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分賓主坐定以後,先客套了幾句,然後就把店家重新熱來的酒菜吃喝起來。大家先是談論些刀劍和拳腳,接著說了些旅途的見聞和趣事,次又誇讚了兩個小孩子的乖巧懂事,最後談到人生不易,總是有那麽多的辛苦波折。大夥飯菜已足,酒也微醺,一時間又都沉默下來。


    “耿大哥,可不可以再吹首曲子啊,那個聲音真的好美啊。”遊波筠先打破沉寂。


    “可以。”耿不曲從懷裏摸出那隻白玉蕭。這玉蕭吹口處有一團如血般殷紅的水印。他將水印放在唇邊,樂聲霎時穿透了寧靜的晚夜。它靈動柔和,風華流美,嫋嫋婷婷,隨著潮水的漲落在灑滿月光的藍色湖麵回來飄蕩。


    曲停,耿不曲張口吟唱:


    “微夜入雨兮墨未透,


    纖雲挽月兮形難留,


    妾身化水兮君莫憂,


    完魂縈繞兮情方久~”


    歌畢,耿不曲良久不語。


    “好美好美,不過感覺很悲傷,這是你自己寫的歌嗎?”遊波筠問道。


    耿不曲搖搖頭,看了看兩個已經睡熟的孩子,輕歎一口氣道:“這是孩子他娘唱的歌...在她離開時...”


    “離開時?”遊波筠問道:“她去了哪裏?”


    耿不曲站起身來,用深邃的眸子望著窗外的湖水,“三年前的今天,我就在那裏親手將她送入了神心湖湖底...”


    “啊!”遊波筠驚道:“為什麽?”


    耿不曲歎了口氣道:“因為她是拒斧族人。”


    “拒斧族人?”遊波筠依舊不解。


    “怪不得,我是說兩個小孩的谘印都不一樣,原來是這樣。”孑生輕輕道:“拒斧一族果真還延續著那古老的習俗。”


    “咦,什麽習俗?”遊波筠更奇了:“孑生,你知道?”


    孑生道:“我們還是聽耿大哥說吧。”


    耿不曲一口飲盡杯中酒,“一個頹廢男人的陳年舊事,不值當汙了你們的耳朵。”


    遊波筠和林風卻馬上表態願意洗耳恭聽,孑生也拿起酒壺將幾人的酒杯重新斟滿。


    耿不曲端杯坐回座位,悠悠講訴起了他的故事。


    十年前,那時的我年輕氣盛,總是幻想著要改變我們螽斯族成天隻知道吟詩唱曲的懦弱習俗,於是不辭而別,四處尋師拜友,要學習上成武藝。之後的兩年,我不怕辛勞,日夜苦練,武藝終有小成。於是自鳴得意去到海市,那裏人多眼廣,我似乎可以在那裏一戰成名。


    也許是天意,在海市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她。攬海閣上,她一個人靜靜坐在窗邊,金黃色的露肩緊身衣將她瘦削精致的臉龐托襯得格外顯眼美麗。那一刻我忘記了呼吸,驚歎這世上竟會有如此貌美絕倫的女子,我的視線已完全無法從她身上挪開。


    一會,她覺察到了我的目光,將臉轉了過來。濃黑的眉毛有如初升新月,金黃的眼睛好似剔透寶石,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沒一處不完美無瑕。她看到我先是一怔,而後露出一個迷人的淺笑。我頓覺自己的魂魄瞬間被她勾走了。


    我站了好一會,終於鼓起勇氣向她走去。那天我們就像多年未見的摯友一般,從白天一直聊到了晚上。她告訴我她叫衛子英,是拒斧族人,今年滿十六剛成年,她離開部族想要找尋一條不同的道路來改變拒斧族愚蠻的習俗。


    我的心砰砰直跳,也給她說出了我的誌向。她笑了,說其實我們可以互補,還說想見識一下我的武藝。我很高興,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將我最拿手的招式認真演練給她看,希望能博得她的讚許。她看了隻是笑。我有些忐忑,問其何故。她說我練的大多隻是花架子,好看不好用。我有些不服氣,請她指教,結果一敗塗地。


    我心中羞愧,隻覺無顏麵對衛子英。可她並不在意,反倒安慰我,說她部族不論男女,至小便接受嚴酷訓練,而我半路出家,自是不易。說著她又拿出一本書,是在海市買的《樂觀》,她把書遞給我,要我給她吟唱裏麵的歌謠。


    這書在我們螽斯族大概就算啟蒙讀本,不用書,我都可以倒背如流。我選了幾首最愛的詞曲,在夜色的掩映下忘情的歌唱。唱罷回頭,月光下衛子英那絕美的臉上竟掛著兩行清淚。


    她見我傻傻看她,羞澀地一笑,用衣袖拭去了淚水。她說,我的歌聲是她聽過最美的聲音,美得讓她心醉。我受寵若驚,一顆心兒好似要飛起。


    帶著少女特有的芬芳,她盈盈向我走近,近到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她抬頭凝望我的眼睛,我也凝望她的眼睛。當時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直到她溫暖濕潤的嘴唇輕輕貼上了我的嘴唇。


    我瘋狂地擁抱她,吻她,就像要把她的靈魂從她嘴裏吸出來一樣。她身子微微顫抖著,任憑我狂風暴雨般的動作。那一夜,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我。


    之後的一年時光,我們過得特別特別快樂。她教我武藝,我授她詩詞,每天都是遊山玩水四海為家。直到有一日,她突然跟我說,她有了我們的孩子。我幸喜若狂,同時感到了莫大的責任。我提議讓她跟我回螽斯族,她猶豫再三還是同意了。


    可惜螽斯部族裏思想固舊,根本沒有辦法接納她,連我的父母也一並受到了責難,無奈之下我隻得選擇離開。她再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我們就在竅前山和巨冠深林臨界地找了一個拒斧族人慣住的山穴,又在山穴旁搭了幾間草屋,共同等待著小生命的降臨。


    隨著肚子一天天增大,衛子英變得愈加依戀我,每天都要我摟著她給她唱歌她才肯睡覺。我那時也真是傻,隻是自顧自地期待著孩子出生,一點都沒有覺察到衛子英的心理變化。她其實,在害怕!


    終於,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呱呱落地,是個十分健康的男孩,頭上有拒斧族的貲印。我把他捧到衛子英麵前時,她眼裏迸射出無限喜悅的光。我突然發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衛子英這樣的笑容了,那麽無拘無束,那麽堅毅自信。


    從那天起,衛子英似乎又重新變回了以前的她,她盡心盡力撫養著孩子,關愛著我。很快我們便離開了山穴,重遊了海市等諸多地方,最後來到了神心湖。


    我們泛舟在神心湖的湖麵,她望著下麵蔚藍又深不見底的湖水發呆。我問她怎麽了?她抬起頭凝望著我,就如我們初見時那樣。過了良久,她輕聲道:“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我笑了,握緊她的手道:“我也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她道:“那你殺了我好嗎?”


    我以為我聽錯了,吃驚的看著她。她又道:“你殺了我,我的魂魄便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可能,我隻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你,怎麽可能殺了你!”


    衛子英突然流下淚來,“我一直以為可以改變自己,改變部族傳統。可是我的身體裏流淌的,還是拒斧族世代相傳的血液,我沒有方法可以讓自己不去想,不去害怕...”


    我一把將她抱在懷裏,“是我沒有出息,不能讓你和孩子過上安穩舒適的生活...”


    她搖頭道:“不是的,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愛你,跟你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快樂最幸福的事情,我想要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我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感動,“那你怕什麽?”


    衛子英直起身來,無限依戀而又誠摯地看著我道:“我們拒斧族自古有個習俗,如果你真心愛一個人,那麽在和他結合生子以後,讓他殺了你,這樣你的魂魄便不會被陰神擄走,轉而生生世世和他糾纏在一起。”


    我說不出話來,也無力去指責這荒謬至極的陋習,好半天才道:“那我寧願你殺了我,這樣我們也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衛子英眼淚又滾落了下來,她摟著我的脖子輕輕地吻了我,“你不是拒斧族的人,你不會明白這種感受的。我的母親就是在我斷奶時離開了,以致我一直不懂部族為何會有如此殘酷的習俗,一心想要改變它。可是當我有了孩子後,我的內心深處就像有什麽被驟然觸動了,我愛你越深就越害怕失去你,越害怕就越止不住去想。我漸漸明白了母親,明白了父親,也明白了拒斧族人的宿命。所以當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我決定不再逃避,我要勇敢麵對現實,麵對自己的內心,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隻有死在你手裏,我才能安心...”


    聽她這般說完,我真覺得是不是應該放手讓她離去。我從來沒有違拗過她,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這一次,卻是要我親手殺了她。你們可以想見,當時的我有多麽彷徨,多麽進退維穀,多麽痛苦。我知道自己不能代她去死,可也不願她就這樣離我而去。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仿佛天地都停止了運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捧起我的臉,盯著我絕望的眼睛,淺淺一笑道:“要不...等孩子大點吧...這樣他或許能多少理解為娘一些...”


    我一聽,激動得一下抓住她的肩膀。看到她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我忙鬆開手,語無倫次地道:“好,我們...我們一起來打破那些陳規陋習,我們都要好好活著,你知道,你知道的,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


    我說得像個英雄,可自己卻連讓螽斯部族接納她都做不到,還談什麽改變。但衛子英並不說破,隻用纖細的手指輕按在我嘴上,柔聲道:“我們回去吧,峽兒怕都醒了。”我自知再說無益,兩人就這樣各懷心事回到了同在客棧。


    春去秋來,我們又在竅前山的山穴中渡過了兩年。衛子英在我和峽兒麵前總是保持著笑容,可她的身體卻一天弱似一天。她又有了身孕,懷孕後的她再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時常守著熟睡的峽兒整夜整夜流眼淚,偶爾看我的眼神裏竟夾雜著一絲怨毒。我知道她在害怕,知道她在怨恨,可我更怕失去她。


    我用所有積蓄買了這把冰鐵重劍,又將祖傳玉蕭從螽斯部族帶了過來。每日給她演劍吹蕭,希望她能寬心一些。可適得其反,她居然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根本不愛她,根本不在乎她,要讓她受如此煎熬,還說我根本不想和她在一起,要讓她的魂魄永世沉淪陰獄。罵完以後,她當著我和孩子的麵嚎啕大哭,任憑我和峽兒如何安慰、勸解都止不住。最後她哭累了,才在我懷裏沉沉睡去。


    我看著衛子英那張依舊年輕美麗的臉龐,心如刀割。將她輕輕安放在床榻上,出了門,一個人發瘋般奔到山上,抽出冰鐵劍,使出平生之力不停揮舞劈砍。落葉紛飛間,我對著冷月長聲呼嚎,心膽俱裂。


    依著劍,我終於哭了出來,久違的淚水帶著綿長的苦澀灑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無助的嗚咽恣意響徹在幽靜的山穀。夜半,我拖著空洞的身軀回到了山穴。衛子英還在沉睡,峽兒守在她身旁。他用雙手使勁扯著自己的臉頰,努力讓自己保持著清醒,見我回來,便疲倦地道:“爹爹,你去休息吧,我會守著娘親的...”


    我的眼淚無聲滾落了下來,一把將他有些發冷的小身體抱起,盯著他和衛子英一樣美麗晶瑩的黃色眼瞳道:“峽兒,如果有一天娘離開了我們,怎麽辦?”


    峽兒伸手為我擦去眼淚,“峽兒無多求,若娘離開我們能開心,峽兒也就開心...”


    我如被雷擊,自己枉讀十幾年詩書,居然沒有一個孩童豁達。子英和峽兒說得對,與其每日痛苦地扭在一起,還不如勇敢的分離,人生之所以苦,就是因為在乎得太多。


    一語點醒夢中人。我滿心充盈地將峽兒摟在懷裏依偎著,他很快便睡去了。我將他輕放在衛子英的身旁,端詳著他們母子恬靜的臉龐,心底湧出莫大的幸福。


    不久,彌兒出生了。我和衛子英捧著這個小生命相視而笑。他有著螽斯族的貲印以及淡綠色眸子,和我很像。


    之後的日子雖然過得忙碌又平凡,但我們這個小小山穴日夜都洋溢著融融的溫暖和開懷的笑語。花開花落,終又到了那個特殊的日子。我牽著峽兒,衛子英抱著剛斷奶的彌兒,我們重新來到了神心湖。


    將兩個孩子在客棧中安置妥當,我和衛子英泛舟來到了湖心。她穿著在攬海閣初見時那套黃色的緊身衣,梳著少女的發髻,眼波流動,顧盼生姿。唯一不同的是,她裸露的肩膀上現在紋著一把長劍和一隻玉蕭,它們親密交織,就如我和衛子英。


    清爽的月光如水泄下,蒸騰的水氣彌漫湖麵,山影幽碧,風語柔細,我們仿佛置身閬苑仙境。衛子英開口道:“我寫了一首曲,寫得不好,你願意聽嗎?”


    我笑道:“願洗耳恭聽。”


    她取出玉蕭,啟朱唇,展皓齒,悠揚的蕭聲如絲緞般滑過湖水輕煙。曲音繚繞中,她開喉唱到:“微夜入雨兮墨未透,纖雲挽月兮形難留,妾身化水兮君莫憂,完魂縈繞兮情方久~”


    我強忍著內心的悲痛聽她唱完這首《君莫憂》,想說點笑話,喉頭終是哽咽。


    她笑望著我,將身子湊近,近到我們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這次,她把下巴微微揚起,閉上了眼睛。我擦去了不爭氣流下的眼淚,將冰冷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依舊那麽濕潤、溫暖。她伸手抱住了我,把我緊緊擁在懷裏。我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任憑她春風化雨般的動作。


    良久,她放開手,“不曲,送我走吧。”


    我木然地看著她翻過船舷,將半個身子浸入水中,她用右手扣住船舷,左手牽起我的右手。我默默地伸出雙手,拉住她的雙手。她像個初生的孩子,純美地笑著,“不曲,我們以後永永遠遠在一起了,再見...”


    我鬆開雙手,她倩麗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清藍的湖水中。當我再看不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發狂似地喊了出來:“不!不行——”


    我縱身跳進湖中,想把衛子英重新拉起來,可晦暗的水中哪裏又得見她的蹤影。我埋頭亂遊,恨不得就這樣隨她一起死去,唯念峽兒、彌兒年幼,怎忍心讓他們從此父母雙亡,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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