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延倒是沒想過, 時隔一年多, 他還能從溫以凡口中聽到這個詞。並且, 這回還已經上升到了“贖身”這種程度。


    他覺得荒唐,但又有點兒好笑:“我哪樣?”


    溫以凡的手被凍得冰冰涼涼的, 還觸碰著他的臉。她的目光專注, 指尖從他的眉眼, 順著臉側下滑, 停在了他右唇邊上微微下陷的梨渦。


    她不動了。


    視線也順勢下拉。


    “說吧。”桑延任由她碰,伸手握住她另外一隻手, 捂在手裏,“想給我贖身,然後呢?”


    “然後嗎?”溫以凡慢一拍地抬睫,盯著他熟悉的眉眼, 很誠實地說出了內心的欲望, “讓你變成我一個人的。”


    桑延眉梢輕佻:“那還用得著你贖身?”


    “要的。因為我看到你,”溫以凡抿了抿唇, 輕聲抱怨,“跟別的女生笑了。”


    說完, 她又自顧自地替他解釋:“不過這一定是你的工作要求……等我給你贖身了,你就不用做這種事情了。”


    “溫霜降,誰教你喝醉了就給人潑髒水的?”桑延握她手的力道重了些,“今天這桌不都是大老爺們兒麽,我跟誰笑了?”


    溫以凡搖頭:“不是今天。”


    桑延:“不是今天是哪天?”


    “我第一次去‘加班’的時候,”溫以凡語速很慢, 像是在回憶,“一個晚上,你跟四個女生笑了,還給了她們聯係方式。”


    “……”


    這麽久遠的事情,桑延壓根沒印象了,但他極為肯定自己沒做過。他直直地盯著她,妥協般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自己看。”


    沒等溫以凡接過手機,身後就傳來了車子的聲音。


    桑延側頭瞥了眼,是一輛空的出租車。他直接把手機塞進溫以凡的手裏,抬手攔下。隨後,他把她扯了起來,半抱在懷裏:“回家了。”


    溫以凡拿著手機,還在喊他:“桑延。”


    桑延:“嗯?”


    溫以凡很嚴肅:“我已經在準備籌錢了,你不能跟別人笑。”


    “……”


    桑延與她對視幾秒,突然覺得也沒法這個醉鬼溝通了。他打開車門,邊把她塞進車裏,邊硬接下這髒水:“行,知道了。”


    把車門關上,桑延走到另一側上了車。


    桑延跟司機報了地址,湊到溫以凡旁邊,給她係上安全帶。


    盯著他的舉動,以及近距離的眉眼,溫以凡不太習慣,再加上喝多了暈乎乎的,也覺得有點不舒服:“為什麽後座也要係安全帶?”


    桑延抬眼:“坐哪都得係。”


    “哦。”看他坐回去,溫以凡看著他,“那你怎麽不係。”


    “我嫌勒得慌。”


    溫以凡又哦了一聲,看著像是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車內沉默下來,她的視線還放在他身上,幾秒後又問:“那你怎麽不係。”


    “……”


    桑延與她對視,三秒後妥協地扯過安全帶係上。


    見狀,溫以凡才像是心滿意足了。她垂下眼,目光定在桑延的左手上。他的袖子微捋起了些,先前她送他的手鏈還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像是一直沒摘下來過。


    紅色的細繩,還帶了個小掛飾。跟他的氣質確實不太搭。


    但他戴上了之後,又覺得好像還挺合適。


    溫以凡去抓他的手,輕碰了幾下,腦海裏浮現起今晚蘇浩安總損桑延的畫麵。她莫名又有點不開心,小聲道:“你戴這個會不會被笑像小姑娘?”


    “嗯?”桑延懶懶道,“關他們屁事。”


    “……”


    “那我們怎麽這麽早就走了,”溫以凡費勁地想了想,說話慢吞吞地,“我剛剛聽到他們說,一會兒還有個鬧洞房的環節……”


    桑延學著她的語速,也慢悠悠地說:“因為有個酒鬼喝醉了。”


    聽到這話,溫以凡觀察著他:“你喝醉了嗎?”


    “……”


    “那我回去給你泡個蜂蜜水,”溫以凡醉酒的狀態話比平時多了不少,但說話的邏輯尚存,“然後你早點兒睡,明天不是還得上班嗎?”


    桑延側頭:“那你呢。”


    溫以凡眨眼:“我明天輪休。”


    “嗯,”桑延捏了下她手心上的肉,語調閑閑,“你有時間了,所以想給我找點事兒幹。”


    “那我都打算給你贖身了,你就得忘掉你頭牌的身份。”溫以凡又把話題繞回這上邊,表情很正經,“給我做什麽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


    “……”


    桑延頭一回知道“頭牌”這個稱號,還是因為蘇浩安。當時蘇浩安不知道從哪聽到這回事兒,格外不服氣,也因此專門為誰才是這墮落街的頭牌跟他爭執了一番。


    他懶得理蘇浩安,也壓根沒把這破事兒放在心上。


    但桑延沒想到。


    這個稱號還能成為他跟溫以凡再度見麵的一個契機,並且她對此似乎還耿耿於懷。


    沉默好一陣。


    像是終於忍不住了,桑延莫名笑了出聲。他的肩膀微顫,笑時胸膛也隨之起伏著,好半天才說:“行,你說的在理。”


    “……”


    “還有,你對象我還是清白之身呢。不賣藝也不賣身,僅靠才華賺錢。”桑延拖著尾調,吊兒郎當道,“所以你這錢呢,花得也不虧。”


    溫以凡鄭重道:“我知道的。”


    桑延:“所以盡快來贖我,行不行?”


    溫以凡點頭。


    聽著他倆的對話,前頭的司機神色詭異,頻頻地順著後視鏡往後看。直至到尚都花城門口,接過桑延的錢後,他才忍不住出聲勸導:“姑娘,我看你長得這麽標致——”


    溫以凡剛下車,順著窗戶看向司機:“嗯?”


    “沒必要找個牛郎當對象啊!”


    “……”


    桑延直接把車門關上,似笑非笑道:“師傅,還有您這麽拆人生意的?”


    “……”


    尚都花城物業管得嚴,沒登記車牌的車子開進去得登記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格外麻煩。所以桑延也沒讓司機把車子開進去,直接在門口就停下。


    但坐了一路,溫以凡的醉意似乎更濃了,這會兒連站都站不穩。


    桑延幹脆把她背了起來。


    溫以凡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她似乎有些困了,但還一直嘀嘀咕咕地說著話:“所以,一定不能靠色相吃飯。”


    桑延安靜聽她說。


    溫以凡:“這是最沒有前途的路。”


    “嗯。”桑延順著說,“沒人讓你靠色相吃飯。”


    溫以凡搖頭:“有的。”


    聞言,桑延的腳步一頓,回頭:“誰?”


    溫以凡似是想說什麽,但對上他的側臉時,又把話都咽了回去。她垂下眼,思考了下,幾秒後才道:“我之前在宜荷的時候,先是在報社實習了兩年多,後來去宜荷廣電了。”


    桑延很少聽她提及以前的事情,神色微愣。


    “我是通過社招,進了他們那的一個王牌新聞欄目。”溫以凡說,“我也沒想過能進,因為能進去的基本都是走關係的。我就是想試試,所以投了簡曆。”


    桑延應了聲:“然後呢。”


    “然後,”溫以凡的神情有些呆,似乎是很不喜歡這段回憶,“我在那呆了好幾個月之後才知道,組裏很多人都在說,我是跟主任上床了,才進來的。”


    “……”


    “我也不是很在意這些事情。畢竟嘴長在別人身上,我也管不住。”溫以凡低聲道,“不過我也沒想過,我那個主任,是真的想跟我上床。”


    桑延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說我這張臉幹點什麽都比當記者來錢快,還輕鬆,也不知道我在清高個什麽勁兒。睡幾次對我也沒什麽損失。”溫以凡的話停住,過了半晌才道,“…我好討厭那個地方。”


    桑延低聲哄:“嗯,那咱以後就不去了。”


    溫以凡低不可聞道:“為什麽都要,這樣說我。”


    怕嚇著她,桑延壓著戾氣,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


    “因為他們有毛病。”


    “……”


    “桑延。”


    “嗯?”


    “我回南蕪之前,”溫以凡輕聲說,“夢到你了。”


    “……”


    “我夢到你來宜荷了,帶著你,”可能是說久了有些困,溫以凡說得有些艱難,“帶著你,嗯,你妻子。你們是來新婚旅遊的。”


    桑延笑:“你這都什麽夢?”


    溫以凡:“你特別開心,還笑著跟我打招呼了。”


    很奇怪。


    那個時候,溫以凡其實已經很久沒想起過桑延了。


    但醒來之後。


    她突然就想回南蕪了。


    她討厭宜荷。


    也討厭北榆。


    沒有一個城市是她喜歡的。


    但那一瞬間。


    她覺得,至少她爸爸的墓在南蕪。


    至少,南蕪還有一個,她想見卻不敢見的人。


    “行吧。”桑延思考了下,語調也多了幾分認真,“那咱以後也去宜荷旅遊。”


    “……”


    溫以凡怔怔地盯著他的側臉,莫名有點兒眼熱。她低下眼,輕輕地吸了下鼻子,很小聲地說:“桑延,對不起。”


    “嗯?”桑延問,“對不起什麽?”


    “我太重了。”


    “我這還沒說什麽呢,你就說自己重了?”桑延笑,“想道歉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身上的肉,行不行?你這骨頭還硌著我呢。”


    溫以凡沒說話,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裏。


    對不起。


    我以前說話,語氣太重了。


    溫以凡沒再說話,思緒漸飄,全身心的安全感被眼前的男人占據。眼皮漸漸耷拉下來,腦子有些沉,回想起今天婚宴上陳駿文的話。


    ——“當時胖子在那哭訴著呢,喝得像個傻逼一樣。他把桑延當成他大學追的那個女生了,吼半天‘萬琳!我是你的備胎嗎!’桑延也喝了不少,也像個傻逼一樣,重複著他的話。”


    ——“啊?桑延說什麽了?”


    ……


    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沒聽清,幻想出來的話,亦或者是真的就是那樣發生的。


    可桑延,應該不會說那樣的話。


    他不能說出那樣的話。


    他是那麽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就應該一直是驕傲的。


    不會被任何事情打敗。


    所以,他絕對不能是,就這麽一直在等她。


    極為強烈的愧疚感幾乎要將她壓垮。


    溫以凡不希望這是真實的,覺得自己沒法承受起這樣的對待。


    ——他說什麽了啊?


    溫以凡不敢再去回想。


    她疲倦到了極致,慢慢地,被這濃鬱的睡意拉扯進了夢境。


    夢境裏,熱鬧熙攘的大排檔內。


    男人穿著白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幾顆,袖子也稍往上卷。他的眸色漆黑,眉眼被醉意染上幾分潰散,漫不經心地重複著錢飛的話:“我是你的備胎嗎?”


    陳駿文在一旁笑:“桑延,你他媽被傳染了?”


    “我是你的,”像沒聽見一樣,桑延語氣很輕,“備胎嗎?”


    “……”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拉遠。


    夢境裏,熱鬧的場景似乎都與他毫無關係。像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桑延的喉結上下輕滾,眼角被酒這熏上了點紅。他垂下眼,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聲音低啞至極。


    “備胎…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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