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城回陳故途中,車裏氣氛頗為沉悶。


    快到市府大院時吳鬱明問道:“晚上召集協會等開個會吧,把省裏的意見傳達下去,盡快實施到位。”


    吳鬱明已經習慣黃海係幹部問題不過夜的工作作風。


    未料朱正陽長長沉吟,臨下車時才說:“不著急,我再認真考慮一下,明天上午再說。”


    省領導都把話說到位,你還“再說”什麽?吳鬱明心裏非常不解。


    但吳鬱明知道黃海係幹部的共性是麵對壓力不會輕易退縮,經常使出別具蹊蹺的打法,因此“再說”的潛台詞可能是不會認輸!


    想到這裏吳鬱明頭皮發麻。


    艱難地提拔到副部級且與朱正陽共事,吳鬱明可以說如履薄冰誠惶誠恐。事態很明顯,這樣的組合既是期盼把陳故經濟拉升一個台階,又是一種比拚和較量,不可能比翼雙飛,最終二者隻能擇其一。


    論抓經濟,實際上都非朱正陽和吳鬱明的強項,但這是跟方晟相比,在同期副省級領導幹部當中還算佼佼者,起碼不會讓情況更糟糕。因此吳家上下的盤算依然是穩字當先,隻要不犯原則錯誤就行。


    可這回朱正陽犯的就是原則性錯誤,讓亂的地方更亂、讓相關部門工作陷入被動,扣頂大帽子就是“無視全國一盤棋策略”!


    下指令的是朱正陽,吳鬱明卻也綁在戰車上,很簡單商品外銷和物價都歸正府管,事事都由市委書計出頭,你市長吃閑飯的?


    吳鬱明愁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就被叫到書計辦公室,協會會長早早得到通知候在那兒了。


    “恩福連鎖超市的大股東是誰?”朱正陽問。


    會長答道:“香港洛基可食品集團。”


    “在內地——陳洛有業務吧?”朱正陽又問。


    “主要是連鎖甜品店,叫洛記連鎖甜品,各大城市都有,”會長想了想,“甜品深受年輕人喜愛,陳洛市區有好幾家呢,縣城也有。”


    朱正陽沉著有力地說:“咱們來個雙管齊下,一方麵組織人手在網上發貼,指責恩福連鎖超市胡言亂語、顛倒黑白、刻意利用混亂推卸責任;另一方麵組織——咱們也來個相關部門,也來個聯合檢查組進行執法,把洛記甜品店都給我關了,停業整頓!”


    “停業整頓?”吳鬱明一呆,“以什麽理由?”


    “衛生唄,”朱正陽道,“蒼蠅、老鼠……我不信這些店裏沒有,沒有就說明檢查不力追究檢查組責任!”


    就是說沒有也得有,典型方晟式的無賴打法!


    吳鬱明心裏哀歎,卻平靜地接過話來:“甜品最容易招惹蒼蠅蟲子,我也覺得肯定有。”


    “那……”會長本來不想說,但事關重大還是硬著頭皮問,“運往那邊的數量要不要加,價格要不要降?”


    朱正陽出乎意料地說:“下午以陳故竹筍協會的名義也開記者會,強調三點,一是去年以來陳故地區持續幹旱少雨致使出筍量大跌,原料供應不足導致產量下降是香港地區投放量減少的主要原因;二是內地消費者對陳故竹筍的需求也使得陳故正府著手調節地區供應量,內地消費者也有享用陳故竹筍美味的權利,對吧?三是相比日本、台灣市場,香港地區售價仍處於相對低位,為統一市場減少地區差形成的商品環流現象,今後香港地區陳故竹筍價格還將有一個逐步上升的過程!”


    “啊,還要漲?!”吳鬱明和會長異口同聲道。


    “你們——包括省領導們都以為認錯道歉就能平息事端麽?之前那幫人的表演已經證明沒用,必須打到他們痛處才行!”朱正陽沉穩有力地說,“把供應量減下來給內地消費者,這個理由香港人要是不答應咱們十多億人民更不答應!至於價格,你香港不是呼籲融入國際大家庭嗎,先跟日本市場接軌!”


    會長嚅嚅地說:“我……我們試試看,不知行不行……”


    當天下午陳故竹筍協會召開記者會對恩福連鎖超市的說法進行了反擊,幾乎同時香港洛基可食品集團在陳故地區的11家甜品店被查封並停業整頓!


    宛如吹響反攻的號角,短短兩三天沿海省份各大城市紛紛查封洛記甜品店,其中固然有樊紅雨、範曉靈、蔡雨佳等積極響應,也有順應民意及時跟進的,上百家甜品店從門庭若市變成鐵門緊閉。京都等地區考慮正治影響暫時按兵不動,但網民們公開呼籲抵達後生意一落千丈。


    網民們氣憤的是,鬧了半天享譽數百年的陳故竹筍一直沒在內地銷售,反而大批喂那些白眼狼,喂也罷了,還找出各種理由反向鬧事施壓,餓死你們也不算過分!


    矛頭還紛紛指向三相省領導和相關部門,是不是漿糊糊的腦袋做出這種懦弱無知的決策,而且還堅持了幾十年!鬧得三相方麵不得不出麵解釋說目前已依據市場需要進行調整,並強調從來沒有瞧不起內地消費者的意思。


    另一邊香港洛基可食品集團也頂不住了,董秘親自出席記者會指出恩福連鎖超市未經核準輕率發布言論的行為是錯誤的,並不代表洛基可食品集團,今後集團要加深與陳故方麵的交流溝通,不斷拓寬合作範圍。


    衝擊超市的也被抓捕二十多人,控告他們搶劫、偷盜、幹擾超市經營等罪行。一係列舉措之後那股戾氣被打壓下去,洛基可食品集團再派專員到陳故道歉,商討如何“整頓”,盡快讓甜品店恢複營業的事宜。


    說到這裏朱正陽笑道:“整個過程中京都高層沒有發表意見,不過昨天劉首長等都讓秘書給我打了電話,表示陳故思路正確、措施得當,很好地維護了內地尊嚴和合法權益。”


    “噢——”方晟笑道,“鬧了半天是福不是禍啊。”


    “是禍躲不過,”朱正陽坦誠道,“那天從省裏回來一路上我就在琢磨,想來想去覺得不能認錯,一旦認錯非但讓京都臉上無光,省裏、香港那邊等等都要無休止地找我算賬,不如挺直腰杆跟他們鬥——咱們沒什麽不能失去的,方哥說對不對?”


    “外事委會很惱火,那也無所謂,反正當下大環境就是對那個地方無所謂,再鬧騰能飛到月球上去?正陽的確成熟了,熟透了!”方晟笑著打趣道。


    朱正陽一本正經道:“向方哥回報,這回好幾位熟透了的老朋友在反攻浪潮中率先支持陳故,下麵所說的排名不分先後,請方哥酌情給予獎勵——洛營、淵城,此外當天徐璃部長在即興講話中肯定陳故的做法……”


    “別鬧了別鬧了,”方晟啐道,“再鬧召集大夥兒到陳故吃竹筍!”


    朱正陽大笑:“熱烈歡迎,不來是小狗,哈哈哈哈——”


    從“碧海風暴”到陳故竹筍,兩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一方麵引起京都對黃海係或者說方晟係勢力的重視,如果之前隻知道方晟識人、善於培養幹部,如今是切切實實看到效果了;另一方麵使得各方麵重新認識和定位黃海係或方晟係,“結黨營私”的定義有兩個指標,一是某人是小組織小團體裏的唯一核心,從兩件事來看未必對,因為範曉靈和朱正陽都充當了號召者的角色,整個過程並沒有告知方晟,即方晟未發揮任何影響,二是兩件事都跟個人利益沒有絲毫聯係,完全是在工作中的價值認知和政策導向。


    桑首長拿著名單長考最終付之一炬,大概有這些方麵的判斷,或許不是,誰知道呢?


    朱正陽經過此役名聲大振——不僅京都高層默默首肯,民間也對他關鍵時刻頂得住、豁得出去稱讚不已,很多領導幹部很多時候明知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卻迫於壓力、迫於影響昧著良心迎合,去所謂平息爭端、消弭民憤。


    他的風頭迅速蓋過沿海城市一班被京都高層精心培養、迅速成長的中堅力量,成為大眾視野裏的“明星書計”。


    對於這個結果,身為吳鬱明副手的口服心服。


    換位思考自己在省裏高壓、輿論一邊倒的四麵楚歌的情況下,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敢象朱正陽那樣放手一搏,以大無畏的勇氣麵對深不可測的挑戰。


    因為那一步很可能墜入萬丈懸崖,從此再無翻身可能,吳鬱明背負的家族期望太重太大,不敢冒險——家族子弟都是如此,在坐擁強大人脈和資源和同時未免不是負擔,在任何時候都避免激進而選擇保守。


    朱正陽勇敢地邁出去了,他收獲的是他應該擁有的,吳鬱明隻有羨慕的份兒。


    吳鬱明終於認識到自己和詹印為何均不約而同在正廳崗位停留那麽久,而方晟、朱正陽等似乎很輕鬆都跨越過去。


    在外人認為是危機的時候,朱正陽能夠毫不含糊挺身而出轉化為勝機;正如工業園區那場大火讓方晟成為救火英雄。


    你可以說他們僥幸,也可以說他們有心機,或者說他們孤注一擲,但誰也不能否認一點,那就是換成自己萬萬做不到。


    也就從此事起,吳鬱明產生很微妙的、即使在鄞峽都不曾有過的心態。


    體製內競爭很激烈很殘酷,但越到精英階層越能產生惺惺相惜之感,而非廝殺到紅了眼喪失理智。


    今天的競爭對手或許是將來的合作夥伴;今天的合作夥伴或許是將來的對手。


    新的局麵在陳故兩位主政大吏眼前徐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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