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就住在伽水縣的城外,城外有一株大樹,我們一家三口就在樹下搭了三間草屋居住。那個時候雖然生活十分清貧,好在家人和睦相親,每日倒也過得快活。


    可惜好景不長,我丈夫充了兵役,至此一去不還。我們孤兒寡母沒了依賴,隻靠我幫人做些針線勉強糊口。實在沒有活計做時,便帶著小兒沿街乞討度日。


    那時街坊鄰居都勸我改嫁。不過我想,雖然丈夫杳無音訊,我得為他守著這個家,若其幸得未死,這便是他在異鄉唯一的念想。


    本以為再苦也就如此了。可是老天偏又奪走了我的孩兒。那時我們娘倆吃了上頓沒下頓,孩子身子本來就弱。一場暴病,我在他身邊守了整整三天,沒有合過一下眼,沒有吃過一粒飯,可是我那苦命的孩子還是走了,他是那麽乖巧那麽聽話,臨走之前最後一句話都是說的:“娘,不要為孩兒傷心,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等爹爹回來...如果還有下輩子,我還是要你當我的娘。”那個時候我真想陪他一起死了幹淨,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哭暈了過去。


    李婆婆抬頭望著天花板,眼中淚光點點,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悲痛欲絕的日子裏。


    “後來怎麽樣了?”遊波筠紅著眼睛揉著衣角問。


    李冼整理了下情緒,又呷了一口水,繼續講訴。


    迷糊中有一個衣著不俗的婦人將我喚醒了。她安慰我道:“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吧。”說著拿出了一些食物來給我吃。可是我當時什麽都吃不下。她便說:“我就住在你家旁邊,看你心地善良品性高潔,故現身與你相見。我知你現在萬念俱灰,但我還有一話要勸你。你想想,如若你就這樣死了,對孩子和丈夫並無半分裨益,而你好好活著,才能寬慰孩子的在天之靈啊。況且這個世界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東西,如果你能重新振作起來,我願傳授與你。”


    我其實並不完全明白她說的話,隻是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超凡的氣韻,讓我不由得不相信她。我沉默了片刻,坐了起來,吃下了她給我的食物。她滿意的點頭道:“很好,那麽等你辦完了孩子的後事,我再過來。”說著一轉身就消失不見了。


    我吃了一驚坐了起來,發現隻是一個夢,孩子冰冷的身體依然躺在我的身邊。我正欲再哭,赫然就看到床頭擺著不少散碎銀兩,下麵還壓著一張寫著字的樹葉。我將孩子抱到床上躺好,又守了半日,才將樹葉拿入縣城中找人幫看。原來葉子上寫的是“請將孩子好好安葬。”我聽了又忍不住大哭了一場,拿銀子買了副棺木,又買了身新衣給孩子穿上,燒了紙錢,停了七日,將他葬在了草屋後的大樹下。


    下葬後的第二天未時,那婦人又出現了,我立刻跪下磕頭。她將我扶起說:“從今日起,我會教你讀書識字,也會教你脈靈天機,你當好好用心,達則扶濟庶黎,退則修心養身。”我當即發誓,一定不負其所望。


    這樣一學就是數年。那婦人天天都未時來酉時去,我也每日勤學苦練,不敢懈怠半分。


    一天早上,我按常例去給我孩兒上香。來到他的墳前,墳頭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動。湊近一看,居然是一條盤曲的小白蛇。白蛇見我並不躲避,反而昂起頭來看著我,樣子十分乖巧。我大著膽子去撫摸它,它也用頭來蹭我的手,就如同我的孩兒生前常做的一樣。那一刻,我隻有一個念頭,它定是我孩子轉世顯靈了。


    我輕輕將它捧起來仔細端詳。它眼睛明亮,身體清潔,額頭上還有一點嫩綠色。它不停微張小口,仿佛在叫著“娘—娘—娘—”。


    李冼說到這裏,滿眼迸射著慈愛的光芒,就仿佛那個小生命此刻就捧在她手中一般。她滿臉希冀地繼續回憶。


    我於是將它帶回家裏放在床頭。未時那婦人來了,看到小白蛇也很驚奇,說是我的真心感動了天地,囑咐我好生喂養。於是我更加疼惜這條白蛇,把它當成親生兒子一般養育,沿了兒子的小名,也喚他伽兒。


    伽兒很通人性,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們同吃同睡,晚上他還要我給他講完故事才肯休息。我將我知道的所有故事,包括那婦人說給我的典故、曆史全部給它講了。他聽得很認真,身體卷曲起來,小尾巴甩啊甩的。偶爾他也淘氣一下,偷偷跑到草屋後麵的大樹上去抓鳥,嚇得滿樹的鳥兒們驚叫不已。


    他長得很快,不幾月便足足有我手臂粗細了。白色的鱗甲邊緣隱隱泛出了金屬般的藍光,頭上的那點碧綠色也變成了一棵綠樹狀印記,就和屋後那棵大樹如出一轍。我問那婦人,婦人隻說是機緣巧合罷了。


    又過幾年,伽兒長到了水桶粗細。這時他全身鱗甲已經全部變成了幽藍色,唯有頭頂那樹狀印記還是鬱鬱蔥蔥。此時家裏已經住它不下,它每日都盤在屋後大樹的枝椏中休息,隔兩三日自己去山裏捕些野物裹腹,還給我帶回來一些。


    縣城裏人們初時很害怕,後來見他人畜無害,慢慢也就消除了戒心。再加上那時的我已經學會了脈術,經常幫鄉民們祈福喚雨做些善事,縣裏人們就喚我李神仙,喚它伽藍神龍,甚至很多人從遠地慕名而來,跪地祈禱,隻為見他一麵。不過我依那婦人叮囑,從不讓伽兒輕易示人。


    忽一日,那婦人並未如往常一樣準時出現。我在屋裏等到半夜也不敢入眠。她第二日第三日也都沒來,直到第五日辰時,才終於來了,不過她看起來十分憔悴落魄。


    她對我說,她要將伽兒帶走,去一個更適合它生長的仙境,讓我去給伽兒說好。


    我雖萬分舍不得,不過既然是為了伽兒好,我也隻得忍痛去勸撫了他。他初時不允。後來我告訴他隻是去學藝,隻要學成,便可歸來。他才勉強答應,一步三回頭跟著那婦人去了。


    當天晚上,我輾轉難眠,眼裏心裏全是伽兒的身影。好幾次屋外稍有響動,我都驚疑是伽兒回來了。好容易熬到夜闌時分,我迷糊了,看到伽兒渾身鮮血淋漓地立在我的床前,流著眼淚對我說:“娘,不要為孩兒傷心,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等爹爹回來...”


    我下床一把抱住他道:“不可以,你不可以再離開我。”正哭間,卻發現這隻是一場噩夢。我頹然坐起身來,抹幹了眼淚,心下迷茫,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這時門一下被撞開,伽兒真的闖了進來。他一下竄入我懷裏,用他的頭在我身上磨蹭。我見他平安無事,完全不似方才夢中模樣,才放下心來。問他怎麽又回來了,他隻是搖尾擺頭。


    突然,我看見那婦人也飄在屋內,她眼裏已沒有了往日的平和,換之則是揭斯底裏的暴怒和瘋狂。我下意識將伽兒護在身後,驚懼地望著那婦人。婦人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你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它?”轉而怒吼道:“你錯了,大錯特錯了,我現在就讓你見識見識。”


    說罷她狂笑著將兩手一搓一擰,手掌間閃動出碧藍的光來。我以為她要出手傷害伽兒,連忙伸臂護住他,讓他快跑。卻見伽兒全身巨顫,頭上那碧綠印記開始化為藍色,他一下竄出屋去,在屋外不停翻滾騰挪。婦人獰笑著也飛了出去,停在半空繼續施術。


    我瘋了般衝出門去,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求婦人放過伽兒。可婦人並不停手,反而更加瘋狂地念動靈咒。刹時間狂風大作,滾雷陣陣,山搖嶺動,天地變色。伽兒全身也變得藍光瑩瑩,身形越來越大。緊跟著滂沱大雨傾盆而至,其勢之大,前所未見,直若江海傾覆,銀河下流。不消盞茶功夫,就聽四處水響,滔天洪水直撞縣城而去。


    我一時看得呆了,顫聲道:“你究竟要幹什麽?”


    那婦人飄然落在伽兒那已如磐石般巨大的頭頂上,眼中帶著十分的狂熱,驕傲地道:“真的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哈哈哈哈,我還得感謝你,好好感謝你,沒有你的悉心調養,它絕對不可能這麽強!”


    我慌道:“你對伽兒做了什麽,他為何會變成這樣?”


    婦人笑道:“它本來就是我培育的靈獸,隻是我改變了一下培養方式。哈哈,你瞧,它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強,是不是很聽話?”旋即她又厲聲喝道:“常左,我看你現在還能勝過我嗎!”


    我這時才發現,在空中更高處,赫然立著一位壯年男子。狂風亂雨中,那男子勢如泰山,頭發胡須也不曾稍動一下。


    隻聽男子歎氣道:“執念啊,一念入魔,累得這一城百姓無辜送了性命。”


    婦人怒道:“少在我麵前滿口仁義道德,要不是你步步相逼,我也不用耗損真身做到這樣。不過,就算是你,現在也無可奈何了吧。”婦人說著又狂笑不已,用手一指,伽兒騰空飛起,往那男子直撞過去。


    男子眼光冷峻,左手懷中一探,掏出一件器物,往天一拋,那物緩緩上浮,發出霞光萬丈,將整個天地全部照得透亮。陡然間,大雨住了,洪水消退,山青水明,陽光朗照,整個世界重新呈現出一副生機盎然的景致。


    婦人慌了,連連搖頭,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男子道:“在我設置的脈界裏,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現在的你也身在其中,你是鬥不過我的,還是罷手吧。”


    婦人恨恨道:“常左,或許我真的鬥不過你,可是我費了如此多心力,你一句話就想讓我停手,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


    常左道:“你已鑄成大錯,卻依然執迷不悟,那我也隻有替天行道了。”


    婦人一聽,淒然笑道:“你老是讓我走正道守正綱,可是你真正了解過我嗎,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嗎?心安平凡,宏圖霸業,清修為仙,朝暮為情,每個人心性不一,需求二致,所以不要老是站在高處對別人任意評價,甚至指手畫腳!”


    常左聽婦人如此說,愣了一下,即刻道:“錯就是錯了,荼毒生靈有違天道,這個世界並不是你想有什麽就有什麽,想怎樣便怎樣。天理循環,天公地道,你的付出不會都有回報,可它總會讓人進益。但若你這般心術不正,巧取豪奪,哪怕風光自在一時,最後都將不得善終...”


    “住口,什麽天理循環天公地道,天要擋我我就滅天,地要攔我我就毀地,我想的你始終不明白,不明白!”婦人大吼著,踏著伽兒再衝過去。


    伽兒張口噴出一陣疾雨,婦人跟著用手一揮,雨線化為萬千冰針朝常左激射而去。可這些冰針還未飛出一丈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伽兒又從口中噴出一團藍霧,霧氣蒸騰,將半個天空都籠罩了。常左袍袖輕揮,那些迷霧翻滾著被飛速吸入了袖口之中。迷霧消散處,卻見婦人正快速念動著咒語,她和伽兒身上同時泛出強盛的藍色電光,隨即化為一大一小兩道龍卷狂風,呼嘯著向常左撞將過去。狂風夾雜著劈啪亂響的藍色閃電,去勢之猛真如火山噴發、流星墜地。


    常左目不斜視,背手站立,勁風鼓蕩起他的衣袍,凜然如天神一般。隻待狂風卷到身前三尺,才見他緩慢平抬右掌,置於胸前,屏氣凝神,對著眼前排山倒海般撲來的一片幽藍隻輕輕一推。刹時,他前麵的整片空間便如鏡子破碎般“哢嚓”裂開來,裂紋逐漸變長變多,仿佛一片綻開的無色火花,直到將伽兒和婦人完全包裹住。她們就如兩條堅冰中的遊魚,再動彈半分不得。常左變掌為拳,空間也隨之微微顫抖,不斷向裏壓縮,婦人和伽兒的身體卻始終保持著攻擊那一刻的情態。很快,空間邊緣隱隱凝滯封閉,就如一顆琥珀初成。


    我這時緩過神來,對著空中大喊:“大仙,求你饒過他們性命吧,伽兒...伽兒它是無辜的啊,再給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我跪下使勁磕頭,卻感覺不到疼痛,心中隻盼伽兒能回到我身邊,再如往常一般在我懷裏磨蹭撒嬌。


    常左讓我站起來,瞧著那婦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你從今自律,改過自省,我便放過你,如何?”說著將拳頭鬆開半寸。


    那婦人轉頭盯向常左,半晌,蠕動著嘴唇輕輕說了些什麽。常左一驚,連忙將拳收緊。可那婦人已經化為萬千藍光射入伽兒身中。伽兒痛苦萬分地劇烈扭動起來,慢慢的,也不動了,最後真的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琥珀。


    常左在空中屹立良久,才飄落到我跟前,招手將那塊琥珀飛到我麵前。我顫抖著雙手撫摸它。琥珀中的伽兒身體盤成一團,眼睛微閉,神態安詳,就如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樣,隻是他額頭那團綠紋現在卻是湛藍。


    常左道:“讓它再陪你一會吧,等我回來,就會將它帶走。”


    我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麽還要帶走?”


    常左大仙道:“它魔性未除,我隻得將它封印了。”


    我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


    常左對我道:“黃祖就是利用了你的摯烈愛意才將它培育得如此強大,如若放在你的身邊,我怕它會再次積蓄力量衝破封印。”


    我渾身一軟,坐倒在地,哀求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大仙,你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吧?”


    常左搖頭道:“要不是我有神器,今日定難言輸贏,我能饒她的命,卻救不了她的心,可歎啊...”


    我一聽,知道此事再無回環,便將臉貼在那塊琥珀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常左重新飛到空中,雙臂齊抬,掌心上翻,大喝一聲:“起。”就看無數道白煙從縣城方向冉冉升起,如雲朵般漂在空中團團盤旋,然後天花亂墜似的落在了我草屋周圍。這些白煙一閃即逝,毫無蹤跡。


    我正瞧得疑惑,常左已輕落在我的身前道:“隻能如此了,我會將此地永久封閉,你一會隨我離開吧。”


    我苦笑搖頭道:“伽兒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哪怕我見不到他也要守著他。”


    常左道:“看不透也罷,勝景埋骨倒也超脫。”說著伸右手在身前劃一個圈,跟著左手也劃一個圈,雙手停在腹部處,然後兩手猛得向下一按。


    我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道光,隨著世界伸縮旋轉。俄頃,我摸摸身體,看看草屋,並沒覺得有任何異狀,抬頭卻見到一棵枯榮參半的擎天巨樹從草屋後直插入雲霄中,樹冠廣袤仿佛華蓋穹廬,枝葉豐茂如同繁星銀河。再看草屋四周,無論花草藤蘿,皆是碩大無倫,我這才明白,原來是自己和草屋變小了。


    常左又用手一指,就見巨樹之上飛下成百上千隻飛鳥,撲騰著都停在院子裏,不一會這些鳥兒竟褪去羽毛,漸漸化為人形。常左對我說:“我將伽水縣那些屈死之人的靈魂喚來,送入這些幸存的生物體內,並重新塑造了它們的身體。因此他們既有人性,也保留了部分以前生物的特性,我稱他們為霊人。”


    我當時聽到霊人這個字眼時就和你們現在一樣吃驚,我問常左道:“既然大仙如此神通,為何不直接將那些人們複活?”


    常左道:“滔天洪水中,他們肉身已支離破碎,魂魄飛散,要想再拚湊複原,重塑歸魂,僅上元金仙有此精神之力。我持有的神器雖能構鑄脈界,卻絕無起死回生之效,能讓他們如此傳續下去,也已頗費心力。”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常左又道:“我要帶它走了,將其安置在妥當之處。”


    我知道他是要伽兒,我也知道他是要將伽兒帶去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我望著伽兒,麻木呆立,心中千般滋味,萬般難離。常左一直等不到我點頭,便徑直抬手托起伽兒,踏空而去,消逝在巨樹的頂端。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抽空了,隻覺得哀莫大於心死。我又想起那婦人以往勸誡我的話,便努力安慰自己道:“既然伽兒未死,丈夫未卜,我怎可先拋他們而去?”隻是往後度日如年,哪日方得牽手重圓,哪刻複得泣淚相見,真是生亦苦來死亦苦,傷悲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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