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樂希言被林今墨突如其來的嚴詞質問嚇了一跳,他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看向一旁的紫竹。


    紫竹隻是端坐在那裏,朝他溫柔的笑了笑,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緊張。


    樂希言看著眼前這位京北城最有權勢的大小姐,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就算剛剛被於亮一行人堵住去路他也未曾如此慌張,可見林今墨的氣勢有多逼人。


    他努力平複了一下心神,略顯尷尬的笑道:“林小姐見笑了,小人文采平常,隻怕是審考官們眼拙,沒能分辨出文章好壞,稀裏糊塗給了我個第一名罷了。”


    林今墨緩緩坐下身,平靜的望著樂希言。


    突然,她端起麵前的茶杯,手腕輕輕一抖,直接將整杯茶水倒在了地上。


    “本以為樂公子既然文筆非凡,定然不懼權貴,沒想到我剛一作勢,你就嚇得如同見了貓的老鼠,失望,太令人失望了。”


    說完這番話,林今墨轉過身獨自看星星,不再理會呆坐在一旁的書生。


    紫竹有些失望的看了樂希言一眼,歎氣道:“樂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去了,我送送你吧。”


    樂希言站起身,卻並未離開,而是擺擺手示意紫竹留步。


    隻見他雙手抱拳於胸前,深深的朝著背對他的林今墨鞠了一躬。


    “在下今日剛剛招惹了戶部侍郎的兒子,此刻實在不願惹惱林家小姐,萬萬沒想到卻弄巧成拙。既然小姐想聽在下的文章,在下就複述一遍好了。”


    紫竹看了看林今墨,後者依然沒有轉過頭,卻偷偷在桌下擺了擺手,示意紫竹先坐下。


    樂希言舉起茶杯,在這小竹樓前來回踱步,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他緩緩開口說道:“我的文章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句話:大梁若是如此發展,三十年內天下必再起禍端。”


    林今墨有些不可思議的回頭望著眼前的男子,“你真這麽寫的?為什麽?”


    樂希言點點頭,輕聲道:“因為大梁名為定天下,實為竊天下。”


    “二十年前,三國鼎立,大梁位於兩國之間,北臨北齊,南麵西蜀,天時地利皆無。


    再者,大梁建國不過短短百年,與傳承了三百年之久的另外兩國相比,人和也不存在。


    不得天時,不得地利,不得人和,卻得天下,此乃竊國,竊的是天道輪回。


    這二十年間,雖然天下複工複產,百姓安居樂業,可幽州以北,無人願以大梁人自稱,赤水以南,更有西蜀殘黨深居巴蜀之地,固守不出。


    大梁從未征服這片中原大地,它隻是戰勝了它的對手罷了。”


    樂希言的一番話聽的兩位女子麵麵相覷,這番話句句皆有反心,沒想到天下竟然有如此膽大妄為之人,敢於在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中寫下這種文章。


    林今墨低頭沉思了一番,疑惑的問道:“然後呢?”


    果不其然,和她料想的一樣,樂希言的話還隻說了一半。


    樂希言喝了口茶水潤潤嗓子,繼續說道:“三十年滄海桑田,風雲變幻,非人力可擾。但大梁竊天下以立國,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自然如空中樓閣一般輕易消散。


    想要改變這三點,唯有彌補缺失。


    《荀子·王霸篇》有雲:‘農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


    於立國而言同樣,應先得人和,再複地利,最後以求天時。”


    林今墨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問道:“如何求得?”


    “且說如今大梁對待北方的政策,一切有關北齊的東西都要全部抹殺。這種辦法看上去似乎可行,隻要時間夠久,終究人們會忘記。但實則,中原自古視為一家,隨後人四分五裂,但追其本源,皆是同根同祖。


    大梁北齊,一無文化之別,二無種姓之分,摒除北齊的痕跡,隻會讓大梁的痕跡也一並被抹去,當人們記不住北齊時,又有幾人能記得起大梁?


    當仿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唯有施恩天下,讓北齊百姓甚至大梁更甚於前朝,才能贏得民心,民心所向者則得人和。


    而地利更是簡單,北齊西蜀綿延三百載,對於這片土地的治理早已到了極致。反觀大梁,為了刻意讓百姓感受到與前朝有別,分封土地,擅用農田,雖一時不顯,但一旦有了天災人禍,地不盡用,則民不聊生。


    所以應當恢複往日北齊、西蜀兩國對於土地的規劃,該耕田的讓農民去耕田,該布景的讓百姓去布景,是次,則土地盡用。”


    紫竹開口打斷道:“若是按樂公子你的說法,豈不是大梁二十年的土地規劃大多要被推翻,且不說此舉浪費了多少錢財,你就不怕有人睹物思情嗎?”


    樂希言搖搖頭道:“正是因為你這種想法,朝廷才一直不敢用最合理的方式規劃土地。你隻看到一時的錢財浪費,卻未見百年的土地根基。若想國祚傳承,終有一天這種不合理的土地利用方式會形成阻礙,到那時再改,豈不是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再者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及時王土,何愁百姓思念前朝?隻不過因為大梁還沒做到最好,所以不自信,也不相信百姓。越是如此,隻會在邪路之上越走越偏,最終萬劫不複。”


    “那天時又當如何?”


    樂希言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說道:“我說我這篇文章不值一提就是於此,地利人和皆可得,天時則無力爭。


    我剛剛也說了,大梁奪得天下,實為竊了天道輪回,如此一來,所謂天時就真的隻能看老天爺的臉色了。”


    三個人圍繞著樂希言這篇文章,一直探討到深夜,仍然意猶未盡。


    林今墨喝了口早已經冷了的茶,歎了口氣道:“沒想到天下還有人如此慧眼,若用棋局比作文章,我的文章最多以百姓為棋,樂兄卻以天下做局,真乃雲泥之別。”


    樂希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猶豫了片刻說道:“其實,這也不全是我的想法,我也是受過高人指點的。”


    聽到這話,兩位女子頓時來了興致,她倆對望一眼,皆是一臉疑惑的看著樂希言。


    樂希言撓了撓頭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了。實不相瞞,其實在下並非第一次來參加考試了,三年前,我曾經落榜過一次。”


    樂希言回憶起曾經那件事,依然記憶猶新。


    那年的京北城,春天似乎被擋在了宣武門外,直到三月份還在下著雪。


    樂希言被這行囊,穿了一身簡陋的單衣,絕望的站在應天學院外。


    他一遍遍的看著入學考試的成績榜,從清晨站到深夜,已經看到能將那榜單上的名字倒背下來了,卻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


    一個身著紅色錦袍的老人從大門走了出來,有些意外的看著這個年輕人。


    “小夥子,這榜已經張了一天了,你怎麽才來啊。”


    樂希言搖搖頭,強忍著淚水道:“夫子,我落榜了。”


    老人歎了口氣,本想就這麽離開,畢竟這種落榜之人每年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早已見慣不怪了。


    誰知那書生一把拉住老人的衣袖,跪倒在地大聲問道:“夫子,我到底為何落榜,您若是能給個理由,小生也就心甘了啊!”


    老人看著那書生的雙眼,他絕望的眼神中,卻還保留著對於讀書的渴望。


    不知道是不是那眼神觸動了老人,他俯下身緩緩拉起書生,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樂希言。”


    聽到這個名字,老人愣了一下,緊接著搖了搖頭,滿臉的悔就。


    “你沒落榜。”


    “沒落榜?”


    書生聽到這個消息,有些不可思議的回頭看了看那張入學名單。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別看了,你確實沒落榜,但你確實進不了應天書院了。”


    他看著書生那疑惑的神情,歎了口氣,無力的解釋道:“你筆試是第八十六名,應天書院今年招九十學子,你應該沒落榜的。”


    “但是,左宗正唐鶴的兒子今年落榜了,他兒子今年已經二十四,如果今年再考不進,按照應天書院的規矩以後都沒機會了,所以他頂替了一個人的名額,那個人就是你。”


    樂希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了應天書院的大門口,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仰天長笑著。


    “可是。。。可是應天書院,不應該是廣招天下讀書種子,以求國之棟梁的嗎?為何?為何如此?”


    老人低下頭,嘴唇微微張了張,還是沒能說出那句“對不起”。


    他隻是輕輕轉過身,獨留樂希言坐在風雪之中。


    。。。。。。。。。。


    林今墨聽到樂希言的經曆,滿心的憤怒,她一掌拍在桌上,恨恨的說道:“那唐鶴的兒子,早聽說他進入應天書院的名頭不正,但這幾年他到算得上勤奮,也確實讀出了些名堂。可就算如此,如此欺負人,以後怎麽為天下百姓鳴不平?”


    樂希言被林今墨突然的震怒嚇得一驚,他笑了笑,搖頭安慰道:“林小姐也不必太過為我打抱不平,其實該說不說,我也算因禍得福了。”


    紫竹問道:“如何因禍得福?”


    “如果不是那次落榜,我也沒可能遇到那位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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