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豔陽說村部有招待所為鎮幹部蹲點工作用的,我就住那裏,領導們隨時都能找到我。


    劉主任轉悠到村部旁邊的招待所看了看,說不是正好兩間嘛,小於何必舍近求遠?跟小夏一人一間,還可以聊聊天,怎麽樣?


    眾人皆笑。


    徐尚立暗想玩笑歸玩笑,不能開得太過分,或許人家已經有男朋友沒好意思說,遂問道:


    “小夏認為呢?”


    於煜趕緊說:“我住到附近村組,反正也不遠。”


    夏豔陽淡淡道:“聽領導安排。”


    也不知聽徐尚立安排,還是聽於煜安排,反正在她嘴裏都是領導。


    劉主任是真有心撮和這有趣的一對——於煜文縐縐帶有書卷氣,夏豔陽酷酷的如冰川天女,也為三個月枯燥無味的調研增添亮點,趕緊說:


    “小於那就住下吧,跑來跑去真的不方便。”


    當晚按徐尚立要求都在所住的村民家用餐,夏豔陽則帶於煜到呂亞蘋家蹭飯。


    按呂亞蘋所說今晚是第一頓必須有魚有肉——其實夏豔陽悄悄透露凡負責食宿的村民都有補貼,饒是如此,也不過四小碗菜:


    小魚幹、鹽漬野菜、肉絲炒苦瓜、炒青豆莢。


    主食則是南瓜稀粥,裏麵還滲了黑豆、糙米等雜糧。呂亞蘋和在鄉裏讀中學的女兒呂珍——老公在水利站工作不經常回家,加上劉主任、於煜、夏豔陽五個人圍著桌子,沒多會兒小魚幹和肉絲炒苦瓜便見了底,然後炒青豆莢也吃光了,隻剩下又苦又澀又鹹的鹽漬野菜。


    呂亞蘋有些不好意思,說要去廚房炒個菜,劉主任阻止了她,表情複雜地說:


    “按要求是家常便飯,我想平時沒這麽多菜吧?”


    “平時晚上就是鹽漬野菜下飯。”


    呂珍快嘴說,呂亞蘋嗔怪地敲了下女兒的頭。


    “中午呢?”劉主任問。


    “女兒在家炒一兩個菜,正常要忙農活隨便吃點東西,”呂亞蘋說,“山裏人沒那麽多講究,好打發。”


    劉主任又問:“做婦女主任一年從鎮裏拿多少錢?”


    “要看考核,多時四五千,少的時候隻有三千多,然後村裏有積餘的話分點,反正……反正說實話靠這份工作沒辦法生活,還得幹活。”


    “除此之外還幹什麽農活?”


    “承包了幾畝地長果樹,跟村裏林業大戶連成片,施肥、灑農藥、除蟲、收摘什麽的可以稍帶,但除草、培土等等必須自己幹,老公難得放假,忙的時候也得起早貪黑……”


    看著才四十出頭卻蒼老如五十歲,雙手長滿老繭,皮膚黝黑的呂亞蘋,劉主任沉重地歎了口氣,道:


    “象你這樣在村裏算過得去吧?”


    “跟老板、大戶沒法比,但比那些天天等救濟的貧困戶好多了,至少供孩子上學不吃勁,”呂亞蘋摸著女兒的頭說,“九年製義務教育,可不少人家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家裏窮不能養吃閑飯的,要幫著做農活,唉……”


    於煜道:“不肯在教育上投入,永遠無法改變貧困麵貌啊。”


    “剛來澠穀我也這麽想,可當饑餓與讀書放在天平上時,孰輕孰重便一目了然!”夏豔陽道,“你不能指望山裏人放著每天幾塊錢收入的活不做,卻讓孩子背著書包上學。”


    於煜頓了頓道:“你說得對。我從小在城裏長大,對貧困山區情況了解不夠,所以利用難得的機會切身體驗。”


    沒料到於煜敢於當眾自我反省,夏豔陽有些驚訝地瞟了瞟他。


    劉主任道:“何止小於,我們都是!家裏沒有衛生間,在如今這樣的時代城市人簡直不可想象吧?可沙樹村卻是普遍現象。說明富裕優足的生活限製了我們對貧窮的認識,也多少影響京都層麵出台相關政策的內在因素。試想,一群從小到大都有衛生間的人製訂政策幫助沒有衛生間的人,能真正體會到那種困苦和貧寒嗎?這就證明駐點調研、與老百姓同吃同住的必要性。”


    吃完晚飯——很明顯劉主任和於煜都沒吃飽,但鹽漬野菜實在咽不下去,鍋裏稀粥也不多,兩人都沒好意思再盛一碗。


    劉主任做了幾個舒展動作,建議到村裏走走,於煜欣然應允。


    夏豔陽搖搖頭道:“二位還是在屋裏呆著,夏天南方山裏有毒蚊蟲多,被叮一口嚴重的會高燒昏迷不醒,輕則也要紅腫十天半個月……”


    “真的?”兩人都很吃驚。


    夏豔陽指著纖細的腳踝道:“我被咬過,被送到縣人民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另外村裏隻有兩道主幹道有路燈,其它地方都漆黑一片,領導們路況不熟還是別冒險。”


    “好好好,都早點休息。”劉主任掃興地說。


    出門回村部招待所途中,夏豔陽道:“沒吃飽麽?我包裏有牛肉幹。”


    說也奇怪,從見第一麵起她好像沒笑過,但也不是板著臉,而是冷冷淡淡、古波不興的模樣,足以讓所有試圖親近的男人打消念頭。


    春節就是這樣打發了白鈺。


    於煜道了聲謝,然後說:“不必了,這次來我故意什麽都沒帶,就想真正體驗基層老百姓生活,我不想犯規。”


    “今晚才第一頓,在沙樹村算質量不錯的晚飯,以後可能越來越差,”夏豔陽想了想補充道,“縣裏是答應給補貼,但村裏人節儉慣了,再好也好不到哪去。”


    “希望我可以堅持到底,哎,你也幫著監督吧。”於煜笑道,笑容裏有股自然而然的溫暖。


    “你是領導,我是服務人員。”


    “沒有,跟你一樣我也去年剛提的副科,算是體製裏的新兵蛋子。我很想到基層工作,開拓眼界,鍛煉和提高自己應對實際困難的能力,可惜唉,始終沒能如願……”


    於煜絮絮叨叨說,渾然不覺身邊女孩才認識了幾個小時。


    夏豔陽不覺好奇問:“為什麽沒如願?”


    “京都辦公廳人員不參加掛職鍛煉呀,說是好不容易生手磨煉成熟手,轉眼飛走了還得重新培養,寫材料就得寫得天昏地暗,黑發熬成白發。可寫材料這種事兒寫兩年三年長見識、練內功,寫十年八年就心力交瘁根本沒新意了,到那時再下基層有啥用,哪個單位需要擅長寫報告的領導?”


    “……直接找領導表達自己的意願?”


    “一句‘工作需要’就堵死你,”於煜道,“本來我爸可以請朋友幫忙——剛參加工作時也是這樣打算的,可他後來出了意外……唉,現在沒人幫我,而這種事又不是靠自己努力能達到目的……”


    夏豔陽下意識揚揚眉毛,為這位“領導”毫無保留的坦誠而震驚,以她的經驗閱曆,分明看到他清澈眼眸裏的信任,以及隻有在校園才有的那份獨特的純真。


    本來,由於某種特殊原因她的心扉已經牢牢緊閉,她不會對任何人說心裏話,也不會與任何人有思想上的交流,但今晚似乎是個例外,她不知不覺融入於煜營造的聊天氛圍。


    “我們這代初出校門總想闖一番事業的,總要在現實當中碰得頭破血流,”夏豔陽歎道,“以我在澠穀的經曆,以我對你的初步認識,即使下基層也要選個相對友好的地方,商碭這種貧困山區實在……實在……”


    談談說說來到村部招待所,於煜還想再聊會兒,夏豔陽簡潔地說:


    “早點休息吧,明天七點吃早飯。”


    說罷快步進了房間,於煜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裏麵傳來反鎖的聲音。


    他微微笑了笑不以為忤,反而覺得某種意義的親切感——媽媽趙堯堯就是這般冷淡且拒人於千裏之外。有趣的是,於煜非但沒遺傳媽媽的脾氣,相反格外謙和善談,很容易交朋友。


    也不象方晟的外圓內剛,倒有些類似於老爺子和於雲複父子。


    從小到大,於煜每每和媽媽在一起,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她聽,母子倆照樣保持著溫馨和睦的氛圍。


    所以於煜對夏豔陽的第一印象與白鈺不同,沒認為她自高自傲,而是覺得有的人天性如此,很難改變。


    進了屋打開手機,有個未接電話,是女朋友高園園下午打的,當時正在車上圍繞夏豔陽說話,沒留意。


    於煜沒急於回撥過去,而是躺到床上長長歎了口氣。


    如果不出所料,高園園應該是給自己下最後通牒;如果按既定劇本走下去,談話又是不歡而散。


    高園園不是幾十年前影星高圓圓,但長得同樣漂亮。從大一起她就成為於煜


    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初戀,這段純真的戀愛關係一直到研究生畢業走上社會工作,算起來已整整十年!


    可能骨子裏避免重蹈父親方晟的覆轍,在感情問題上於煜非常專一。


    研究生畢業那年,與白鈺麵臨人生重大訣擇產生猶豫不同,於煜直截了當找方晟,說我想女朋友留在京都,過兩三年我倆會結婚。


    方晟二話沒說動用關係以“人才引進”名義,把高園園特招進了外事委下轄的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負責從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等角度關注拉美和加勒比地區在全球事務中的作用和影響,配合對外聯絡處組織與拉美地區國家的雙邊活動等。


    高園園本科和研究生都學的國際關係專業,是名正言順的專業對口。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權力的威力,在此之前她和她的同學們已參加過多次京都直屬機關、事業單位考試,均以失利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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