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興州城內處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慶繁華景象。百姓家家門前掛上祝福的紅色絲帶,年長的族人站在門口,迎接從皇城而來的特使給予的賞賜。


    多名特使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著長長的車隊,穿梭於大街小巷,每逢看到住戶,都會縱馬上前,吩咐車駕隨從拿出備好的禮物,賞給早早等在門前的黨項族人。即便是漢族人家,也會一視同仁,獲得賞賜。


    因為,今天是西平王李德明五十大壽。


    興州城內,人人有賞。


    按照宋人謁語,五十而知天命。


    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李德明更是有無數的感慨。


    這些年,他率兵擊敗吐蕃六穀部,報父仇;重創夜落紇,勇奪西涼、甘州;擊潰耶律隆緒,勢力已達玉門關;在邊境,增開榷場、馬市,重農商,軍隊屯墾,將西夏經營得人人富足,兵強馬壯。


    此時此刻,李德明站在大殿前,看著廣場上山呼海嘯般的人群跪拜朝賀,心中起伏不定。他的頭發、胡須已經全白,眉梢眼角寫滿滄桑,多年不行軍打仗,肚腹早已隆起,腰肢粗大,老態龍鍾。


    五十歲了,我還能為西夏再活幾年?


    真想為了西夏再活一輩子!


    不,如果可以,是幾輩子。


    還有一件事,像一根刺,深深紮在他的心頭,時時會痛。


    前一陣派出重明鳥和白澤獸,去探知世子元昊的下落,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這時,中書令張元、樞密院嵬名朗宇率領著野利玉齊、沒藏訛龐等大臣紛紛上前跪拜行禮,李德明點點頭,示意眾人起身。


    張元等人互相看了看,暗通了眼神,由張元搶上一步,施禮道:“王上,臣有本上奏。”


    李德明知道他要說什麽,麵無表情,不置可否。


    “王上,方今西夏國土麵積大增,東到玉門,西到沙洲,算起來,幾可與宋廷上遼分庭抗禮。現如今百姓富足安康,邊境貿易興隆,河西之地土肥水美,興洲已成邊塞明珠,這都得益於賀蘭山神垂佑,西平王治理有方。”


    群臣也都跟著道:“願賀蘭山神垂佑,保西夏太平富足,西平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李德明大手一揮:“眾愛卿客氣了,沒有你們輔佐,哪來今天西夏的繁榮。”


    張元又道:“隻是有一事……老臣……老臣知道西平王不願提及,但事關西夏國之根本,老臣鬥膽,舊事重提,就算冒大不韙忤逆之罪,為了西夏的未來,老臣也要冒死進諫。就是……就是再立世子之事。縱觀曆朝曆代,皇家立儲,都是國之頭等大事,是延續血脈,長治久安重中之重。雖然王上一直不願稱帝建國,但立儲一事怕是不能再耽擱了,王有儲,就好比國有儲君。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眼下西平王再不立世子,恐怕將來朝中不穩,一旦兄弟手足相殘,黨派紛爭,空耗國本。”


    張元說完,群臣齊齊跪倒,都道:“請西平王三思,早立世子!”


    眾臣當著前來朝賀的軍民代表,選在西平王五十歲大壽這一天再次進諫,顯然私下裏已經謀劃了很久。


    一國不能無儲,李德明當然知道這其中的道理。


    難道,我真的等不來那一天了?


    李德明返身回到大殿,登級而上,坐在王座上麵沉似水,一言不發。


    群臣也不進殿,隻是由張元率領著,跪在大殿門外,匍匐在地,久久不起。


    “眾位愛卿請起,殿內說話。”


    李德明實在不希望自己後院之事,攪動得整個西夏都不安寧。


    哪知道群臣根本不聽詔令,隻是長跪不起。


    君臣之間就這麽一直僵持著,有仆從不斷從後殿搖鈴,示意壽宴已經備好,隻等群臣進殿落座。


    “你們都不餓?”李德明故意嗬嗬一笑:“難道是要我把好吃好喝的給大夥兒擺到外麵去麽?”


    飯菜酒肉的香氣,漸漸彌漫到整個大殿。


    群臣依然長跪不起。


    “來人,把酒菜擺到他們麵前去……”李德明一聲令下,正想用這種方式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忽聽殿外有人高聲大喊起來。


    “王上,臣鬥膽進諫,王貴妃咩迷氏之子李成遇弱冠之年,曾隨西平王南征北戰,阻擊耶律隆緒老兒,英勇善戰,處處身先士卒,臣以為,正是世子的不二人選。”


    說話的,正是西夏第一猛將野利玉齊。


    話音剛落,跪在一旁的沒藏訛龐忽然高聲道:“二王子李成遇對遼作戰時曾被遼兵俘虜,如果不是西平王舍命相救,早已慘死遼軍大營,被俘之人,怎能立為國儲?”


    野利玉齊的哥哥野利旺榮冷笑道:“成遇被俘,是因為他驍勇衝鋒在前。你不問還好,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一事,試問當時是誰故意按兵不動,不去接應,導致成遇孤軍深入,中了埋伏?”


    沒藏訛龐大聲道:“怎麽?你野利兄弟保護王子不利,反倒來怪罪於我麽?我來問你,你們率領左右廂軍冒然進擊,留下身後大片空地,我若不留下後備力量,怎能擋住蕭圖玉的背後偷襲?”


    野利玉齊怒道:“戰場時機稍縱即逝,倘若不是你猶豫不決,當時全力出擊,說不定連那遼國狗皇帝也一並拿下了。雖然這一仗成遇被俘,但最終獲救,況且成遇身先士卒,奮勇當先,全軍將士哪個不看在眼裏?”


    沒藏訛龐一臉不屑:“說破了天,也不能掩蓋二王子被俘之事,王子被俘,我國之體麵何在?”


    “你……”野利兄弟圓睜豹眼,睚眥目裂,氣得胸口起伏,牛喘不已。


    沒藏訛龐不再理他們,衝著大殿中的李德明叩首道:“王上,臣推薦訛藏屈懷氏之子,李成嵬。成嵬雖然小兩歲,但十四歲時就隨西平王西征,大破甘州回鶻夜落紇,一身武藝了得,且深研韜略,熟讀詩書,文武兼得,年紀輕輕便隨王上建功立業,這才是世子的不二人選。”


    他這話一出,群臣又是一陣嗡嗡議論之聲,有的支持李成遇,有的支持李成嵬,很快分成了兩派。隻有張元和嵬名朗宇二人,既不動聲色,也不參與討論。


    西夏民風彪悍,說話喜歡吵嚷著說,越是激動爭論,越是嗓門洪亮,到後來,竟然有人唱了起來。


    黨項人喜歡用含有俚語的民間歌謠挖苦諷刺對手。


    什麽“我輩阿媽娘,銀腹金胸知天意,王二子,初出生時便有齒。”……


    什麽“你輩阿媽娘假誑語,吾輩阿爹早知曉,王三子十大吉兆皆主集”……


    一時間大殿外吵的吵唱的唱,亂成一團,有的人不服不忿,就要擼胳膊挽袖子動手。李德明連喊兩次“住口”,竟然都被群臣的吵嚷聲淹沒,不由得連連搖頭歎息。


    真沒想到,五十歲大壽,竟是這般尷尬場麵。


    又過片刻,也不知是誰請來了咩迷氏和訛藏屈懷氏兩個王貴妃,以及二子李成遇、三子李成嵬,全都跪倒在大殿外。


    再過片刻,有人報:“西平王王妃駕到。”


    原來,王妃衛慕雙羊得知消息後也趕了過來。


    李元昊消失後,母親衛慕雙羊幾乎夜夜以淚洗麵,到後來雙眼幾近失明,行動時需要人攙扶。


    王妃一到,兩個貴妃連忙閃在一旁。


    衛慕雙羊冷冷道:“怎麽?到了這個時候,都想母以子貴麽?王上,我聽說昊兒有了下落,您已派出重明鳥白澤獸去尋找,不知可有消息?”


    王妃畢竟身份尊貴,衛慕一族在黨項部落中家大業大,說話自然帶有幾分重量,她一開口,大殿外漸漸安靜下來。


    李德明欠身道:“小羊,你怎麽來了?來人,看座!昊兒……昊兒目前還沒有消息,但我相信,有兩頭神獸護佑,一定會有喜訊傳來。”


    “哦?這麽說,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昊兒的消息了?”


    衛慕雙羊轉過身,衝著大殿外跪倒的群臣朗聲道:“各位王公族長,你們是大夏國之重臣,是我大夏國興衰榮辱之所係。保我大夏國長盛不衰,是你們畢生重任所在。怎的今天聚在這裏大呼小叫逼迫西平王?而且專挑西平王五十大壽的日子令他作難,成何體統!是何居心!”


    野利旺榮叩首道:“啟稟娘娘,世子消失已多年,這些年,派出的密探沒有一萬,也有幾千,幾乎走遍西夏、宋、遼等地,奈何始終沒有信息。國不可一日無儲,臣等正是為了大夏國未來著想,這才冒死進諫西平王,再立新儲,延續皇族血脈。”


    “我看你們立世子是假,各自勾結貴妃母族勢力,以此拉攏部落,結黨營私才是真。”


    說話的,正是王妃的哥哥,當朝國舅衛慕山喜。


    野利玉齊怒火中燒:“放屁!你算個什麽東西,敢這樣汙蔑我的哥哥!”


    “難道不是麽?你野利家族最近與咩迷氏一族走得很近,幾次出征都帶著二王子,現在又力推他做世子,用心再明顯不過。”


    “哈,我野利家族力推世子,那也是為了大夏國長治久安,不像某些人,世子明明已經沒了,卻仰仗枕邊之利,非要霸占著空位,這才叫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國之體統!”


    “你……”衛慕山喜被野利玉齊一番話擠兌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衛慕雙羊氣到語聲發顫:“野利玉齊,當著西平王,你說話不要太過放肆。”


    其實,在場人大多知道,王妃思念兒子元昊,幾乎日夜流淚,與李德明早已不再同床共寢,何來“枕邊之利”?


    “王妃息怒,微臣說話的確不太體麵,微臣是個粗人,隻知領兵打仗,但即便我這麽個粗人,也知道國家沒有儲君的後患。這件事,的確不能再拖了,既然世子已無法找回,為什麽不能考慮另立賢者?”


    野利玉齊這話一出口,立刻又有人大聲附和起來,沒過多久,大殿外混合著吵嚷聲,撕扯叫罵聲,局麵又要失控。


    李德明看著眼前的景象,看著這些世受王恩的王公族長們為了各自目的,力捧其他王子,互相謾罵撕打,直氣得渾身發抖,猛然間心口一陣劇痛,一股熱流從肚腹中升騰而起,耳中“嗡”地一聲,雙眼模糊,嗓子眼發甜。


    他拚命用舌頭頂住上牙膛,想把這口血咽回,奈何這些年氣血漸虛,力不從心,“哇”地一口,鮮血就像是離弦之箭,噴出一丈多遠,正噴在衛慕雙羊的裙擺上。


    “王上,你怎麽了王上?”衛慕雙羊摸索著上前,將李德明抱在懷裏,但這時西平王已經沒了意識,鮮血一口一口地噴出,噴濺到王妃的手上,胸前,脖領……


    不管衛慕雙羊等人如何呼喊,李德明隻是昏迷不醒,呼吸越來越微弱。群臣見西平王吐血昏迷,漸漸停息了爭吵,紛紛起身想上前查看。


    任憑身邊人如何呼喚,李德明全無反應。


    一條人影飛身上前,單手搭住李德明的腕脈,沉思不語。


    正是李元昊的師父,袁天師之後,袁恕人。


    “天師,大王他怎麽樣了?”衛慕雙羊急切問道。


    “大王被氣血衝了心脈,現下脈象細滑微弱,極其凶險。請王妃恩準貧道在大王心口深處埋針急救,再晚些時候,恐怕就……”


    “天師有幾成把握?”


    袁恕人眉頭緊鎖:“……貧道沒有十足把握,隻能先保大王性命,今後如何,那就……那就看天意了。”


    “……保命要緊,就請天師動手施救吧。”


    袁恕人快速取出九根長短不一的銀針,正要以老九針之法施救,野利玉齊忽然大聲道:“西平王身體有恙……來人,勤王救駕……”


    這時,廣場外圍一些副將和軍校齊齊掣出兵刃,一哄而前。這些人都是左右廂軍的將領和軍卒,聽到野利玉齊調遣,準備上前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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