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四周一片轟隆隆的水聲。伍拾玖坐起身四下打量,見自己置身於一間草堂內,草堂布置得十分簡單,卻幹淨整潔。正麵牆上左右各有一幅字:“大學之道止於至善”,一筆一劃跳脫飛揚,力透筋骨。


    起身來到屋外,是一大片空地,左首開出一塊菜田,種著些時蔬,右首的空地上劃著一個巨大的九宮格,每個格子上刻著彎彎曲曲的符號,不知何意。


    再往前走,竟是萬丈深淵,原來這草堂建在絕壁的一塊空地上,下麵就是奔騰的紅岩河水。崖邊有座小亭子,古色古香,上有牌匾,寫著“觀心閣”三個大字。


    “屋裏有些粗茶淡飯,餓了可以先吃點。”


    伍拾玖一回頭,見柳自在背著雙手站在身後,薄紗遮麵,目光灼灼。


    “前輩,我這是在哪裏?”


    “伶仃崖。”


    “啊,這就是伶仃崖,那……”伍拾玖想問雙夕夕去了哪裏,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柳自盯著他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若有半句假話……”


    說著,左手一抬,山壁上一塊巴掌大小的岩石竟憑空脫落,直飛過來,沒等飛到眼前,忽然在空中一振,化成粉末,隨風飄散。


    類似的手法,嘉因哲一也曾用過。


    伍拾玖吐了吐舌頭,道:“好家夥,這是土靈訣嗎?”見柳自在不答,又道:“前輩是想問我先天十二式從哪裏學來的?”


    “本門武學不傳外人,這先天十二式,到底是誰教你的?”說到這裏,柳自在聲色俱厲,目光中殺氣浮現。


    “啊喲,你別生氣,我真的隻是誤打誤撞學到的先天十二式,我看到前輩之前在觀音龍象寺演示,就知道你也是白雲先生的傳人了,隻是不知道你就是柳先生。”


    隨後,伍拾玖便將自己跌落靈門,如何遭遇四不善人,如何為雙夕夕療傷誤入騰格裏沙漠一座荒山的山洞,又如何偶遇白雲先生遺骸,無意觸發機關,學了先天十二式等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自在聽完道:“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不等伍拾玖回答,一招“洞燭機先”攻了過來,兩個人同使先天十二式,以攻對攻,以快打快,轉瞬間拆了七八十招。若論武學造詣,再來十個伍拾玖也不是對手,但對方似乎在有意引導,觀察他的招數。


    又拆幾十招,柳自在身形一晃,腳下方位遊走變換,展閃騰挪,伍拾玖漸感吃力,每一招遞出都像是慢了一拍,越往下比,越沒信心,一個沒注意,被對方一招“雁默先烹”扣住咽喉。


    “前輩這下該相信了吧?我這真的是野路子,後來領悟的這些,還是觀音龍象寺中跟你學的。”


    柳自在盯著他,一字一字問道:“師父的遺骸,真的在那山洞之中?”


    “晚輩不敢說謊,不信……不信你可以帶我追上剛才那個女孩子,她也……”


    “那少女隨他們去了。”


    “哦……那我也……”


    “你現在不是他們對手,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伍拾玖默然。以他現在的功力,與黑月明一對一尚無勝算,更何況對方還有十裏夫人、宇文九骨、胡斤斤這些高手,如果對方一擁而上,自己確實是白白送死。但他心中牽掛雙夕夕,卻又放心不下。


    “他們是往西去了嗎?”


    柳自在不答,望著天空呆呆出神,過了很久才道:“師父晚年不讓我跟隨,說要將平生所學整理成冊,想不到最終化形於深山之中。”


    伍拾玖從懷中拿出《抱玄心經》遞了過去:“前輩,這是白雲先生留下的《抱玄心經》和那封書信,我想這應該由你們門派中人保管,今天就還給你吧。”


    柳自在見他裹了好幾層油布,包得十分仔細,心中感念,兩手托著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良久才合上書本,喃喃道:“我之所學,不及師父的萬一。”


    伍拾玖心想,你已經是天下第一了,還不及師父的萬一,那白雲先生該是怎樣的神仙段位?


    沉默了一會兒,柳自在道:“不管你如何學得先天十二式,師父說你已是白雲先生門下弟子,那便是我的師弟了。這些年我倒是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好在你不是用本門功夫為非作歹,不然我早就廢了你。”


    伍拾玖吐了吐舌頭,聽他稱自己為師弟,一種莫名的溫暖湧上心頭。自從來到九百九十九年前的這個世界,他不是四處奔忙尋找線索,就是殺怪救人,似乎每天醒來都欠這個世界一個交代。風胡子雖然是他的師父,但終日忙碌,除了給過他一本入門的《一心訣》,幾乎沒有教過他什麽功夫,師徒之間,甚至連交流都很少。說起來,肥爺算是他的師兄,更多的卻是夥伴關係。


    隻有眼前這位老人,一舉一動,總帶給他莫名的親切感。


    柳自在接著道:“你既然已是本門中人,有些事,便要說與你知道。”說著,緩緩摘下麵紗。


    這是伍拾玖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實麵容,雖然上了年紀,但麵目清秀,花白長須修剪得十分齊整,自有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想必年輕時也是英氣俊朗的男子。隻不過,從左耳到右下頜處,有一條淡紅色的傷疤極為醒目,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


    “啊……前輩,你這……”


    “還叫我前輩?”


    “師……師兄,你這道傷疤……”


    “說起來,這是本門恥辱,也是師父生前一大恨事。別看我是你的師兄,可在我之上,還有兩位師兄……嗯,論輩分,權且稱那人一聲師兄吧。我這道傷疤,便是拜那人所賜。”


    伍拾玖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還有人傷得了伶仃故人。


    柳自在道:“師父當年一共收了我們三人為徒,大師兄聽風步驚鴻,二師兄謁問路道誠,三師弟便是我,故人柳自在。”


    “聽風、謁問、故人,驚鴻、道誠、自在,師父給弟子取的名字,倒真是有一股道家風範,無欲無求。”


    柳自在一笑:“師父他老人家心性豁達,看破世事,甚至拒絕了當時太宗皇帝的邀請,隻因他深諳黃老之學,性情恬淡,與世無爭。但我這位大師兄卻不然,他總說,學了一身本領,就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為此,他數次與師父爭吵,最終反出了師門。”


    “那他現在去了哪裏?”


    “此人後來投靠契丹,拜入薩滿教中,精研巫術,接著又被蕭太後尊為王室巫師,多次參與宋遼戰爭,獻計獻策。當年岐溝關之戰,蕭太後攜耶律隆緒禦駕親征,采用步驚鴻的計策,大破宋軍,斬首數萬。從那以後,契丹人都叫他萬人屠。哼,我大宋出了這種奸佞之輩,怎能不敗?”說到這裏,柳自在胸口起伏,情緒竟有些激動。


    伍拾玖心想,怪不得他剛才問我的時候聲色俱厲,怕是將我當成了步驚鴻的弟子?又想,北宋積弱,與周邊少數民族戰爭大多以失敗告終,是因為偃武修文導致自身政治、軍事製度不平衡,再加上冗官、冗兵、冗費所致,並非個別人從中作梗。這一點,範仲淹先生倒是看得十分透徹,師兄武學造詣雖高,但在這些家國紛爭的觀念上,將宋遼戰爭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師門叛徒,眼界卻有些小了。


    想是這麽想,但他牢記賞羽洽滿叮囑,從不在這個世界透露半點未來曆史相關的信息,聽柳自在這麽說,不置可否。


    柳自在接著道:“後來師父派二師兄和我去劫殺步驚鴻,不料被他設計陷害,二師兄慘死亂軍中,我臉上被他砍了一刀,險些喪命。但他也好不到哪去,被我重傷手太陰肺經。從那以後,不知所蹤。”


    伍拾玖聽他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寥寥數語,卻不知怎樣一番驚心動魄。心想他雖然自稱伶仃故人,躲在這伶仃崖上不問世事,但也曾憂心天下,嫉惡如仇,當年一定也是個性情中人。


    此時天色已暗,說著話,伍拾玖的兩個眼皮漸沉,連日來風餐露宿,今天又在褒水險灘耗盡了力氣,這會兒實在有些支撐不住。柳自在道:“你體力還沒恢複,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傳你本門功夫。”


    草堂內一張床,一張躺椅,伍拾玖說什麽也不肯占用床位,便裹了薄毯,在躺椅上睡了。這一覺睡得好沉,連夢都沒做一個,呼呼直到天明。


    次日用過早飯,柳自在引著伍拾玖來到九宮格外圍道:“本門武學博大精深,但都脫不開三種功夫,先天十二式和心經的內功心法你已學過,隻是不夠精深,原因便是沒有學這步法。今天便教你本門第三種功夫,九宮飛步。”


    說著雙腳踏入正中間的格子。


    他人一進入九宮格,地麵忽然動了起來,左側的格子向下凹陷,從裏麵伸出一杆長槍,斜著刺向柳自在。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把伍拾玖嚇了一跳,萬沒想到這麽一塊平平無奇的九宮格,下麵會暗藏機關。


    柳自在左掌一記“嗬壁問天”,擋住刺來的長槍,同時左腳斜向前半步,踏中左上角的格子道:“九宮飛步,講究急進驟退,左交右躲。”便是這麽一頓,那長槍倏地收回,剛才站立過的中央格子凹陷下去,從裏麵伸出一把長刀,兜頭劈了過來。


    他口中不停,邊說邊走,踏上右上角的格子道:“二四為肩,陰抱陽衝。”一招“雁默先烹”一掌拍在刀身上,那刀迅速收回。接著左上角的格子陷了下去,伸出一根鐵棍,衝著柳自在站立的方位橫掃過去。


    “六八為足,天生四隅。”他一邊說,一邊退後兩格踏在右下角的方位,那鐵棍一掃不中,立即收回。這時二肩位的格子凹陷下去,伸出一把金瓜小錘猛地砸了過來。


    “看好了。”柳自在身形一晃,站到左下角的方位,抬腿“疾足先得”,迎著小錘踢了過去,腳法淩厲,身姿瀟灑飄逸,煞是好看。


    伍拾玖在一旁卻看得手心冒汗,原來每個格子下麵都暗藏兵刃,九個格子根本沒有安全的站位,若想不被兵刃傷到,就須不停在九宮格中遊走。更難的是,還要配合先天十二式進行反擊。


    隨後,柳自在又將“左三右七,戴九履一”等步法一一走完,跳出圈子,那九宮格自動恢複成原樣。他看了看伍拾玖:“記住了幾成?”


    “六七成吧。”


    “那好,你走走看。”


    伍拾玖將剛才看到的步法順序默念一遍,向前一縱身,站到了中央方位。哪知腳剛落地,中間的格子凹陷下去,一杆長槍探了出來,直紮他的腳心。


    “啊喲我去……”伍拾玖哪知這底下的機關竟然隨機變換,就連藏在其中的兵器也悄然互換,但先天十二式帶來的應激反應更快,他身體懸空,一招“天粟馬角”,轉瞬間淩空虛拍數掌,借勢一個側翻,滾落到九宮格外,雖然堪堪脫險,卻是狼狽無比。


    “照葫蘆畫瓢,那是蠢材學武。你想依照我剛才的順序邯鄲學步,卻忘了本門武學要義。”


    “啊,對了,我記得師兄以前說過,本門武功最忌拘泥於套路,招式可以隨意揮灑,步法也該如此。”


    “還有呢?”


    “你還說天下武學,無非是在模仿老師。師父怎麽教,徒弟便怎麽練,明明是人練武術,卻成了武術練人。如果十人一樣,還練個……咳,徒耗時間而已。隻有十人十樣,方顯真意。”


    柳自在笑道:“你倒是記性很好。我便將這九宮飛步的要訣傳授給你。這九宮格,是八卦中的九宮圖,東、南、西、北,分別是震、離、兌、坎,這是四正;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分別是巽、坤、乾、艮,這是四隅,中間是中宮。這套步法,原本是始坎、次坤、次震、次巽,到中宮,再從中宮至乾、次兌、次艮、次離,一周畢矣,這是順穿。如果從離位返回坎位,便是逆穿。但師父他老人家又在九宮格之外,畫了一幅圖。”


    他走到小涼亭下,伸手在一根柱子上一拍,不知觸動了什麽機關,隻聽“沙沙”聲響,在九宮格的外圍,又出現一張太極圖。


    “天下萬物,都脫不開這張圖。你隻需牢牢記住總訣:急進驟退、左交右躲、戴九履一、陰抱陽衝。不必拘泥於九個格子誰先誰後,誰順誰逆,這套步法八卦含於九宮,九宮身處太極,太極包羅萬象,怎麽圓轉如意怎麽來。你可以一魚太衝,也可以兩儀陰陽,又或者三才交替、四象循環,再或者五行梅花、六方錯合、七星鬥移,直到八卦正隅、九苦回甘……”


    一邊說著,柳自在跳入九宮格中,隨意遊走,越走越快。地麵的機關開動,每一件兵刃探出攻擊時,都慢了一步,被他巧妙躲了過去。到了後來,幾乎腳不沾地,隻剩一團青影閃動。


    如果普通人此刻在旁觀看,不需片刻就會頭暈目眩。伍拾玖屏住呼吸,認真揣摩,越看越覺得其中千變萬化,奧妙無窮。他心中記住了總訣和要旨,又學過先天十二式,看著看著,體內真氣竟也跟著起了反應。


    他哪知道,這套步法正在將他所學穿針引線串聯起來,理解得越深,便愈發解鎖自身潛能。起初隻是看柳自在的身形步法,漸漸地,伍拾玖的眼光開始超前一步,不等他邁動身形,已能提前判斷落腳方位,到後來竟能提前預判兩步、三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疆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冷袖清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冷袖清寒並收藏西疆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