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秋雨夜微涼。


    樂希言獨自一人坐在禮部大院的一間偏房之中,挑燈夜讀。


    偏房狹隘,屋內堆滿了書架,各種書籍竹簡堆放在角落,雜亂不堪。


    屋內擺了幾張桌子,然而除了樂希言所坐的位子,其他桌子都已空了出來。


    他手中這本書,封麵已經被人小心翼翼的撕去,翻看內容,講述的都是西蜀的事。


    然而書中所記載的事,大多都是聞所未聞的,哪怕有幾件事傳入民間,也大多被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從未有人當真。


    樂希言初見這本書時,也隻當是一本鄉野奇談,並未上心。


    然而隨著入宮時間久了,他慢慢發現,似乎這座偏房中所藏的所有書籍,都是真真正正的史書。


    一堆史書中怎會混入一本雜談?


    哪怕他在笨,也早已反應過來。


    這本書是真正的西蜀史書,隻是因為內容太過驚人,所以被刻意掩埋了起來,隻在皇宮內,留了這麽一本。


    正當他讀的津津有味時,隻聽“哢”的一聲,房門竟被人推開。


    一位紫衣老人踱步走入,在他身後,一個滿頭白發的太監正彎著腰,舉著燈籠,緊緊隨行。


    老人有些意外的看了眼樂希言,有瞥見他手裏的那本書,輕笑道:“我說為什麽大半夜的禮部還亮著燈,原來有學生在啊。”


    樂希言並不認識眼前的老人,但這也正常,畢竟自從禮部尚書史進招他入宮以來,他就再未離開過禮部大院半步。


    不過這段時間,樂希言每日修繕百朝史,借機見到了許多曾經隻是聽聞,未曾一見過的大官。


    這些會麵,讓他懂得了許多宮中的禮節。


    如今這老人衣著華貴,又有太監為其掌燈,定然是個身份顯赫之人。


    心中想著,樂希言放下手中書卷,翻身跪拜道:“草民樂希言,拜見大人。”


    老人身旁的太監皺了皺眉,心說這群書呆子到底不通人情。


    他微微探出身子,連忙糾正道:“什麽大人,這是咱。。。”


    不停太監說完,老人卻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起來吧,我不過宮中一老朽,你們讀書人才是了不起,不用拜我。”


    老人嘴上這麽說著,樂希言依然恭恭敬敬的“謝禮”,而後才直起腰來。


    老人走上前,拿起桌上那本書,隨意翻看了幾下,笑問道:“這本書讀起來如何?”


    樂希言聞言有些猶豫,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不知如何開口。


    老人似乎料到了他的反應,隻道:“無妨,盡管說出來,這裏就咱們三人,陳總管是我心腹,你但說無妨。”


    樂希言看了那滿頭白發的太監亮眼,隻覺得他身上的服侍從未見過,似乎比宮中尋常的太監華麗許多。


    猶豫良久,樂希言還是不負老人心意,緩緩開口道:“回大人話,草民覺得這本書,不好。”


    “哦?”


    老人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頓時來了興趣。


    他很隨意的一屁股坐在樂希言對麵,笑道:“怎麽個不好法?”


    樂希言思考了片刻,整理好語言,緩緩解釋道:“這本書以年記事,我覺得不妥。”


    “通過書中所記之事可以看出,西蜀之人,皆是有大風流之人,西蜀之事,皆是有大風流之事,西蜀之國,當事傳承了中原大地三千年文化的大風流之國。”


    “通讀全書,上至西蜀開國皇帝攜民渡江,丞相鞠躬盡瘁,下至燕衡將軍以死報國,百姓寧入蜀地不願背國,可見西蜀之風骨。”


    “這般大國,該是以人紀傳,當凸顯風流本色。”


    聽完樂希言這番點評,老人下意識的皺了皺眉,卻還是讚同的點了點頭。


    “以你的看法,西蜀之風流,當是在大梁之上了。”


    樂希言點點頭,義正言辭道:“正是。”


    一旁的韓總管彎著腰,舉著燈籠,不露神色。


    自以為見過大世麵的他,在聽到年輕人這番話後,還是冒了些許冷汗出來。


    老人思考了一會,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站起身來。


    樂希言本以為他要離開,沒想到老人走入書堆之中,翻了一會,又拿出一本書遞給了他。


    “這本看過嗎?”


    樂希言點點頭,老老實實回答道:“看過了。”


    “感覺如何?”


    “甚好。”


    “好在哪?”


    樂希言愣了一下,但還是開口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就這樣,老人一本一本的問他,凡是樂希言看過的,他都一本一本的解答。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微亮。


    韓總管一直保持著鞠躬舉燈的架勢,整整一晚一動未動,然而燈籠裏的蠟燭早已經熄滅。


    老人意猶未盡的站起身,本想再拿一本,然而韓總管卻小步走到他身旁,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麽。


    總管聲音極小,樂希言隻隱約聽到了什麽屠龍什麽回來,卻並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人點點頭,有些遺憾的放下了手中的書,回首道:“小兄弟,今日先到這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樂希言趕忙站起身,抱拳彎腰恭送老人。


    走到門外,老人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麽名字?”


    “回大人話,草民樂希言。”


    “樂希言。。。”


    老人半眯著眼,輕聲念了兩遍,而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


    大梁皇宮內,老人行在一條小路上,韓總管緊緊跟在身後。


    “樂希言。。。聽說他在應天書院時,跟林家的幾個女子關係很好啊。”


    韓總管低著頭,沒有說什麽,因為他知道,老人口中說出的每一句,他都該沒聽到。


    “難怪史進寧可不寫生平資料也要舉薦他進宮,確實是個大才,孫元常走都走了,還給朕留這麽個人,上了這麽一課。”


    老人從小路繞行到皇宮後門,守衛的禁衛軍看到老人後皆是一愣,趕忙下跪拜見。


    老人沒有理會他們,隻是踱步走出了皇宮。


    “韓總管,你先回去吧,朕獨自遛遛就好。”


    韓總管微微俯身,一言不發的退了回去。


    清晨的京北城,街上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


    老人想起自己年輕時,因為那件事,被先帝流放到了邊疆。


    在那裏,人們總是起的很早,天還沒亮,就要下田插秧。


    那個時候,老人真的一無所有,但是卻感覺到了無比的快樂。


    那段日子,是他一生最寶貴的回憶,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天下紛爭,有的隻有平和與山歌。


    後來的歲月裏,老人不止一次的想放棄所有,回到那片土地,回到那個小村裏,當一個與世無爭的鄉野村夫。


    但是望著如今這片大梁的江山,老人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世人皆言,天下皆在皇帝手中。


    隻有他知道,皇帝,不過是被所謂“天下”的這個鳥籠,囚禁的一隻鳥兒罷了。


    可憐這隻鳥兒,終其一生,都要為了囚禁自己的牢籠奔波。


    老人緩緩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棟三層小樓旁。


    他思考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花老鴇看到寒月樓來客,立馬迎了出來。


    她仿佛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如此有活力,隻有有客人,就沒見她閑過。


    “哎呦,這位老爺,麵生的很啊,剛來京北不?我們這寒月樓啊,可是京北最好的藝館了,全京北的角兒都在我們這了。”


    老人沒有理會花老鴇的熱情介紹,隻是有些好奇的環顧著四周。


    一樓大廳內,不少男人女人皆已是醉倒,二樓三樓的雅間也是不是傳來淫靡之聲。


    單看這裏的繁榮與奢驕,似乎不像是南北兩邊都在打仗的樣子。


    他走上三樓,看到角落裏一間房間,房門緊閉。


    花老鴇尋著他的眼神看了一眼,趕忙站出身擋住了老人的視線。


    “老爺,這邊房滿了,您看看那邊的,我跟您說啊,那邊的房間風景可好了,能直接看到湖呢。”


    老人點點頭道:“隨便安排一間吧,不要姑娘,要壺好酒,我等人。”


    “好嘞,您喝啥?”


    老人想了想,輕聲問道:“聽說林家長子以前常來你這裏啊,他喜歡喝什麽酒啊?”


    花老鴇臉色變了變,趕忙笑道:“老爺您說笑了,我們店小本生意,跟那朝廷欽犯沒得關係。”


    “他喝什麽,給我也燙一壺吧。”


    說完,老人隨意的推開一間門,趕走了裏麵的姑娘,反鎖上了房門。


    花老鴇皺皺眉,一個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不等她下樓打酒,一個身穿黑衣的坡腳老人和一位粗布麻衣的目盲男子,也走了進來。


    他們沒有理會任何人,而是直接走到了三樓,叩響了老人的門。


    “怪人。。。全都是怪人。。。唉,我的活祖宗,老娘怎麽就碰見林閻王這種人了。”


    花老鴇輕聲埋怨了幾句,頭也不回的朝後廚走去。


    房間內,坡腳老人跪在地上,輕聲拜道:“微臣張太嶽,叩見陛下。”


    身旁的目盲男子也摸索著跪下道:“草民朱支離,見過大梁皇帝。”


    老人坐在桌邊,無趣的擺弄著桌上的茶寵,隨意抬了抬手,示意平身。


    “朱先生,朕直說了吧。孫元常孫太傅已經辭官,朕封你為太子少傅,去廣陵輔佐太子。”


    張太嶽站立一旁,眉頭緊鎖,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


    朱支離笑了笑道:“真龍天子,讓學習屠龍之術的人,輔佐太子。。。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抬起頭,麵向老人所坐的方向,雖然雙目輕閉,但依然感覺的到,他在看著什麽。


    “皇上,您是何苦呢?既然已經功蓋千秋,為什麽非得追求那縹緲的盛世,甚至不惜自尋死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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