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裏昏昏暗暗,明明霍霍的燈光如豆,竟是頗有幾分淒迷之意。


    楊逍神色專注,似乎在極力回憶某件事情,低沉著嗓音續道:“自被父親擒回古墓後,他便對我看管日嚴,時常拿些四書五經、三墳五典之類的書籍與我讀。這些所謂的聖賢著書立說,名揚千古,在世人看來自是大大的了不得,可我楊逍卻看之不起,什麽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全都***狗屁!”


    青書斜眼看他,緩緩道:“你這話從何說起?”


    楊逍冷笑道:“先生,父親為我所選的書,我都一一認真讀過,可都***自相矛盾,狗屁不通!為人當孝,這我是同意的,以孝事父母,尊父母之命,我都無二話。可他娘的三從四德,卻是個什麽意思?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嘖嘖,丈夫一死,就得服從兒子的安排,這是個什麽道理?如此類似者,數不勝數,何堪與讀!”


    青書聽得這話,大是訝異,看了一眼楊逍,眼神中竟有尊重之色。


    這些綱常道德,雖未必全都沒有道理,但卻拘囿人之思維,囚限人之念想,儒家所謂經典,皆盡如此。


    中國曾有兩個文化上“百花齊放”的年代,一個是春秋戰國,百家爭鳴的盛況空前絕後,綻放出來的文明璀璨之極;而第二個時代,卻是宋代。但自漢以來。董仲舒獨尊儒術,這大宋朝地百花齊放,卻僅僅限於“儒”這一花園裏了。


    而宋之後,綱常倫理。三從四德之類,都被嚴格承襲至今。


    當年楊過本是叛逆之輩,向來藐視禮法,但他自幼也都讀過這些書。而其子更是一等一地愛書之人,將各種書籍收藏至古墓之中,天文地理星相醫卜無一不包,經史子集,也是一應俱全。


    但聽楊逍續道:“我這般讀書練武,卻過得甚是難熬,古墓裏陰暗昏惑。不見天日。自是憋悶的緊。即便偶爾能出去兩次,也隻在終南山境,父親緊緊盯著,又能有什麽好玩的?嗬嗬,先生,之前我隻這樣想,現在念及,卻是大大的錯了,隻消心愛之人在身邊。在哪裏還不都一樣麽。”


    “如此又過了兩年,我功夫了無寸進,小主人地九陰真經卻是練到高深境地了,我愈發不是他的敵手了。而這一年,古墓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青書心頭一動。便見楊逍神色愈發專注起來。續道:“這一年,老主人在寒玉床上行功。忽然寒氣大盛,而此刻,他正將內氣行至十二正經處,體內血氣澎湃,被這寒氣一激,登時血管破裂,七竅流血,過了不到兩天,便去世了。”


    青書聽得楊汐晴祖父竟是如此死去,不由大是驚訝,他沉吟一會,張口歎道:“寒玉床近些年來寒氣愈勝,卻是不知為何。”


    楊逍苦笑道:“總之自那之後,我卻是再不敢在寒玉床上修煉內功了。古墓裏於是開始采辦喪事,小主人悲慟欲絕,父親也是垂淚不已,獨獨我覺得生老病死,人皆有之,老主人年過六十,已然不算夭折,又何須悲傷至此呢?所以,當時最清醒的,反而是我這個武功最低的人。”


    青書暗道:“若我將你父親的死訊告知與你,卻不知你是如何反應。”


    楊逍抬眼望了望幽暗昏惑的牆壁,歎了一口氣,續道:“這個時候,我第一反應不是去幫老主人張羅喪事,而是趁機逃跑。”


    青書望他一眼,卻不說話。楊逍歎道:“我也知道我這個念頭齷齪卑鄙之極,但、但我那時候真想離開古墓,任誰在一個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生長了二十年,也總會想出去吧?於是、於是我闖進藏書禁地,想偷幾本曠世秘籍出去,同範遙兄弟一起練了,縱橫江湖,豈不快哉?可就在我尋到一本彈指神通的時候,小主人醉醺醺的走了進來,我當時真是害怕極了,躲在暗處,連氣都不敢哼一聲,但小主人九陰真經已然練到極高境界,我又怎麽瞞得過他?登時被他發現。於是,我們倆便動起手來。”


    “我原本萬萬不是他地敵手,但他在此之前一意求醉,腦子已經不大清楚,加之我從小到大和他一起拆招,對他地出招套路已然熟極而流,過到第三十七招上,我見他出手緩了那麽一緩,便狠了狠心,覷他破綻,一掌擊在他肩頭,而後飛身遁逃。”


    “這一逃,便逃了三十二年。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啦。”


    楊逍說到此處,神色悵惘,長長呼了一口氣。


    青書聽罷,心中暗道:“古墓派人手幾乎遍布天下,如何會找尋不到逃竄的楊逍?楊伯的功夫絕頂高強,怎會讓楊逍給逃了?奇哉,怪也!”他沉吟半晌,道:“那你如何加入的明教?”


    楊逍嗬嗬一笑:“這則要向範遙兄弟道謝了,我逃出之後,一路往北,不多時便碰見範兄弟。他也是剛剛加入明教,意氣風發,隨即勸我也加入明教麾下,我初時還不願意,後得見陽教主,為其風姿氣度所折,便自然而然的信我明尊了。教主待我極厚,不僅在區區兩年之內升我做光明左使;更讓我隨意出入專門研習武學的聖火堂;最為讓我難以報答的是,他竟將乾坤大挪移的前兩層功夫傳予我了,明教上下千餘弟子,唯有我楊逍能有此殊榮,當真是粉身碎骨不足已報其恩德!”


    青書仔仔細細一字一句聽著,半晌找不出破綻,他心道:“或許這位楊左使今日說地,都是實話。”


    他開口問道:“楊逍,你今日來找我,卻是為甚?”


    楊逍歎道:“穀先生,我原本以為你此來光明頂,是專門為我,結果卻是無心撞有意,也算有緣吧,我便不瞞你。這些年來,我在明教過得並不如意,皆因七年前一樁事我太過莽撞,至兄弟們於風口浪尖,累得五行旗眾多弟兄慘死,我楊逍也無顏再見那五位掌旗使。韋蝠王為我奔走兩湖之間兩月之久,我卻領著妻女在蝴蝶穀享受天倫之樂,這番作為,我自個兒想想都覺得於心有愧。我楊逍雖然天性涼薄,但人心好歹是肉做的,怎麽都有個三痛兩痛。所以,楊逍準備這次盡全力將八派漂漂亮亮的打退,以報兄弟們昔年大恩,而後悄悄的攜妻女隱退。所謂落葉歸根,三十二年未歸,我也是十分想念古墓的。”


    青書聽得冷笑不已,嘿然道:“楊逍,你沒臉麵去見那五行旗掌旗使,卻有臉麵去見古墓主人和你父親了?你打傷老主人,又偷走彈指神通秘籍,已然算作叛逃,現在又想回去?嘖嘖,好一個光明左使,好算計呀!你在光明頂混不下去了,便將主意又重新打到古墓頭上了。嘿嘿,你仇家遍布江湖,滅絕師太首當其衝地便不放過你,你托庇於古墓門下,倒可保得無憂,隻是,你想沒想過,你父親同不同意?古墓主人同不同意?”


    楊逍性子傲拗無比,如何受得這種語氣?他臉上騰起一股青氣,方要發作,卻仿佛想到什麽,緩緩坐下,默然半晌,忽地歎道:“穀先生,你說地是,我如今拖家帶口,不比從前了。從前尚可快馬利劍,縱橫江湖。現在卻是不能了。嗬嗬,說來慚愧,我總以為自己能夠保得家人安全,如今看來,卻是不然。”


    說著他站起身來,深深的對著青書一揖,歎道:“穀先生,我今年五十有二啦。再過幾年,都是花甲之齡了,還能活得了多久?嗬嗬,人生無常,老主人功力那麽高,六十一歲便去世了。而我呢,近些年來,我已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對於明教教主寶座,我也漸漸地沒有了爭雄的意思;而韋蝠王、五散人他們的挑釁,我也都強自忍讓,隻是有時候實在忍耐不住,才出言鬥口。”


    “嗬嗬,有了妻子兒女,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曉芙…她、她又有了。我平生第一次生出這歸隱的念頭,絕非為己,而是為我這未出生的孩兒,和曉芙不悔她們。江湖風雨急,他們還是有個安逸的童年為好。”


    說到這裏,楊逍又深深的一揖到底,神色誠懇,一字一句的重重道:“還望先生相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武當宋青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縝並收藏武當宋青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