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聽了,道:“姑娘仁慈。”去扶那少年,細細打量,生得劍眉星目,倒頗英挺壯碩。


    及至送到醫館,請了大夫來瞧,卻是肋骨折了兩根,身上還有些傷,偏那少年落魄無金,大夫麵色不虞,琳琅在車上沒下來,掀開簾子一角,遞出一吊錢,道:“先付了診金、藥錢,下剩給那位哥兒留著。”既做了一回好人,便好人做到底罷。


    旁人未見她的形容,隻見簾內伸出一段皓腕如玉,纖指如蔥,竟與空中飛雪顏色無異。


    蔣玉菡卻從車內鑽了出來,拿過琳琅手裏的錢串子拋給車夫,道:“付了錢便走罷,已經耽誤許久了,眼瞅著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再晚些怕都行不得了。”


    車夫取下百文錢付了診金和藥錢,下剩的錢交給那少年,道:“姑娘和相公給你的,付了診金和藥錢,還有九百個錢,拿著養傷罷,好好兒的哥兒偏跟人打架!”


    那少年忍痛道:“還沒請教恩人貴姓?”


    琳琅聽得好笑,隔著簾子淡淡地道:“不必了,好生養傷才是正經。走罷!”


    蔣玉菡坐回車內,車夫揮鞭趕車,漸行漸遠,留下那少年拿著錢望著馬車怔怔出神。


    雪隨風舞,愈發緊密,車夫說道:“姑娘,相公,已到了集市。”


    琳琅聽了,含笑道:“先去用些飯食,我不知哪裏飯鋪更好些,你看著辦罷!”


    蔣玉菡不等車夫回答,便說道:“姐姐,我們去喝羊肉湯罷!我跟著原來的戲班子走南闖北時,下雪天最大的願望就是喝一碗熱熱的羊肉湯。”


    琳琅道:“你如今不用避諱麽?”羊肉易上火,一般唱戲的人是不能常吃的。


    蔣玉菡笑道:“又不是天天吃,我好幾個月都沒嚐過羊肉的味兒了。”


    車夫對集市十分熟悉,將車停在一家極有名的羊肉鋪子門口,遠遠就聞到一股肉香,琳琅不放心車裏的諸多東西,兼之鋪子裏魚龍混雜,幸虧車內原就備有一張桌子,便點了幾樣湯菜送到車上,又讓車夫去打酒喝湯吃肉驅寒。


    跑堂的先送了熱水來給兩人洗手,蔣玉菡因要養嗓子,又道:“不許放辣子!”


    那跑堂的連聲答應,一盞茶時分,方托著一個托盤送菜,琳琅半卷車簾,一一接過布在桌上,卻是一盤素炒白菜心,一盤白切羊肉,一盤饃饃,和兩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湯,那湯又白又清,飄著芫荽,十分青翠。


    琳琅放下簾子,蔣玉菡看著菜色食指大動,道:“好香!在府裏頭跟著師兄吃得雖精致,味兒卻不及一碗羊肉湯來得自在。”


    琳琅笑道:“雕琢太過,終究失了原汁原味。慌什麽?仔細燙著!”說著端過蔣玉菡就要端起來喝湯的碗,細細吹著,約莫覺得差不多了,又挾了些白切羊肉在碗裏,才遞給他,道:“慢些吃。”


    蔣玉菡拿湯泡饃,吃得十分香甜。


    正當苦寒,坐在車裏雖有手爐仍舊不免有些薄涼,熱熱地喝幾口湯,頓時暖將起來。


    姐弟兩個胃口都不大,吃了十之二三便吃不下了,鋪子裏車夫還沒用完,蔣玉菡撥開窗簾往外開,突然回頭道:“姐姐,我們吃不完的東西,散給他們吃可好?”手往窗外一指,琳琅看去,卻是兩個貧苦家的孩子正對著羊肉鋪子咬手指流口水。


    看罷,琳琅笑道:“去罷!”


    蔣玉菡挑起簾子,對那兩個孩子招手道:“過來,給你們肉吃!”


    兩個孩子聽了眼前一亮,隨即搖搖頭,極力吞了口饞涎,眼睛卻沒放過車裏的肉菜。


    琳琅見狀笑道:“他們怕你不安好心呢!倒謹慎。”


    一時叫了跑堂的來收碗筷,順便給那兩個孩子要了兩碗羊肉湯,一盤饃饃,統共加起來不過花了小二百個錢,喜得兩個孩子手拉著手過來道謝,然後心急火燎地跑進去吃肉喝湯。


    蔣玉菡道:“從前我也和他們一樣,除了逢年過節就盼著有口肉吃。”


    琳琅拉著他的手,道:“會好起來的。”


    蔣玉菡笑道:“現今已經極好了,吃得好,穿得好,還有什麽值得抱怨的?”


    琳琅微微一歎,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雖是衣食周全,卻沒有自由之身,然而百姓雖苦,良籍難得,終究各有各的煩惱。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去,看著雪中路人,相顧無言。


    等車夫用完,方趕車進了集市。馬車隻能在西城轉悠,俗話說,清代京城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雖說如今並非大清,但許多風俗人物和清朝很有幾分仿佛,因此下雪天集市仍然人流如潮,路邊的酒樓商鋪十分氣派,琳琅滿目,因下著雪,故擺攤極少。


    蔣玉菡跟著戲班子走動,倒不甚稀奇,琳琅卻從來沒逛過街,趁著難得的機會看得全神貫注,從車夫口裏也了解到一些物價,正值盛世太平,一升白米七八文錢,一斤白菜不過一二文,一斤油十文,雞蛋三文錢兩個,普通綾羅綢緞絹紗羅,每匹不過一兩二三錢,貴者二兩五六錢。車夫一家五口,一日吃飯用度三四十文,已算豐衣足食了。


    車夫說完笑道:“姑娘大約不出門不知事,給那哥兒治傷,出手委實多了些。”


    琳琅此時方知,為什麽自己打點婆子丫頭時她們無不喜悅非常,原來還是自己出手太大方了些,怪道劉姥姥說二十多兩銀子夠他們一年的嚼用了。


    有此可見榮國府丫頭的富足以及秦雋的賞錢之多,無不勝過一般六七品官員的俸祿。


    琳琅心中暗暗警醒,此後得賞須得悶聲發大財,除了出門,好衣裳好首飾最好不穿戴出來,平時穿得半新不舊就行了,雖說自己得賞的次數不及別人,她們年年都能得好幾次衣裳首飾賞錢,但耐不住自己得的都是大頭,早就有幾個眼紅了。


    蔣玉菡道:“姐姐,你看,有賣年畫的!”


    琳琅一看旁邊鋪子裏擺著的可不就是桃花塢木刻年畫,色彩絢麗,喜氣澎湃,她前生幼時亦是常見,不禁生出一抹思鄉之情,下車買了一些回去貼在屋裏。


    府裏小姐都愛那些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好輕巧玩意兒,琳琅順著鬧市逛了幾處大廊小廟,竹根雕的筆筒、核桃鏤刻的花籃、泥捏的十二生肖、草編的果盒、竹編的屏風和竹簾畫、麥稈畫、鬆脂浮雕等都撿著精巧新奇的買了好些。


    逛了一個多時辰,不過花了二三百錢,包了好大兩個包袱。


    冬日天短,蔣玉菡年幼體弱,頑得累了,琳琅方送蔣玉菡回到四皇子府後門,揮淚作別後,趁著天色未晚,便回了榮國府,兩個粗使婆子幫她拎著包袱送到房裏,堆笑道:“姑娘帶來回來的是什麽東西,怪沉的。”


    琳琅笑道:“好容易出門一趟,買了些小玩意,拿幾件去哄孩子!”


    晚間複又去回王夫人,隻說是兄弟長輩送的一些衣裳首飾金銀食物等,恐落下私相授受之名,故來回稟,並沒提秦雋的身份。王夫人原就宅心仁厚,聽了便笑道:“你忒小心了些,橫豎是人情往來,又回了我,算不得私相授受。”心裏卻對琳琅更加滿意。


    琳琅大為放心,跟著笑了。


    看著櫃子裏掛著四件光彩奪目的氅衣,琳琅有些苦惱,按著元春和水清的尺寸,前兩件自己還能穿四五年,後麵兩件卻是成人的尺寸,保養得當,一二十年都完好無損,不過自己要過好些年才能上身,免得下擺拖到地上倒成了笑話。


    燕窩和茯苓霜琳琅看得很稀奇,前生的自己沒吃過這樣頂級的燕窩,雖然跟了王夫人幾年,見過好東西,但不是自己的,她又不愛吃王夫人剩下的,都散給別人了。


    次日一早,琳琅用滾滾的牛奶衝了一碗茯苓霜,方用畢,忽見鴛鴦捧著一盆重瓣水仙進來,點著宣石,放在案上,拉著琳琅悄悄地道:“好姐姐,我才得了一個要緊消息,特來告訴姐姐一聲兒,好叫心裏有個底。”


    琳琅賞玩了一番,笑道:“什麽消息?”


    鴛鴦道:“昨兒個晚上我在老太太屋裏伺候,聽老太太跟大姑娘說話,年後就給大姑娘請宮裏的教養嬤嬤來教規矩,後年開春送進宮裏待選女史,到時須得選一個貼身丫頭跟著,容貌不能太好,手卻要極巧,要在抱琴、踏雪、鳴鳳和姐姐四人中選呢!”


    琳琅大吃一驚,忙拉著她的手問道:“消息可真?”


    鴛鴦道:“怎麽不真?老太太說姐姐針線好,在宮裏能幫襯大姑娘做活孝敬主子們,還說等過了年就讓姐姐去服侍大姑娘,一處跟嬤嬤學規矩,一年後就跟進宮去。”


    一如侯門深似海,何況宮門乎?


    琳琅沒料到自己針線好竟成入選的理由了,雖然原著中說是抱琴隨著元春進宮,但誰知道會不會發生變故?可是卻有一點是不能入選的,故此她想了半日,輕聲道:“好妹妹,多謝你來告訴我,隻這件事千萬不可讓人知道了。”


    鴛鴦憂慮地看著她道:“我知道,姐姐你打算怎麽辦呢?”


    琳琅胸有成竹地道:“放心罷,我自有主意,橫豎還早著,未必就有我。我昨兒個買了好些輕巧玩意兒,正說送過去,可巧你來了,挑些好的叫婆子拿過去孝敬老太太、姑娘們,自己也挑兩個頑!”又將茯苓霜包了一包與她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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