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盆四周是大片的蘆葦,眾人聽到有人說話,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一會兒,就見高高的蘆葦叢紛紛向兩側倒伏,一名身著皮襖,頭纏深黃色粗布的彪形大漢闖了出來。


    這大漢身高體壯,腰間掛著一柄彎刀,衣襟開著,露出濃密的胸毛。黝黑的臉上,兩道月牙兒般的濃密胡須掛在上唇,微微上翹,看著倒有幾分像是胡人。


    他一出現,兩個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羊肚,一邊搓著雙手,一邊嚷道:“肚包肉肚包肉,克裏骨多久沒有吃到肚包肉了。”


    誰也沒想到,在這蘆葦蕩裏,竟然藏著一個大活人。


    沒移子衿見到他,瞬間雙眼笑成了月牙兒,快步跑到近前,連連揮手示意。


    自稱克裏骨的大漢先是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啊哈,沒移公主,你怎麽在這裏?”


    沒移子衿隻是打著手勢,她被李立遵割去舌頭後,手語還不熟練。克裏骨看著看著,臉色沉了下來,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握住沒移子衿的雙手,盯著她的嘴左看右看:“公主,你張開嘴。”


    沒移子衿回頭看了看伍拾玖等人,又看了看克裏骨,抿嘴笑了笑,連連搖頭。她想表達“不礙事”的意思,但克裏骨哪管這些,一手捏住沒移子衿的臉頰道:“得罪了,公主。”


    這一捏手上的力道何等之大,沒移子衿不由自主張開了嘴。


    伍拾玖見他臉色陰沉,大手掐住沒移子衿,以為他意圖不軌,一個箭步衝來上來就要阻止,被沒移子衿擺手攔住。


    克裏骨雙眼一翻,臉上殺氣浮現。


    “是誰!是誰害了我們的戈壁夜鶯?公主你告訴我,我砍了他的腦袋盛酒喝……”


    沒移子衿想抽出雙手在地上寫字,克裏骨此時卻已暴跳如雷,指著伍拾玖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們?你不用怕,洗納族和沒移族永世交好,黃頭人誰也不怕,我現在就去殺了他們。”


    忽然銀光一閃,手上多了一把圓月彎刀,那刀寒芒四射,映著陽光,幾乎晃得人無法直視。克裏骨將沒移子衿護在身後,掄刀就向伍拾玖砍去。


    眾人沒想到這人說打就打,上來就是拚命的架勢,不少河湟武士也都抽出腰刀準備迎戰,待見他挑選的對手竟然是伍拾玖,全都放了心,心想你這糙哥莽漢,能在伍公子麵前走過幾招?


    伍拾玖見他來勢猛惡,不及辯解,腳下挪步閃身,讓過彎刀,左手直切克裏骨拿刀的手腕。


    克裏骨手中彎刀一轉,繞過脖頸飛向另一邊,接著左手抄住刀柄又是一刀,變招古怪,刀法淩厲。


    伍拾玖身形飛轉,一招“嗬壁問天”,再去奪刀,克裏骨突然振臂將刀扔到天上,眾人不知他意圖,都抬頭去看,這時伍拾玖右掌也已拍到,正拍在他左肩上。


    因為見他是沒移子衿的朋友,伍拾玖這一掌隻用了三成力,想盡快止住爭鬥解開誤會。哪知克裏骨像瘋了一樣不躲不閃,拚著挨下這一掌,彎腰弓背一把抱住伍拾玖,大喝一聲,將他高舉過頂。


    在場眾人哪見過這種格鬥技法,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接著他擰腰墊步身子斜著向前摔出,就想把伍拾玖摔在地上。這要摔得實了,少說也得頭破血流。伍拾玖身在半空心念電轉,一招“未知先覺”,反手揪住克裏骨皮襖猛往前拽,這一下使上了七成力。克裏骨頓覺一股大力將自己甩出,但他應變不慢,在空中身子蜷縮,雙手抱頭著地翻滾,起身時一抬手,正巧接住落下的彎刀。


    這番扔刀、挨打、抱摔、接刀一氣嗬成,隻在眨眼之間,動作幹淨利索,就連河湟武士看了,也不禁大聲喝彩。


    在克裏骨看來,這中原漢人招式巧妙,身形步法之快超乎想象,自己一上來隻是攻了個出其不意,再打下去,萬萬不是對手。他瞪著伍拾玖道:“克裏骨打不過你,但是你也別想欺負沒移公主,除非殺了我。”


    說著張開雙手攔在沒移子衿身前,凜然決絕。


    伍拾玖見他為人又真實又可愛,不由得笑道:“我們都是沒移公主的朋友,不會欺負她的。”


    克裏骨回頭看看沒移子衿,滿臉疑惑,大聲道:“不對,你們割了她的舌頭,不讓她說話,便能以此欺負她折辱她,以為瞞得過我麽?”


    沒移子衿忍著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地麵,一筆一劃寫了起來。克裏骨盯著地上的小字一行行看過去,漸漸張大了嘴,待全部看完,吃驚地看了看沒移子衿:“公主,你說得是真的?”


    沒移子衿點了點頭。


    “不是受他們脅迫?”


    沒移子衿又在地上寫道:“向長生天起誓,句句屬實!”


    克裏骨看了看眾人,忽然“撲通”跪倒在伍拾玖麵前,“啪啪”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大夥兒當場愣住,心說這人怎麽變臉比翻書還快。


    克裏骨衝著伍拾玖大聲道:“公主的恩公就是克裏骨的恩公,克裏骨有眼無珠冒犯恩公,該死之極。”


    伍拾玖趕忙上前攔住:“克裏骨大哥快別這樣,誤會一場,咱們不打不相識。”


    克裏骨怔怔看著他道:“你真不怪我?”


    “真不怪你。”


    “肚包肉能分我點吃麽?”


    “當然能了,我們也還沒吃,大家一起?”


    克裏骨也不客氣,大踏步走上前,抓起羊肉就往嘴裏塞,口中含含糊糊道:“好香好香!你們也吃啊……”


    伍拾玖心想這人倒是耿直,一點沒拿自己當外人,說打架就像幾世仇人以命相拚,說合好接著成了自來熟。眼見他大口吃肉毫不見外,大夥兒也都圍了上來,你一塊我一塊,片刻間將那肚包肉吃了個幹幹淨淨,大呼過癮。


    阿史那威挑起車簾,喂了覺如幾塊幹糧,又喂了些水,準備上路。克裏骨一時好奇湊了過去,見覺如躺在車裏麵色慘白,身上卻穿著藏王服飾,驚訝道:“這是雍仲僧衣麽?”


    見阿史那威點了點頭,克裏骨單腿跪地,將右手放在胸前道:“敢問是哪位高僧?”


    阿史那威道:“這是吐蕃第四十四任讚普,亞龍王達瑪後人,覺如讚普。”


    克裏骨趕忙行禮:“不知讚普在此,克裏骨失禮了。”接著指了指覺如身上的傷口道:“我能看看麽?”


    見阿史那威緩緩點頭,起身湊上前去小心查看覺如的傷口,又吸著鼻子聞了聞,麵上變色道:“怎麽會中了魔鬼之眼的毒?”


    阿史那威將密宗後人巫馬良措偷施冷箭射傷覺如的經過說了,克裏骨恍然道:“這就是了,貝吉多傑的密宗功夫以魔鬼之眼的毒性修煉陰陽之力,是他們本派不傳之秘。你們這次來,可是為了尋找丹巴草?”


    阿史那威一聽,立刻興奮起來:“你知道丹巴草下落?”


    克裏骨看了看沒移子衿,又看了看眾人,沉吟半晌才道:“你們來晚了一天,上一株丹巴草剛過探頭之日。”


    阿史那威急道:“什麽意思?你是說丹巴草沒有了?”


    “不好說!魔鬼之眼方圓十裏之內寸草不生,所有生靈喝了它的水,都會中毒而死,幾乎無藥可救。我們黃頭回紇有專人守在這毒泉邊,勸返前去飲水之人,可惜每年都有牧民誤引泉水致死。不過,這世上萬物相生相克,就好比毒蛇洞口往往就藏著解毒的草藥,這丹巴草專克魔鬼之眼的劇毒,隻是珍貴無比。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丹巴草就會探出地麵一次。其餘時間,它便藏在地下,四處遊走,誰也無法斷定它的藏身之處,我們都叫它會跑的神仙草。”


    阿史那威等人麵麵相覷,不敢相信世上還有如此神奇的植物,但眼下距離覺如讚普受傷之日已經過去五天,如果不在剩餘的兩天之內找到丹巴草,魔鬼之眼毒性發作,覺如哪還有命在?


    沒移子衿打了個手勢,在地上寫道:“帶我們去找金耳朵。”


    伍拾玖奇道:“金耳朵是誰?”


    克裏骨道:“金耳朵就是我們黃頭回紇的大首領,因為他聽力異於常人,甚至能聽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所以我們都叫他金耳朵,隻有他能聽出丹巴草藏身的位置。”


    伍拾玖道:“這麽說,隻要找到這位金耳朵,是不是就能找到丹巴草了?”


    克裏骨麵露為難之色:“金耳朵近年來不問世事,這一陣子又身體抱恙,部族中又遇上危機,是否願意出手相助,實在是……咳……”


    阿史那威撲通跪倒在地,流下淚來,哽咽道:“求求你,救救覺如讚普,我們好不容易推翻李立遵溫普奇,恢複和平。覺如讚普待人謙和,定會愛民如子,再現吐蕃昔日榮光。倘若他最終被奸人害死,恐怕青塘草原、尕斯草原又將陷入戰亂,那時民不聊生,硝煙又起,定是草原百姓不希望看到的。”


    眾人全都目不轉睛看向克裏骨,隻等他的答複。


    克裏骨來回踱步走了好一陣,又看了看眾人,勉強道:“好吧,我帶你們去找金耳朵大人。但是切忌不要自作主張,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公元840年,回鶻汗國因內戰土崩瓦解,王子龐特勤逃奔龜茲,建立安西回鶻。其餘王族勢力四分五裂,有的建立喀喇汗國,有的投奔吐蕃,建成甘州回鶻等小國。龐特勤死後,龜茲回鶻殘部開始東遷,一部分人留在了羅布泊一帶,另有一部分人越過阿爾金山,來到柴達木盆地,在青海湖一帶放牧為生,他們喜歡頭纏深黃粗布,因此北宋時期,又稱之為“黃頭回紇”。


    此時的黃頭回紇並未建立政權,由幾個較大的酋長部落組成,各部族又推洗納族為首,首領牙帳就建在阿爾金山腳下,距離阿史那威他們隻有半日行程。


    因為馬快,所經之處都是草原,這一路風馳電掣,太陽還沒落山,眾人已經來到黃頭人牙帳之外。


    首領牙帳高達數丈,帳頂飛舞各色彩旗,正中位置高高豎著一根旗杆,一麵深黃色大旗迎風獵獵,上麵彎彎曲曲寫著回鶻文字,杆頂懸掛一顆碩大的牛頭骨,看上去森然威嚴。


    克裏骨示意其他人等在外麵,招手讓沒移子衿、阿史那威和伍拾玖緊隨其後,進入牙帳。


    “阿爾金山山神,尕斯草原的雄鷹,大首領阿廝結大人,克裏骨為您帶來了尊貴的客人。”


    一進大帳,克裏骨便虔誠跪倒,雙手掌心向上平放身前,恭恭敬敬地叩首禮拜。阿史那威等人也學著他的模樣行禮,隻有伍拾玖怔在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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