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說“了解內情”比“敢說真話”更重要?


    每個單位都有敢說真話的,問題是敢說並不代表說得出來,特別長期被排擠於權力中樞、核心決策圈外的邊緣人物,或許他有滿腹怨氣,或許他為人耿直,但說來說去無非是風聞生活作風有瑕疵,任人唯親,超標享受、揮霍浪費等等,無法提供過硬的事實和數據。


    在辛海陪同下,徐尚立一行逐層參觀集中辦公區,於煜目光依次瀏覽——傳票交換中心、票據中心、財務費用中心、財務審查中心、財務結算中心、現金區……


    看著一張張陌生且略帶警惕的臉孔,趁著徐尚立等人參觀自動清分流水線的空隙,於煜巧妙轉到樓層最偏僻的保潔員休息室,裏麵保潔大媽吃驚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兩位阿姨好,我是陪領導下來的小嘍囉,那邊太嚴肅了溜出來透透氣,”於煜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道,“兩位阿姨剛才忙得夠嗆吧?”


    左側保潔大媽說:“別提了,催命鬼似的要我們五分鍾內把整個樓層拖一遍,簡直發神經!讓那幫在家裏五分鍾拖個客廳試試?一幫說話不過腦子的!”


    “還說領導來了發現一處地方髒就扣200,我們一天到晚在大樓裏累得要死才拿幾個錢,真是!”右側保潔大媽憤憤說。


    “兩位阿姨真辛苦了,”於煜順手拿開水瓶為她倆杯裏續滿水,笑道,“我們這次就想專門找些辦事認真、說話靠譜、為人也不錯的了解情況,兩位阿姨看費用中心、審查中心兩個部門哪幾位合適?”


    兩位保潔員被他加水的貼心舉止所感動,又被一口一個“阿姨”叫得心花怒放,左側保潔大媽脫口道:


    “審查中心馮錚!”


    右側保潔大媽也同意:“馮錚沒說的,審查中心那個姓吳的小姑娘也不錯。”


    “叫吳小婕。”左側保潔大媽說。


    於煜心裏大喜,又問:“費用中心呢?”


    兩人對視一眼,道:“姓連的副主任還可以,經常幫員工說話,集團領導們都不喜歡他,不過他省裏有後台倒還頂得住……”


    “除了這兩個部門,其他還有沒有?”於煜又問。


    “嗯,票據中心小杜也可以!”


    “現金區老鄭,交換中心老董……”


    兩位保潔大媽熱心地提供了很多情況,於煜一一記在心裏,臨走時特意笑眯眯地跟她們親切握手。


    跟隨辛海參觀完所有樓層,徐尚立用很隨意的語氣說:


    “小於啊,隨機抽幾位工作人員談談,嗯,時間不長不會影響大家正常工作,就是一般性了解情況,交流思想而已。”


    辛海笑道:“接受省領導談話也是工作,喏,這是財務中心人員花名冊……”


    於煜何等反應,接過花名冊隨手一翻,笑道:“看不出年齡性別呀,我還是回辦公區隨便點吧,爭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反正都不認識。”


    “可以。”徐尚立立即應道。


    辛海與陳俊林飛快地交換眼色,暗想這是什麽套路,遂命人陪同於煜回到集中辦公區。


    “馮錚!”


    “吳小婕!”


    “連衛東!”


    “杜娟!”


    “鄭衛波!”


    於煜行走在辦公區方格間,瞟到工作人員掛的胸牌對上號後才叫出名字,然後笑著說,“就你們五位吧,請隨我來。”


    看著“隨機抽選”的五位工作人員,財務中心的大小領導們都心中有數手底下員工脾性,均臉色大變:


    這哪是隨機抽選,分明是精準打擊啊!這這這這,這年輕小夥子明明第一次過來,從哪兒掌握的信息?!


    然而此時已來不及應對。


    調研室要了兩個小會議室,一間徐省長、紀副主任親自談話,於煜負責記錄;一間由傅副秘書長和卓處長陪著等待談話的工作人員,當然剛開始就很有禮貌地沒收了手機,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而陳俊林、辛海等集團領導都被打發到別的區域,完全隔絕他們與接受談話工作人員接觸。


    五位工作人員,談話卻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在外圍等候的陳俊林等人心裏直打鼓。


    全部談話結束外麵天色已晚,這時集團董事長鳳麒麟“匆匆從外地趕回來”,滿臉歉意向徐尚立表示中午沒來得及回來,晚上一定要賞臉在食堂吃個便飯。


    徐尚立深知壓根不可能在食堂,更不可能是便飯,以省府晚上還有會議為由婉言謝絕。


    乘坐正府辦公廳的商務車離開,快進市區時徐尚立突然一指路邊的四星級酒店,道:


    “不回去了,以後食宿都在這家,節省來回時間。”


    調研組成員們卻知哪是節省時間,意味著從今天起統一行動,防止信息外泄,也避免被集團方麵各個擊破。


    辦理好住宿登記後,徐尚立將成員們都叫到自己房間,嚴肅地說:


    “這次雖然叫做調研組,想必同誌們已經清楚問題遠比表麵上的情況複雜,特別參與下午談話的兩位同誌。所以我們調研組要按照專案組的標準來管理,恪守保密等紀律規定,全身心投入調查工作當中!”


    國資委紀副書記是享受正廳待遇的副職,率先表態道:“同誌們都要嚴格遵守徐省長的要求!以後在集團調研期間盡量不要脫單,起碼兩人一組;回酒店除了與家人聯係外,全程關閉手機,盡心盡職搞好這次調研。”


    於煜等人連連點頭。


    傅副秘書長到底主要負責內外聯,打趣道:“都餓了吧?先吃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徐尚立的工作節奏也真是快,晚飯過後取消雷打不動的散步,又把成員組叫到他房間,拿出下午的談話筆錄傳閱,然後道:


    “從幾位財務人員反映的情況來看,導致榆達集團連續三年巨額虧損至少有兩大原因,一是詭譎複雜的資本運作,很可能涉及到巨無霸集團新陽係;二是貪婪無恥的內部鼴鼠,內外勾結、倒買倒賣、偷梁換柱,把偌大的家底掏得精光!”


    紀副書記接著說:“有關鳳麒麟的個人問題,其實一直以來國資委都聽到各個層麵反映,省紀委那邊也不時轉來舉報信,但涉及正廳級、國企一把手領導的調查向來比較慎重,所以……談話筆錄上說他別墅三樓修了個佛堂,裏麵供的佛像都是純金打造,自己在朋友麵前吹噓到榆達集團任職三年多,從四大金剛增加到十八羅漢……”


    卓處長幽幽道:“照這個速度等到退休,恐怕八百羅漢都能湊齊。”


    傅副秘書長道:“用馬季相聲的話說,還有百馬雄獅渡長江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


    “這不是據說,確有其事!”紀副書記鄭重地說,“國資委有位領導的愛人也信佛,曾有幸到他家佛敬過香,沒見過十八羅漢但四大金剛都是足金所鑄,力氣小的都拿不起來!鳳麒麟愛人透露剛開始集團幹部員工送金項鏈、金手鐲等花俏不實用的玩意兒,後來聽說不管送什麽都被爐子融了鑄佛像,此後一律送金磚金條!”


    “還帶這樣啊!”於煜真是倒吸口涼氣。


    卓處長到底負責這條線的,道:“我補充一個在國企係統廣為流傳的……算是軼聞吧。是說鳳麒麟對金佛像工藝精益求精到苛刻程度,起初委托碧海百年老店鑄造四大金剛,出樣後覺得東方持國天王即琵琶天王手裏琵琶上的線條太粗,不美觀也沒有神韻。金店老工匠說他已代表內地金匠最高水平,不可能有人做得更細!鳳麒麟也真執著,打聽到日本有位做金佛像的世家能把線條做到比頭發還細,專程趕過去,連材料帶加工費以及關稅,花費的代價等於一座半金佛像。但他說值,要的就是藝術的美感。”


    聽完傅副秘書長歎道:“但凡他拿出十分之一這種執著的勁頭,榆達集團也不可能虧成這樣。”


    幾位成員輪番嗟歎了一陣,徐尚立冷不丁點名道:


    “今天小於挑選的談話對象很好,立了大功!你年輕腦子靈活,說說看明天調研工作從哪幾方麵著手?”


    於煜謙虛地說:“因為我全程記錄,對所有談話內容都有所了解,回程在車上順便做了梳理和分析,比較粗疏簡單,說出來請領導們批評指正……從眾多線索來看大致有三個方向,一是新陽係入股榆達集團,搞了一係列眼花繚亂的股權股本操作運作,這個可以到董辦、財務室查閱會計檔案,賬麵反映的東西都是明擺的,賴也賴不掉;二是不正常的對外投資、合資、收購、變賣資產,明顯存在貓膩的重大項目和工程,這些按理都通過項目部、後勤集團等部門操作,同樣調閱會辦紀要、招投標記錄、預算決算和檔案就可以;三是有兩位同誌都在談話中提到一個名字——段玉福,我已查過集團花名冊裏沒有,勞務費用支出、外包、工程等往來也沒有,好像也不是集團高管親屬或股東,而且說這個名字時兩位同誌都下意識壓低聲音,害怕被外麵聽到似的,很奇怪,我覺得也是一個調查方向。”


    徐尚立誇道:


    “說得很有條理,不錯不錯。各位再議議,集思廣議、博采眾長嘛,思路一定要發散開來,不要拘於下午的談話。不要怕工作量大攤子鋪不開來,人手不夠隨時可以調,但每個疑點每個細節都必須查透查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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