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聽得一聲佛號低低傳來:“阿彌陀佛,原來是張真人駕到,有失遠迎之處,還請見諒。”門吱呀一聲開了,但見空性將門打開,伸手一引道:“張真人,請進。”張三豐灑然踱步,進得屋來,但見空智空聞二僧各自盤膝坐在蒲團之上,誦經禮佛,旁邊空處一個蒲團,想是空性適才所坐的了。青書也走了進來,他心中兀自不服,見如此情狀,忍不住故意笑道:“三位大師時時勤拂,塵埃不沾,持身如此嚴謹,不愧是高僧風範。”


    空聞聽得這話,眉頭微微一皺,空智卻是微笑不語。原來青書所言扯出了一門禪宗公案,話說當年六祖慧能並神秀大師應五祖之命,俱有一偈,神秀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須勤拂,勿使惹塵埃。”而慧能偈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大師身份尊貴,在禪門中深孚厚望,而慧能卻是個大字不識的打雜小和尚,眾僧都以為神秀大師必然承接五祖衣缽,但最終得傳禪宗的,卻是慧能。青書出此一語,不啻直言空聞等人坐禪不過徒勞,於佛法微言妙意卻是囫圇吞棗,不知究竟。


    張三豐聽得大是皺眉,心道:“這孩子這是作甚?此行是來求人家功夫的,又不是論道辯佛!”正欲喝斥,卻聽空智合十笑道:“小施主辭鋒銳利,果然慧根十足。隻是禪法之妙,本就如霧裏看花,水中觀月,我等枯坐於此,是時時勤拂,也非時時勤拂。嗬嗬,不悲過去,非貪未來,心係當下,由此安詳。如是而已。”


    張三豐聞言,先是一愕,繼而拍手笑道:“空智禪師得悟法藏,可喜可賀。”空智笑道:“張真人言重了,法藏二字何其宏大?空智不過窺得鳳毛麟角,已屬萬幸了。卻不知張真人仙駕至此,有何見教?”原來少林四大神僧之中,空見慈悲為懷,可惜死的太早;空聞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而空智卻是氣量狹隘,可今日一戰,不知怎地讓他悟通一絲禪法,便好似一個人在狹長軌道行走多年,卻突然豁然開朗,到了一處世外仙境一般;其間冷暖,唯有自家清楚。


    張三豐見這向來心胸狹隘的空智神僧並無惡意,當即笑道:“老道此行,卻是來求‘少林九陽功’一卷秘籍的。”


    此話一出,即便以空聞城府之深,也是霍然變色,空性更是怒道:“張真人,你年輕時從少林偷學武功,創了武當派,現在老了,又來索求‘少林九陽功’,這算什麽?”這話頗為無禮,本不似空性所言,但空性尋常聽兩位師兄說多了此事,此刻隻覺胸氣難平,想到什麽,便一股腦的說了出來。空智皺眉喝道:“師弟,住嘴。”


    張三豐卻道:“紅花白藕,天下武術原是一家,流傳至今,真正本源緣何到底無法分辨。少林領袖武林數百年,老道是極為佩服的,今日相求,其因有二,一是當年覺遠師傅傳經,貧道愚魯,所記不多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豐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空聞神色淡然,伸手扶道:“張真人大禮,如何克當。隻不知這第二因由,卻是為何?”


    張三豐見他神色,長歎一聲,將張無忌如何中掌,寒毒如何難以驅除,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沉吟良久,合十道:“本派七十二門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練到二十門以上。張真人所學自然精妙絕倫,傲絕古今,但於本寺而言……”這話說到這裏,卻是不再往下,隻是低眉順眼,望著張三豐。


    青書驀地不忿道:“敝帚自珍,哼哼,敝帚自珍。”空聞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張三豐卻是心中苦笑:“方才還拿這話教訓孩子,這時卻是……”


    空智驀地口宣佛號道:“師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要那孩子立下誓言,讓他不得持此功害人,不得私授此功於他人,不得持功與少林為敵,隻須張公子應了這三節,傳他‘少林九陽功’,原無不可。”


    張三豐大喜道:“這三節都可允得,老道定讓無忌發誓!”


    空聞向空智望去,空智緩緩點了點頭。空聞便道:“如此也好,便讓張公子當著咱們三人的麵,發一個誓。便隨我等去少林,讓我圓真師侄傳他神功。”


    張三豐見徒孫有救,心中大喜,當下忙不迭答應,口中連連稱是。


    青書卻是悚然而驚:“圓真?莫不是音節相近?!”口中仍是忍不住問道:“隻有圓真…大師會這門神功麽?”


    空聞道:“這‘少林九陽功’自無色禪師傳下,俱都一脈相傳,每一代都隻有一人修習,空字輩中,我大師兄……空見修習此功,如今空見師兄圓寂,好在有徒圓真,不然這門功夫,隻怕就此失傳了。”頓了一頓,又是眉頭緊皺,看了一眼空智,心道:“師弟素來足智多謀,這般說卻是何意?竟是要去碰圓真的釘子?”


    原來這圓真素來眼高於頂,除了對三位神僧稍稍尊敬之外,合寺僧眾竟是無一人在他眼中。到了每年達摩老祖一葦渡江之日,三大神僧考較僧眾武功之時,圓真總是稱病不出,是以空聞等人也不知他功夫到底如何,此刻想到要讓圓真去傳無忌功夫,不由大是皺眉。適才空聞婉拒張三豐請求,其一固然是少林絕技多不勝數,無需交換,其二卻是不想以一派尊長身份去碰那圓真的釘子。


    張三豐聽空聞這般說,心裏又是一歎:“這空聞是在說無忌他咎由自取啊!空見大師死於謝遜之手,若是無親傳弟子,那‘少林九陽功’一失傳,於他少林自是無關緊要,但是對於無忌,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唉……”嘴上卻是笑道:“三位禪師稍等,老道這便去將無忌接來。”一拉青書,便要出門。


    卻聽青書大叫道:“不行,無忌不能去少林!”空聞等人聽了,都是眉頭大皺,張三豐一愕,喝斥道:“青書,胡說什麽!”青書被他一喝,登時清醒過來,忙道:“不是,太師傅,青書的意思是,無忌一個人去少林,隻怕太過苦悶,不如由青書陪他一起去吧!”


    張三豐沉吟道:“也好,岱岩的傷勢須我等照看,你便隨無忌一道去少林吧!”又對著三神僧一拱手,笑道:“多謝三位神僧高義,三豐銘感五內。”空聞等合十還禮。


    長廊之上,青書笑道:“太師傅,你剛剛說的敝帚自珍,於他人來說,未必是福呢。”張三豐笑罵道:“你個小子!盡挑些刺來說!能敝帚自珍,於己而言,的確是福。至少你有帚可珍,能明白這支帚的來之不易,懂得珍惜,懂得惜福,又何嚐不是一種福氣?”


    青書若有所思,點點頭道:“太師傅說的不錯,但如果這樣,武學一道豈非永遠不能發揚光大?”張三豐笑道:“癡兒,癡兒,你若知道敝帚自珍,也就不會敝帚自珍啦!”


    青書似懂非懂,又道:“太師傅,今日你有些委曲求全了呢!”張三豐灑然笑道:“有甚委屈的。我這身功夫,原本就是由少林一卷‘九陽真經’得來!”青書早已疑惑良久,當即問道:“這‘九陽真經’,真的神妙至斯麽?比‘純陽無極功’還厲害?”張三豐道:“單論威力的話,純陽無極功乃我築道之基,修至頂峰,想必還要勝過那‘九陽神功’一籌,但卻無那‘至大至剛,至陽至盛,如如不動,萬邪不侵’之效,兩門功法孰優孰劣,倒是說之不清。”


    兩人聊著聊著,不多時便到了張翠山房中,但見一個美貌婦人坐在床前,握著無忌的手,不住哭泣,青書心中暗道:“這便是殷素素了。”他仔仔細細打量這殷素素,但見她眉目清秀,身段窈窕,便如一幅潑墨山水畫一般,清新脫俗;眉間憂傷愁苦,想是知道兒子受傷,一片愁雲慘淡,全無狠厲之色。


    武當諸俠俱在周邊,都是一臉憂色,不住低聲交談著,唯有俞岱岩臉色鐵青,不發一言。


    張翠山見張三豐含笑歸來,便知事情已成,當即握住殷素素手道:“素素,師傅已然求得‘少林九陽功’啦!”殷素素美目一亮,回頭望向張三豐,問道:“師…師傅,這話當真?”張三豐含笑道:“自然。不過無忌須得親上少林,由少林的圓真大師傳他武功。”殷素素若是聽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勢必不信,但張三豐一代宗師,乃是神仙一樣的人物,說出這話,她自是信之又信,當下止住眼淚,心中喜悅,一時間又是喜極而泣。


    張無忌昏昏沉沉,好一會兒方被張三豐等人喚醒,被帶到少林僧眾所居廂房,對著三位神僧發誓之後,張三豐親筆錄了一份“武當九陽功”與空聞,連連稱謝。歇息一晚之後,青書便隨著無忌一道前往少林了。


    走之前,宋遠橋諄諄告誡:“切記,謙恭待人。一路上多多請教諸位少林高僧。”青書應了,張鬆溪則是悄悄道:“記得八月十五,黃鶴樓上。”青書笑道:“那阿三奴才被我安置在山下清平鎮中慶生堂內,四叔,記得別讓那奴才死的太痛快。”張鬆溪一拍他腦袋,笑罵道:“小子,咱武當可是名門正派!放心,我定讓這家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相視一笑,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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