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十劍最終還是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夜幕剛臨,小雨淅瀝。


    或許對他而言,來這裏僅僅隻是為了了卻自己的牽絆,來一場心靈的告別而已,這麽多年的孤獨修行,這個世上已經很少有他放不下的事情了。


    聖鉉城雖然算的上是他人生落魄時最重要的一處落腳點,但是在這裏,除了“聚散客棧”的“忠義堂”,和極其個別的人,還真沒有什麽是值得他留戀的。


    而且他所留戀的東西也並非物質,而是人心,而整座聖鉉城已經找不到他所心係的東西了,因此,他不得不離開。


    所以,當心中少了牽絆,他走的很灑脫,很自然,沒有任何一絲矯作,他心裏很清楚,他有著自己的使命,不光是為了百裏長風的麵子,更為了他心中的那份遺憾,他遲早都會離開,不得不離開。


    隻不過百裏長風的出現,讓這種情況稍微向前提了日程而已。


    很快,他的背影就淹沒在暮色下的人群中,隨著滾滾人流漸行漸遠。


    “忠義堂”的窗軒前。


    展白、餘江二人筆直而立,靜靜目送著他離開,直到顧十劍的背影完完全全消失在兩人的視線當中,他們這才回過神來!。


    “他確實變了。”


    展白沒有回頭,他的視野中全是暗暗低垂的暮色、淅淅瀝瀝的小雨、匆匆急行的人群和遠處漸漸亮起的街燈。


    “是變了,畢竟數十年暗無天日的生活,恐怕想不變都難。”


    餘江點點頭,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唏噓不已。


    展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或許,他是真的走出來了呢?”


    如果說以前的顧十劍一柄劍的話,那麽此刻的他早已找到了獨屬自己的那柄劍鞘,展白感覺自己完全已經看不懂他了。


    餘江微微一楞,“卻有可能!”


    隨即,他又搖了搖頭,“不,必然是已經走出來了,看來公子當初所言,極有可能會成真的。”


    “公子神機妙算,又怎麽會出錯呢?”


    在提到聖鉉城這位傳奇般人物的時候,展白與餘江二人的眸子中竟然鬼使神差的閃過陣陣熾熱的光芒,讓人不敢直視。


    聖鉉城城頭一角。


    曉心樓。


    百裏長風與二九老和尚兩人置身於暮色細雨中的曉心樓三樓位置,憑欄而望。


    從他們這個角度望去,目光所及,可將聖鉉城一大半的景致盡收眼底。譬如遠處那宛如午夜君王般,漸漸收攏而來的墨色;再如近處那似如孩童樣,輕拍慢打屋簷街巷的調皮細雨;還有如身處此兩者之間,苦於狹縫求存,搞的自己倉皇失措、盡顯狼狽的行人。


    日暮百態,應有盡有。


    他們身後懸掛著的正是那口名為“催曉”的大鍾,鍾身赤銅,紫紅相間,奪目耀眼。這口銅鍾雖然已經被擱置在此許多年了,但是除了百裏長風他們這些知曉內幕之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催曉”是何意義。甚至有許多自以為是的家夥,按照自己的意思理解為催促晨曉來臨,甚至不惜編織出一則美好的故事出來,說什麽當初置鍾之人不喜歡夜色的黑暗,故而給這口大鍾取名為“催曉”,旨在希望黑暗早點過去,晨曉快點降臨。


    更諷刺的是,大多數人居然信以為真,世人多數愚者,愚者隻認死理。


    其實隻有百裏長風他們最清楚,“催曉”之意並不在此,聶乘風當初之所以會給它取名為此,實際上隻是希望顧十劍能夠早日掙脫心魔束縛,恢複真實本我,僅此而已。


    而“催曉”則隻是一件被植入了佛家“清心咒”秘術的器物而已,聞聲可清心定神、去煩止惡,有助於顧十劍鎮壓心魔。


    偶爾有微風掠過,可聞細碎若蠅的嗚咽之聲,自鍾口隱隱傳出,似是為世人憤不平。


    “催曉”則常年四季孤零零的懸吊於此,風雨不凋,曝日不謝。


    暮色下,兩人的身影略顯蕭條。


    “他果然還是第一時間去了那裏!”


    老和尚看了看身旁的百裏長風,幽幽一歎,手中柱著的正是他那常年伴身的破敗掃帚。


    百裏長風雙手肘著欄杆,眼神有些迷離,靜靜地望著與曉心樓遙遙相對的“聚散客棧”方向,“那裏有他的心結,需要他親自去解開。”


    聲音平淡,不悲不喜。


    老和尚點點頭,目光也順著百裏長風的視線望了過去,“這確實是他的性格。”


    目光所及,“聚散客棧”樓頂的輪廓雖然在雨暮中有些模糊,但卻依稀可見。


    百裏長風沉默少許,“你呢?或許也快了吧?”


    他依舊沒有回頭,依舊聲音平靜,因為他心裏很清楚,時至如今,袁生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


    聞言,老和尚同樣把手肘到了欄杆上,與他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很快吧!既然已經失去了留下來的意義,那麽,也該是時候啟程了。”


    他知道百裏長風指的是什麽,他之所以會留在聖鉉城,甚至自縛於曉心樓這麽多年,是因為他同樣有著自己賦予自己的牽絆和使命,可如今牽絆已消,使命已止,留下來還有什麽意義呢?


    百裏長風垂首歎息一聲,問道:“準備何時動身?”


    天下本就沒有不散的宴席,他早已深諳其意,可是每逢聚散日,難免憂戚戚。


    老和尚托腮想了想,道:“不如就此刻吧!”


    百裏長風挑眉看了他一眼,“這般匆忙?”


    老和尚抬頭看了看有些昏暗陰沉的暮色,笑道:“這個天色,恰巧適宜離別!”


    說著,他直起身子,一掌輕輕排在了手中的掃帚把上,隻見掃帚上的草穗簌簌落下,頃刻間,草穗落了一地,而原本破敗的掃帚,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把兒。老和尚拿起它,用手在上麵輕輕一抹,頓時,一道金光閃過,原本樸實無華的掃帚把居然變成了一根燦燦發光的金杖。


    或者說,它原本就是一根金杖,隻不過一直被老和尚當做掃帚使用而已。金杖兩端呈蓮花座狀,杖高有四尺五,老和尚一手剛握,上麵更是密密麻麻刻滿了經文。


    百裏長風也直起身來,隨意瞥了一眼老和尚手中的金杖,便收回目光,點頭道:“或許你是對的!”


    老和尚微微躬身,道了一句保重,便轉身朝樓下走去。


    手持金杖的他,步履沉穩,氣勢如虹。


    這一刻,他的身形不再佝僂,筆直如槍。


    “咚、咚、咚!”


    “踏、踏、踏!”


    在一聲聲金杖擊木、腳踩踏板的交響聲中,老和尚大步流星走下了曉心樓。


    百裏長風沒有說話,也沒有挪腳,甚至沒有轉身。他就那樣定定地站在那裏,直到城牆上老和尚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才動了動嘴唇,兩個幾乎低不可聞的字,悄悄從他嘴邊滑過。


    “保重!”


    城牆上,老和尚突然頓了頓腳,會心一笑,隨即又抬腳向遠處走去,他手中那根金杖,完全被他當做拐杖來使。


    百裏長風苦澀一笑,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就在昨日,老和尚就站在這裏,以同樣的目光,不同的心情,目送著他離開。而僅僅過了一日時光,他們卻在不知不覺中互換了身份,百裏長風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澀,此去經年,不知何時再見。


    世事多無常,漸行漸思量,去日共燭光,翌日淚兩行,碎月留餘香,幾時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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