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瀅瀅單臂擱在椅柄上以恰到好處的姿勢托在下腮,眼睛亮晶晶盯著白鈺問: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您才是處理城投債券兌付危機主力,那麽,為何市長是那個人?您在市長位子會發揮更好,不是麽?”


    白鈺道:“我說真話,你也說真話?”


    “一言為定。”


    “這裏……”


    浦瀅瀅清脆笑道,“兩個女生躲雨的地方,胡言亂語的地方,既不在監控範圍內,也沒任何監聽設備,不信您可以檢測。”


    “首先我可以告訴你,放眼通榆廳級領導幹部能順利處理並化解危機的不下十個,就算十個以外的,同樣也能做,區別無非是否圓潤、最大限度保護地方利益、留足經濟發展後勁。省領導安排我過來,是希望我做得比別人更好,而非通榆境內唯我獨尊,除了我別人都幹不了,對吧?”


    “嗯,最簡單的辦法是向省裏伸手求援,也就是儲書計的第一反應,毫無疑問省領導不想幫甸西背鍋。”


    “站在省領導角度派誰過來排雷呢?平級調動肯定不樂意,提拔步伐大了又擔心穩不住;老成持重的出於種種考慮不願到甸西,隻能選派年輕幹部衝一衝……”


    “反正是衝,何不衝市長?”浦瀅瀅歪著頭質疑道。


    “衝哪個位置不是我能決定,”白鈺道,“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職務,而是機會——既是展現自己能力水平的機會,又是甸西經濟發展和騰飛的機會,是做實事、為老百姓服務的機會!如果連這點覺悟認識都沒有,官做得再大又有何意義?那就成了屍位素餐的舊式官.僚,非我人生追求!退一步講,常委會已經決定了、組織部門找我談話,能抗命嗎?就算平調甸西常委兼某縣縣委書計然後責成我協助市正府處理城投債券危機,能不答應?在體製就必須遵守既定規則,不合理的規則也是規則。”


    “還有一點呢?”


    “當然這些話純屬個人揣測,誰都不清楚省領導討論研究時心裏怎麽想,也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白鈺道,“就領導風格而言,莊市長相對穩健些,而我在關苓主正期間搞水利工程、開發草原旅遊等等,眼下甸西最不需要的就是上大工程大項目,派莊市長來正好收一收、穩一穩,而我主要盤活城建項目化解城投債券,個人認為蠻好的組合。在省委組織部談話時我就明確表態,完全服從組織對我新職務、新工作的安排!”


    浦瀅瀅手捂嘴唇笑道:“剛才我會錯意了,白市長分明想這裏有錄音錄像,正好全程收錄您對組織部門表的忠心。”


    白鈺擺擺手:“我每句話都在回答你的問題,作為公務員,在體製工作永遠不要把個人待遇與公平聯係在一起。下麵論到浦總了……”


    “我——”


    浦瀅瀅道,“我沒白市長那樣的好口才,把觀點闡述得密不透風又高度正確,我隻能就事論事,如實反映所見所聞……”


    “真實還原第一手材料,很好啊……”


    白鈺才說了半句手機響了,就聽到裏麵有人說,“白鈺同誌,我是省正府夏宏濤,請立即到迎賓館一號樓808房間,王申長要找你談話!”


    夏宏濤是省正府秘書長,低調務實的副省級幹部,一直緊隨於申長身邊,不消說他嘴裏的“王申長”便是剛剛空降的江珞斌!


    頓時有點懵。


    一懵江珞斌到甸西視察,自己身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居然半點風聲都聽不到!


    二懵江珞斌居然點名找自己單獨談話!


    前者很正常,畢竟初來乍到還沒形成自己的班底,處處消息閉塞也在情理之中;況且現在大領導到基層視察都很低調,一般來說不喜歡前呼後擁在大庭廣眾之下頻頻揮手致意,除非三種情況:


    一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二是“我沒被雙規,還是這地頭一把手”!


    三是“我身體很好”!


    後者則不太正常。


    省主要領導——通常特指省委書計和申長,到基層隻會跟市主要領導即市委書計、市長個別談話。


    與市委書計談人事,談大局。市委書計年紀較大,談後備人才,談梯次建設,側麵了解市長任職情況;市委書計正值當打之年,談遠景規劃,沒準能夠提拔重用更上台階。


    與市長談經濟,談發展。通過與市長交談,側麵了解市委書計任職情況;探討對地方經濟規劃藍圖和總體目標;是否具備接班或異地提拔或到省裏合適領導崗位的條件。


    很少或幾乎不會與其它班子成員單獨談話。


    因為黨正一把手足夠反饋這個地方整體運行情況,其他班子成員在省級層麵都有對應主管領導,你不便插手人家的地盤,此其一;其二,要麽都不談,要麽都談,否則一碗水端不平。


    如果想在地方主要領導麵前體現特別關照某個人呢,也沒必要單獨談話,很簡單,叫過來一起吃飯就行了。


    將來查起來也好解釋,不就吃了頓飯麽?我又沒說什麽。


    況且申長日程也很緊張,怎麽可能把時間都浪費在找人談話上?


    所以坐在車裏直奔迎賓館途中,白鈺表麵依然鎮定內心卻翻江倒海卷起千層浪,難以猜測江珞斌今晚的舉動。


    上次繆文軍突兀夜訪,言語間流露江珞斌的性格和行事風格很怪異,完全不同於傳統意義官場中人,頗有高一腳低一腳不按牌理的打法,但又不是徐尚立那種書生氣,而是……


    繆文軍說自己也總結不出來,反正目前為止這個套路弄得宇文硯一頭霧水,而省正府方麵也個個提著小心。


    至於江珞斌的來頭,白翎已經打聽清楚了:現三號人物、主持正務院工作的喬贛的二秘,即京都正策三室副主任兼喬辦副主任。


    在跟喬贛前,作為京都本土幹部的江珞斌一直在海子裏打轉,後來有人推薦給喬贛才得以升遷。可以說他的仕途經曆與黃海係、方晟係半點關係都沒有,空降通榆,對白鈺既沒好處也沒壞處。


    白鈺沒必要攀江珞斌的路子,江珞斌更犯不著特意認識白鈺。


    正因為此,白鈺才覺得不安。


    這位新申長,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完全沒法預測啊!


    來到迎賓館一號樓,內外均已布控,從大廳到電梯所有關鍵部位都有警衛把守。


    808房間——實質按總統套房標準修建的,專門用於接待京都和省領導,話雖如此作為江珞斌而言同意住808還蠻高調的。


    省正府綜合處處長在門口等待;一位副秘書長陪白鈺來到八樓;夏宏濤站在電梯口主動與他握手,然後快步到808前輕輕敲門。


    “可以進去了。”夏宏濤輕聲道。


    又敲了下門,白鈺這才進屋,以不輕不重的聲音道:


    “江申長晚上好,我是白鈺。”


    江珞斌獨自坐在寬大氣派的辦公桌前批閱文件,見白鈺進來摘下眼鏡,邊擦拭邊指指對麵道:


    “來了?坐……你是白上.將的孫子?名將之後,幹嘛從正呢?說說看。”


    進門瞬間,白鈺已打定主意:既然他不按牌理,我也不走尋常路!


    所以麵對突如其來、壓根不象申長身份更不象上下級第一次見麵的問題,白鈺淡淡一笑,道:


    “因為叛逆,不甘心從眾。”


    “更是不甘心受家族庇護,想自我挑戰體現人生價值對吧?”江珞斌隨手拿起一份材料,“看了文軍與你在畢遵搞的兩江貫通工程,大手筆,很有氣魄,而且把事情幹成了,不容易!”


    白鈺道:“當中也遇到過挫折,在京都、省、市多方協作下涉險過關,主要還是國家強盛背景下的益民水利工程,也是集體智慧和團結一心的結晶。”


    “話雖如此,難做事、做事難、事難成現象在基層普遍存在,當然也不能把責任歸咎於體製,而是種種因素製約……”


    江珞斌說到這裏軋然停住,定定看了會兒手邊報告,“幾百億城投債券集中在一年多時間裏兌付,肩上擔子很重啊,有信心麽?”


    “有!”白鈺語氣堅定地說。


    江珞斌眉毛一挑,戴起眼鏡仔細打量他,道:“你很有意思啊!不打算多說點什麽?”


    “向江申長報告,解決城投債券兌付洪峰有很多種選項,但沒有最優,我正考慮挑選最適合甸西長遠發展的……還需要時間,我暫時不確切方向,也不敢在您麵前誇誇其談。”


    “對!”


    江珞斌陡地站起身,叉著腰指著白鈺道,“這是目前為止我聽到最真實的大實話!正府手裏有的是資源,大不了賤賣國有資產和地皮,根本不存在誰行誰不行,而是誰更行!有人欺負我不懂金融,把違約誇張得有多嚴重似的,不見得!我在京都啥場麵沒見過?主權債券還有賴賬不還呢,到最後硬是要回來了!”


    此言一出,白鈺便猜到甸西城投債券事件餘波未了,省委高層圍繞此話題仍在博弈。


    索性再燒一把火!


    白鈺道:“金融本質上是正策工具,屬於國民經濟當中不可缺但處於配角的位置,配角就是配角,如果扮演主角將是災難——就象眼下的甸西。”


    “的確專業,所以有人想調你去省金融辦,跟著我幹願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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