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明鏡台,從來惹塵埃。


    雞糞白,狗屎黃,千金無人睬。


    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比如死亡,也有些事情,是無法躲避的,比如仇怨。


    你有一天大徹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後終有一天仇怨追著你來,不離不棄,不死不休。除非你放下一切,從此隱姓,在人間除名。


    李洪義心有宏圖大誌,他做不到隱姓埋名,但是他能放下仇怨。


    初冬時分,天氣漸漸轉冷,他戴上羊皮手套,每日都偷偷地將黑絲放出,纏繞在手指上加以練習。


    隨著不斷地使用能力,牛二所帶來的瘋狂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但是狐妖的痕跡依然如附骨之疽,盤桓在心口,遲遲不去,他依然需要用一部分心力去進行壓製。


    一旦情緒過於激動,或者身體狀態出現激烈變化,都有可能導致自身失控,陷入不可知的境地,這一點他已經完全明了。


    所以他去了一趟浮雲觀,當然沒有找浮雲子相麵,怕被發現端倪,而是托人求了一本《清心訣》。


    拿到了這本江湖一流的修心法門,然後他便放下了仇怨,君子之仇,不是不報,時機未到。


    天還沒亮,他敲開了門,暗房守候的依然是老馮那張熟悉的臉,他已經感受不到原來麵對老朋友的那種親切,隻是下意識地覺得這不過是一個食物?


    但是好歹,他記起來他是一個人,他是捕神。所以他壓住了所有的情緒,無聊也好,貪婪也罷,都是虛妄,都是引他入深淵的籌碼。


    他從記憶中翻出過往,裝作那個青蔥歲月的自己,跟老馮還有後來的老孫老馬一起喝酒吹牛,回憶往昔,暢想將來。幾個人酒酣耳熱,都說的熱淚盈眶,抱在一起喊著讓辰光回到當年吧。


    李洪義像似分作了兩個人,有一個參與其中,痛哭流涕,另一個在背後高高在上,用冷靜甚至於冷漠的神情看著眼前的幾人。


    “做人,真是悲哀啊。”


    他心裏想到。


    “可是我還是要做一個人的,要做人上人,這是誌向,也是執念,執念若消,我便不再是我。”


    聚會持續了大半天時間,待到李洪義離開暗房,已經是晌午時候,他酒意上湧,打了個嗝,在眼前濛成了一片白氣。


    天氣冷了呀,過了這個冬天,浮雲子七字斷命就到了盡頭,難道所謂富貴宏圖,我李洪義能走到的頂點便是這區區禁事局?


    無奈叫了一輛車,往禁事局去的路上,他打開案卷隨意翻看。


    他想著,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人間富貴終究不過幻夢一場,苦苦糾纏倒是顯得可笑了,也不知道那黃尚文是否查到了些什麽,大概還是查無蹤跡那麽幾句話吧。


    話說回來,那小子倒是真的不錯,辦事條理清楚,抓案件線索也是多頭並進,條條目目也分理得很是明晰,說起話來像個愣頭青,做起事來卻頭頭是道。


    是個人才啊。


    捕神感慨,他看著案卷,看著看著,忽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什麽?太子竟然在李家村生活了整整兩年之久?這是笑話麽?堂堂太子,哪有時間去那個窮鄉僻壤呆滿足足兩年?


    他端直身體,迅速翻動卷宗:“什麽?村中百姓幾乎人人可以作證?還是個地痞惡霸?這不開玩笑麽?


    李洪義攜著巨大的錯愕,下得馬車,走進了禁事局的朱紅大門。


    剛剛在公務房換好了官服,他一直在思索太子與那李家村之事,忽然就聽得外麵吵吵嚷嚷聚了一大堆人。


    他開門出去,迎麵是幾個同僚在那裏議論紛紛,臉上皆是義憤填膺之色,有個帶頭的在那裏喊著什麽,看形貌應該是孫仁泰。


    李洪義詫異,這什麽日子,怎的都聚眾在此?


    他走上前去,聽到孫仁泰在那裏叫道:“咱們再說一次!軍部是青國的軍部!論級別咱禁事局雖然低了一等,但都是青皇直屬,以從屬關係上來說,咱們並無上下之分,前麵你們擅離職守,以至於證物所證物失竊,這官司現在都還沒打完!你們今天要是還敢拿走這件證物,就是知法犯法!就是欺君罔上!”


    這時有人發現了人群後麵的李洪義,幾個人迅速招呼,大家夥都轉過頭來,都拱手行禮,都道,大人來了,大人且來看看這軍部將官的醜惡麵目。


    李洪義初來乍到,什麽情況都還不曾了解,一臉的莫名其妙。旁邊周書文湊了過來大致給他講了事情。


    原來幾十年前,南國戰敗,簽署了議和條約,隨之而來的是錢財寶物的進貢,金銀且不去說,中間卻有一棵青銅鑄就的小樹,雕琢的栩栩如生。


    當時一品崇文大正何大人家中妻室老來有喜,青皇便將這件寶物賜下,戲謔其為老而彌堅,鐵樹開花。


    雖然稱其為寶物,但相對於青國這樣以武立國的風氣,能欣賞這種藝術氣質的其實不多,說白了不過是一堆銅料。


    就算雕琢得好看了些,本身卻沒有什麽價值,隻是因為何大人這位曾經的經手人。因而顯得特殊。一時之間便傳為了美談。


    再之後,何大人出使南蠻,談論兩國邦交,與群臣舌戰,講得舉國上下啞口無言,得罪了當時已經是妖魔的南蠻國主。


    青國曆1424年,南蠻刺客毒殺何大人一家十三口,連滿園仆役下人,雞犬不留,從而引發了曆時四年的降妖之戰,史稱鎮南戰爭。


    何大人是文官,但案件涉及外敵,因此當時辦理案子的就是軍部出麵,而這棵銅樹,軍隊裏那些糙漢子可欣賞不來,在軍部手上轉了一圈便丟到了禁事局證物所。


    究其原因,實在是因為這個案子前因後果人人心知肚明,根本沒有什麽詳察的必要,因此這件寶物就在證物所一直蒙塵至今。


    而今日來禁事局鬧事的,就是軍部來人。


    他們聲稱這件證物原本就是軍部所有,放在證物所隻是因為當時軍部庫房坍塌,無處存放,因此借用證物所封存,如今庫房修繕完成,想起這件證物,便要運送回去。


    禁事局統領各處衙門,掌管刑法運作,嚴格意義上來講,屬於文官體係,而何大人是一品崇文大正。


    所以他的遺物,對整個文官係統人員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因此這件寶物作為證物封存在禁事局,那也罷了,但如今軍部這群糙漢子卻還敢來強要?


    一眾人員前些日子正在與軍部打官司,狀告霍元龍攜麾下軍士擅離職守,本來早有舊怨在身,這時看到軍部來拿崇文大正遺寶,便覺得是軍部的後手,打臉來了。


    因此他們聚眾在此,集體抗議。如今李洪義到來,便看到了主心骨。一眾鬧得更加起勁。


    李洪義本是個武夫,這些什麽銅啊樹啊之類的東西,他一概好感全無,此時莫名其妙被趕鴨子上架,隻覺得無奈。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整了整衣冠,越眾而出,拱手行了個禮,剛待開口,對麵一人便認出了他:


    “我道是誰,糾集這幫酒囊飯袋!給咱軍部的兄弟臉上抹黑!原來是你這個兔兒爺!”


    那人正是霍元龍,旁邊站著李文博,遠處苟四海帶著幾個兵,守著一棵青銅鑄造的小樹。


    一看造型,正是李洪義在證物所看到過的那棵,他當時直麵狐妖化身,曾想過將其作為武器,覺得不趁手又放棄了,想不到卻是件寶物。


    那邊霍元龍又道:“你召了這批烏合之眾,誣告咱們監守自盜,還找了人去查馬老三,要尋王爺的晦氣,咱們都當你是個屁給放了,今日你又聚眾阻攔,造謠生事!好你個李洪義,好你個捕神!今日便叫你知曉,你不過是個巡街的看家狗!”


    話音未落,那邊霍元龍飛躍而起,身形電射而來,將將趕到身前,一拳直戳李洪義麵門。速度迅捷無比,又勢大力沉,如靈蛇吐信,如駿馬奔騰。


    李洪義好歹是老江湖出身,雖然身在禁事局,進門剛剛又換了一身官袍,行動間礙手礙腳,但是身手高明,足以彌補缺失。


    他稍稍向側後一仰,順勢翻過身體,單手擺拳劃過半身,直擊霍元龍後腦。


    霍元龍中途收拳,曲肘去頂,正好拳肘相交,嘭的一聲炸響,兩人短暫分開,李洪義又是一腳跟上,單腿立定,把住青山,另一腿單鞭橫掃,全身力道凝於腳背,刹那劃過虛影成為一線,瞄準對方頭顱而去。


    正好霍元龍冷笑一聲,稍稍矮身側頭,讓過這凶悍腿腳,曲指一收,電光石火間以寸拳在他三陰交處連擊兩下。


    李洪義直感覺半條腿失去了知覺,他知道不妙,半個身形一轉,隨手抓住身上官袍一個金蟬脫殼,將一身禁事局服裝抓在手上使了個拋網抓魚,鋪天蓋地向霍元龍罩去。


    他又順勢跟上,單手成拳,認準了胸腹檀中,狠狠落下。


    冷不防旁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李洪義對於戰場環境的把握還是相當具有信心的,他看得分明,這人原先還在一丈開外,忽然就莫名其妙來到了他身側。


    他心中大驚,卻已經來不及變換招式,隻眼睜睜看著那人屈指成劍,狠狠一下戳在他肋下章門。


    李洪義啊地大喊一聲,癱倒地麵,捂著肋下渾身打顫,他盯著李文博罵道:“暗箭傷人,非英雄好漢!”


    霍元龍哈哈大笑:“你這巡街狗懂什麽,軍中技法本就是互相配合,咱們這叫心有靈犀,可不是暗箭傷人。”


    他一腳將李洪義踢正身形,又一腳踩在他胸口,用力狠狠碾下,笑得很是痛快:“要是我手中有把刀,你早就死了。捕神?嗬嗬?哈哈?神捕?哈哈哈哈哈”


    李洪義羞憤欲死,但依然牢牢守住了心中枷鎖,心中的魔鬼在嘶嚎,大聲叫著,放我出來,放我出來。


    他盯著霍元龍踩在自己胸口的那隻腳,他知道,隻要自己黑絲一劃,這隻腳便會兩相分離,再起身稍稍幾個回合,在場所有人等,他可以殺個一幹二淨。


    也許,這個身形鬼魅的李文博,他殺不了,但至少其他人,一個都逃不了,那個叫苟四海的,更是沙包子一樣。


    李洪義苦苦忍耐,苦苦壓抑。終於霍元龍抬腳離開,他半邊身子連同一條腿都開始發麻,恐怕這兩位的武功裏麵還包涵了一些穴位功夫。


    他一時半會竟無力起身,又聽到苟四海在招呼著軍士搬運小樹,還聽到霍元龍在遠處說:“想必老子早已大名鼎鼎,不過再說一次,老子叫霍元龍,東西咱們拿走了!那官司,你們愛打就繼續打,過幾天咱們再來拿,看是你們臉皮足夠厚,還是咱們軍部庫房不夠大!”


    說罷,一大群人揚長而去。


    李洪義心中羞憤交加,恨意滔天,但偏偏要守著靈台清明,不能放肆而行。


    他想起了《清心訣》。


    道是:


    清淨無為,常觀其妙。


    不動不妄,憂煩自忘。


    李洪義臉色越來越難看,痛苦層層襲來,好不容易取了真經,還妄想做個好人。


    哼哼哼,清心訣,好個清心訣!


    原來不過是狗屁文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仙洗劍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披薩不是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披薩不是餅並收藏龍仙洗劍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