝樓。毫端盡風流。”猶未落款,忽聽前院一陣叩門聲隱隱傳來。


    琳琅以為是秦雋和蔣玉菡來了,忙高聲叫老趙開門。


    隻聽蔣玉菡在前院叫道:“姐姐,我來了。”


    琳琅放下筆,以鎮紙壓住,換上棠木屐,打著雨傘忙忙地轉過影壁,出了月洞門,人還未到,口內先道:“怎麽這時候才回來?也不打發人送個信兒來!”


    話音猶未落,便知聽得前方一聲輕笑。


    琳琅聽出不是蔣玉菡的聲音,不禁抬頭看去,卻見七八個極白淨的小廝並五六個麵目普通的仆從打著傘簇擁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公子站在書房廊下,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穿著月白團花繡紗衫,係著藍田玉帶,麵若美玉,目如點漆,其俊美不下玉菡,雍容更勝水溶。


    蔣玉菡卻站在一旁,神色間十分恭敬,望向琳琅的時候嘴角帶了一點點無奈。


    琳琅一眼認出那公子腰間佩戴的扇套、荷包、香囊等物皆是自己手內針線,卻是上個月團聚時她給蔣玉菡做的一整套夏日佩戴的活計,琳琅對自己的刺繡很自信,料想必是蔣玉菡未上身便被他要了去,忙對蔣玉菡嗔道:“有客到,怎麽不說一聲兒?快請進去坐。”


    蔣玉菡尚未開口,那公子便道:“不必了。”


    蔣玉菡方向琳琅解釋道:“這是七爺。”


    琳琅聞言一怔,排行第七,年方十六,生得風流俊俏,酷愛賞花吃酒聽戲飲茶,年初離宮開府,就在恭親王府隔壁,不是蔣玉菡口中曾提過的七皇子徒垣還能是誰?


    在琳琅思索的時候,徒垣卻在打量前院的布置。


    甬道西邊種著歲寒三友,鬆柏、修竹、紅梅,點著幾塊嶙峋山石,東邊則是萬紫千紅,載著一株極老的紫藤樹,樹皮灰白,然枝葉茂密,蜿蜒蟠曲,似臥龍飛天,翠葉藤蔓間掛滿串串紫帶,盤繞棚架,形成抄手曲廊直通書房,樹下挖了一個不甚大的池塘,攢三聚五地養著一池荷花,荷葉田田,紅蓮亭亭,經風雨一打,水麵清圓,更顯得如詩如畫。


    徒垣看了片刻,順腳走進書房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窗下案上設著筆墨紙硯,元春留給琳琅的許多筆墨紙硯她都拿到了這裏,在榮國府僅留一份日常練字所用,徒垣折扇在左手心敲了敲,道:“倒好個所在,怪道玉官兒心心念念要出來!”


    琳琅淡然一笑,道:“不過是附庸風雅,讓七爺見笑了。”說罷,將常坐的竹椅挪到上首請他坐了,又洗了手,扇滾風爐,親自烹茶。


    徒垣看她行事,小太監們屏聲靜氣列在兩旁。


    半日,琳琅親自捧著鬆紋竹根盤螭小茶海,上放一個整雕竹林七賢茶杯,道:“寒門小舍皆是粗俗蠢物,不敢進貴人口,僅有清茶一盞,以今早運來的甘泉烹之,些微薄意,還請七爺莫棄。”琳琅不喝梅花雪水、天上雨水,是故每月出來之日趙雲送東西時都會送泉水。


    徒垣先看,後聞,方喝了一口,點頭道:“你怎麽知道我愛吃大紅袍?”


    琳琅笑道:“茶中之王一脈香,自當貴人來品。”因蔣玉菡隨著秦雋常在諸王府貴胄之家走動,對極多貴人的喜好了若指掌,她又常幫王夫人打點各府來往,自然知道些。


    徒垣聞言大笑,道:“玉官兒言談舉止伶俐異常,原來是有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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