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六月底啟程,十月去送禮的人帶書信回來問安,說一切都好,姑丈教導了許多功課,比府裏的先生強了幾倍,還會隨著姑丈和江南一帶有學問的人結交,又說姑母待他如親子,衣食起居十分盡心,小表妹生得可愛,就是弱了些但已有所好轉等語,不一而足。


    賈母和王夫人略略放心,一時又打點了冬衣送過去。


    冬衣剛送出去,次日就下起了大雪,外麵撕棉扯絮一般,窗外廊下幾株臘梅開得格外好,噴芳吐豔,嬌黃嫩致,不曾跟著主子走動的丫頭們皆縮在屋裏圍著熏籠。琳琅坐在炕上,腿上放著一個手爐,手內在做針線,做幾針就停一停暖暖手繼續做。


    卻是給王夫人做的抹額,才繡了幾個花瓣兒,隻聽一陣叩門聲:“琳琅姐姐可在?”


    琳琅聽是賈母房裏常來往使役的小丫頭鴛鴦的聲音,忙放下針線和手爐,下炕開了門,果然是鴛鴦,將來賈母跟前的第一得意執事丫頭,現在還是個六七歲剛留頭的小丫頭,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背心,臉頰凍得紅紅的,琳琅忙道:“快進來。你怎麽有空來?”說著替她撣了撣身上的雪,又打開荷包取出兩塊梅花香餅放在手爐裏給她。


    鴛鴦跺了跺腳,雙手捂著手爐,道:“老太太的內侄兒沒了。”


    琳琅一怔,道:“是史家侯爺?”


    鴛鴦道:“可不是!可憐侯爺夫人將及臨盆,得知噩耗,一時早產,才生下一個姑娘就跟著去了,喪事已辦起來了,可憐史大姑娘還在繈褓裏就沒了爹娘!”


    琳琅感歎了幾聲,道:“可見縱是有了榮華富貴,也抵不過命運無常!”


    鴛鴦點了點頭,道:“老太太在屋裏淌眼抹淚,要親去呢!好容易勸住了,不過還是要過去的。好姐姐,你有素衣裳沒有?借我穿兩日,雖不出去好歹不能刺了老太太的眼。”


    琳琅轉身開了櫃子,取出一件月白緞子小襖,一件藕荷色對襟坎肩,和一條白綾繡紫藤蘿的棉裙,用青色包袱皮包上,遞給她道:“這套衣裳是我去年做的,因今年個頭長高了許多,故此就去年穿了一二回,和你身量相對,拿去穿罷,不用還了。”


    喜得鴛鴦連聲道:“好姐姐,明兒個我得了空給你繡個荷包!”


    琳琅笑道:“好,我等著。”說著拉她坐在炕上,又端了點心給她吃。


    鴛鴦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兄嫂又是極勢利刻薄的人,自己六歲訓練後上來,饒是她伶俐知趣,畢竟年幼,月錢都被他們拿了去,過得分外艱辛。琳琅以前穿不得的衣裳常送給小丫頭穿,其中與鴛鴦、玉釧情分最好,金釧、玉釧和彩雲是王夫人房裏新來的小丫頭。


    明知鴛鴦會是賈母身邊第一等的丫頭,琳琅自然提前打好關係,而且也確實愛她人品。


    鴛鴦咬了一口梅花糕兒,咽下去,抬頭看琳琅,見她坐在炕桌對麵撥弄手爐內的灰,身上穿著銀紅撒花襖兒,桃紅緙絲灰鼠比肩褂,鬆花彈墨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倒生得烏壓壓一頭極好的頭發,挽著垂環,左右各點綴著一隻紅繩結的銀鎏金鳳蝶,嫋娜纖巧,溫柔嫻雅,不禁說道:“姐姐倒像是江南水鄉的人物,不知家鄉何處?”


    琳琅笑道:“偏你眼尖,你沒說錯,我原是姑蘇人氏。”不過她穿越過來的時候,蔣小紅已在榮國府裏受訓半年了,其魂在一場高燒中香消玉殞。


    鴛鴦聽了,眼眶兒不禁一紅,問道:“原來姐姐是江南人氏,倒和姑太太家是同鄉,怪道活計做得那樣好!姐姐家可還有親人?想家不想?我是想家得很,可惜三年五載怕是見不到爹娘了,幸而哥嫂在府裏當差,一個月放一日假,總算還能回去見見他們。”


    琳琅想起蔣小紅的記憶,搖頭道:“我離家已經三年半了,家在何處早就不記得了,倒記得家裏還有父母兄弟,天南地北的沒法子見麵,隻盼著他們安好罷了。”


    鴛鴦不免有些後悔勾起她的傷心事,忙岔開話題道:“姐姐可知寶玉鬧了一出罕事?”


    琳琅不解地看著她,鴛鴦輕笑道:“姐姐可別跟太太說,也不許外傳。寶玉過了年不過兩歲,竟聰明得很,說話清楚有致,老太太愛得不得了,不想他在炕上頑,吵著要吃老太太屋裏姐姐們嘴上的胭脂,不給就哭鬧得不行。”


    不必她繼續說,琳琅已明白結果如何,不禁笑歎道:“可不能讓老爺知道。”


    鴛鴦朝趙姑娘房間處努了努嘴,道:“老太太原早囑咐了,不承想那位的姐姐是老太太院裏漿洗的媳婦,可巧送衣裳過來,果然今兒個就讓老爺知道了,走到了老太太院落裏,若非史侯爺家出了事兒,隻怕寶玉兜頭就被訓斥了!老太太恨得不得了,隻沒空收拾那位罷了!”


    琳琅微微一歎,妻妾之別,嫡庶之分,嚴父孽子,已可窺見日後繁華平和下的慘烈。


    紅樓的美,在於爭鬥掩於和風細雨中,在於繁花錦繡上蒙著一層浮塵,輕輕一吹,就能看到極美處出現極醜,極善下出現極惡,正好比寶釵戲彩蝶之美不及消散,轉眼間便出現滴翠亭事件,也好比王夫人吃齋念佛下的雷霆之怒。


    鴛鴦和她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出去。


    因雪下得分外大了,琳琅打著青綢油傘送她到賈母處方回轉,相繼跟沿途偶遇的丫頭婆子問好,忽有一個穿著粗布棉襖提著水的婆子住腳,瞧見她唇角上一點胭脂痣鮮紅欲滴,驚疑不定地道:“這是小紅不是?”


    小紅這個名字自從進了王夫人房中,已經兩年半沒人叫過了,琳琅乍然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方回過身打量對方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周大娘?”


    那婆子忙笑道:“是我!幾年不見,瞧姑娘這通身的氣派,竟不比外頭大家小姐差,不知姑娘在哪裏當差?”說著上前不住打量讚歎,卻不敢伸手拉她。


    這周大娘是從人牙子手裏買琳琅進府的婆子,琳琅笑道:“我現今在二太太屋裏服侍。”


    周婆子聽了,一臉吃驚,隨即笑道:“怪道姑娘出落得這樣好,果然太太會調理人,瞧姑娘水蔥兒似的,走出去誰不說一聲是大家小姐!隻是姑娘可聽說了你兄弟的事兒?”


    琳琅一怔,忙問道:“難不成大娘聽說了什麽?”


    記得小紅的弟弟大娃對她甚是孺慕,被賣的時候唯他又哭又叫,不肯讓姐姐走。


    周婆子眼睛往她頭上一溜,琳琅心領神會,從裙上解下一個荷包遞給她,含笑道:“我也沒什麽好東西給大娘,這荷包倒還精致,原是年下太太賞的,大娘拿去賞人罷!”


    周婆子將水桶放下,手往裙子上擦了擦,才將荷包接過在手裏,一捏,裏頭硬邦邦的似乎裝著錁子,臉上便帶出笑容來,道:“多謝姑娘賞!我是聽原先帶姑娘進京的胡婆子說,前兒個她回了一趟江南,原來姑娘來了京城沒多久,姑娘的娘就沒了,姑娘的爹又娶了一房媳婦,去歲生了個大胖兒子,因家境艱難,隻得忍痛將姑娘兄弟給賣了。”


    琳琅聞言,不覺滾下淚來,為的,自然是小紅的兄弟,被賣後會有什麽下場?不過都是任打任罵的奴才,沒有人命的自由,半晌方問道:“我爹就這麽將我兄弟賣了?沒反對?”


    周婆子歎道:“可不是!有了後娘,原就是有了後爹的!”


    雖說她穿越過來的時候未曾經曆過父母親情,但是兄弟被賣,仍舊不免覺得人命卑賤,想了想,問道:“大娘可知我那兄弟被賣到了何處?大娘若能見告,我心裏感激不盡。”


    周婆子已捏出荷包裏裝著兩個錁子,心裏歡喜無限,忙笑道:“聽胡婆子說是賣給了戲班子,因模樣兒好竟賣了十兩銀子呢!姑娘家拿著這些銀子幾個月就過得紅紅火火。隻是那戲班子走南闖北,不知道行到哪兒賣藝去了。”


    戲子之地位,猶在娼妓之下。


    琳琅心中恨極了小紅的生父繼母,雖說作為現代女子並不會看輕戲劇藝術家,甚至她隨著祖母也常常唱幾句,但是如今身處古代,裝神弄鬼的粉頭曆來被人輕賤,被達官顯貴當做孌寵玩弄,亦屬賤籍,便是從良也被人瞧不起,子孫三代不能科舉。


    想到此處琳琅正要開口,便見玉釧兒跑過來道:“琳琅姐姐,快回去罷,太太叫你呢!”


    琳琅忙向周婆子告辭,掩住心事,隨著玉釧兒回去,一麵將臉上的淚痕拭盡,一麵進了王夫人住的耳房,房中卻有兩個妝飾不在王夫人之下的仆婦,道:“太太有什麽吩咐?”


    王夫人正和那兩個仆婦說話,見她進來,便笑道:“你前兒打的四季吉祥如意結,我送了十個給舅太太掛在屋裏,可巧北靜王府的郡主瞧見了,愛得什麽似的,故北靜王妃打發人過來借你過去用兩日,給郡主打幾個新鮮嬌豔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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