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一本書叫《官場規矩大全》,但官場規矩無所不在,很多已經約定俗成,深入人心。


    比如領導深入基層,跟一線人員拉家常問“家裏幾口人”、“年收入多少”;一線人員卻不能反過來這麽問領導。


    再比如領導可以問下屬“孩子多大了”、“考上哪所學校”;下屬這麽問,別人肯定懷疑他準備送禮。


    還有就是吳主任所犯的錯誤:竟然問領導“怎麽辦”!


    把難題和困難推給領導,是官場最大的忌諱;一個合格的下屬應該提供兩到三套解決方案,交由領導定奪。


    放下電話,吳主任越想越懊惱,越想越為自己剛才不成熟的反應生氣,緊張思考之後撥通馮副秘書長的手機,沮喪地說:


    “老馮,我出岔子了……”


    聽完馮副秘書長轉述,耿大同陷入沉思,一時之間無法判斷方晟葫蘆裏賣什麽藥。


    之前心急火燎要啟動招投標,還暗中唆使工程商打市長熱線,借題發揮大發雷霆,現在開標在即,為何又緊急叫停?


    換基層幹部這會兒肯定一個電話就打過去了,質問對方出爾反爾咋回事,標書、誠意金都交了,怎麽不開標?由此造成的社會影響有多壞?!


    官至廳級,不會這麽魯莽衝動。


    耿大同輕輕擺了擺手,說既然方市長說了,那就等他進一步通知吧。說完埋頭專心致誌看翻閱文件,仿佛轉眼就忘了這事。


    領導鎮定自若,事情還得具體負責人操心。


    馮副秘書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請人打聽方晟在幹嘛,得到的反饋是已經下基層了!


    一個電話中斷開標,自己卻跑基層,這算什麽?馮副秘書長自言自語道。


    此時,方晟正在南澤廠聽取引資入股後改製工作報告,得知廠方嚴格按照現代企業運行模式建立以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經營層的管理架構,方晟並未“露出欣慰的笑容”,而是告誡廠領導們,不要幹“白麵黃皮”的事兒,架空決策和監管體係,仍象以前那樣任著性子亂來。


    “大股東、職工代表、獨立董事的投票權是實實在在的,有朝一日在座各位被投票罷免,我可不管什麽體製內體製外,也不管你們是不是市管幹部,帽子照摘,待遇照拿,一切按章辦事!明白嗎?”


    聲色俱厲將南澤廠領導們訓斥一通後,全部打發出去,聽取財貿科於正科長關於國騰油化改製的方案。


    說實話,就算不聽報告方晟也知道前任領導出台的改製方案經過反複推敲、打磨,確實做到兼顧各方利益,可操作性強,無須改動便可直接實施。


    但問題在於該方案嚴重削弱了郜更躍對國騰油化的控製權,這是郜更躍以及背後張澤鬆無法接受的。


    與南澤廠不同。


    國騰油化的基本麵特別是財務狀況還不錯——至少表麵看各項指標逐年上升,在宏觀形勢不盡如意的情況下保持良好的發展態勢。一方麵集團高管、管理層大小幹部形成相對穩固的利益團體,另一方麵集團員工都有份雖不算高但跟鄞峽其它企業相比還不錯的收入。


    因而從上到下,整個集團都對郜更躍讚許有加,從內心深處抗拒改製,不願被推向市場。


    在市委市正府層麵,常委當中成槿芳、耿大同堅定地捍衛郜更躍的利益,竇康為首的本土派則出於唇亡齒寒考慮,勢必要在常委會狙擊改製方案,直到他們滿意為止!


    再往上,雖說於道明全力促成國企改製試點,但常務副省長田澤是根深蒂固的保守派,加上張澤鬆從中作梗,阻力同時很大。


    還有一點,那就是吳鬱明之所以讚同推進國騰油化改製,完全是看於道明和方晟的麵子,本身來說也可有可無,一旦改製造成太大的負麵影響,或郜更躍豁出命地反擊,吳鬱明很可能中途轉向。


    很正常,正治家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甚至方晟也是趕鴨子上架……


    於正花了二十分鍾介紹改製方案精髓,然後提出七個方麵修改意見,主要依據是鄞峽經濟環境回暖和市委領導更加強勢,進一步限製集團高管尤其是郜更躍的權力和利益。


    拿修改意見時,參與討論人員埋怨於正唯恐天下不亂,前任市領導的方案四平八穩尚且不能被國騰油化接受,如今再加碼約束限製,豈非火上澆油?


    於正笑而不語。


    領導嚴厲,作為下屬必須更嚴厲,寧可領導感覺過火予以糾偏;反而言之如果領導嚴厲,下屬的方案卻似溫吞水似的,這就是給領導出難題,不講正治。


    果然,方晟略略頜首,思忖片刻說如何切分員工股這塊蛋糕關係到集團人心穩定,不能閉車造車,要深入國騰油化廣泛征集幹部員工意見,努力找到供需平衡點,最大程度化解有可能產生的矛盾。


    方晟又說當前國企存在的共性問題是機構臃腫、效率低下、思想意識不能完全跟上市場節奏,改製的核心就要對症下藥,切實解決國企痼疾,而不能因改而改,改得麵目全非,把好端端的企業折騰趴下一走了之。這決不是負責任的行為,也是需要提前預防的重點,參加方案修訂的同誌要高度負責,發揚敢為天下先的創新精神,把此項工作做實做好。


    於正代表大家作了簡單表態,然後退出會場。守候在會議室門口的餘廠長再度進來,單獨匯報方晟最關注的兩件事。


    一是南澤廠與國騰油化合股的新鄞房地產公司,最近郜更躍動作頻頻,多方施壓要求餘廠長將樓盤股權打包轉讓,價格按4600元/平米,比當下市場價略高,但跟當初成本相比還有盈餘。


    “廠子正急需生產資金,從設備升級更新到廠房翻修、職工技能培訓、拓展銷售渠道等等到處都要錢,每天早上一睜眼我就琢磨去哪家銀行借貸款,”餘廠長道,“當初純粹迫於市裏壓力跟郜更躍合夥做房產,壓根沒想賺錢,如今回本還有餘糧我已經心滿意足……”


    “如果打包轉讓,資金怎麽到位?”方晟截口問。


    “打包協議生效後先付百分之三十,轉讓手續辦妥後付百分之四十,剩餘部分再隔三個月結清。”


    “時間拖得太久,不能由著他們!”方晟斷然道,“我不管轉讓手續要辦多長時間,總之從協議生效起六個月內必須付清全部款項,這個要求對國騰油化來說並不高!”


    “好,好,我馬上傳達方市長的指示。”餘廠長連忙應道。


    二是職工宿舍區房產開發,前期從市委到南澤廠已形成共識,那就是委托房產公司進行開發,這樣既不占用生產資金,又不承擔市場風險,還能憑空拿一筆不菲的轉讓費。


    但職工宿舍區安置補償矛盾也相當尖銳。


    一方麵是曆史遺留問題,宿舍區裏有外廠人員、職工子女租住;另一方麵宿舍區至少三分之一住戶屬於困難職工,安置遠了人家不樂意,就近安排又付不起差價款。


    宿舍區住戶們早早聽到風聲,對補償款有很高的預期,有的揚言不滿足條件就誓死不搬,與宿舍共存亡!


    匯報到這裏,餘廠長為難地說:“廠裏是打算通過搬遷對困難職工有個補償,但要價太高的話確實負擔不起,我們還指望轉讓費充實資本金把家底子做實呢……”


    方晟道:“房產開發權轉讓出去了,搬遷費應當交給開發商談,南澤廠不要介入!市場化產生的問題由市場解決,搬遷費用談不成是開發商的事,你隻管把轉讓費揣進腰包,當然,這樣不可避免會影響轉讓費要價,但與頭疼的搬遷戶談判相比,少拿點錢也值。”


    “方市長說得對,我們是要改變過去國企大包大攬的作風,凡事用市場經濟理念來衡量。”


    餘廠長語氣由衷地說。其實南澤廠領導們早就有這個想法,但必須從市長嘴裏說出來才算數,否則那些來頭很大的開發商斷斷不可能同意。


    緊接著方晟又問了些細節並作出相關要求,等結束談話已到中午。餘廠長挽留領導們吃飯,方晟也沒客氣,就在食堂旁邊的小餐廳吃工作餐,加上於正、廠領導等人圍成一桌,六菜一湯,吃得簡單而隨意。


    上午三個多小時連開兩場會,還有一個談話,這樣的強度對市領導來說是家常便飯。中午方晟沒休息,召集部分工人代表座談,了解一線工人對引資入股和改製的想法。


    座談會開到一半,接到於道明的電話,言簡意賅說你哥那個姘頭調任銀山市場監督局黨組書記,正處級!


    田芳輝提正處的事終於完成了,總算沒讓方華失望。方晟喜出望外,特地跑到會議室外連聲感謝,於道明閑閑說好歹算你半個嫂子,都是一家人謝什麽。說罷陰險地笑了一聲掛斷電話。


    顧不上跟於道明理論,方晟第一時間向方華通報喜訊,自然又提到解鎖若幹姿勢之類的葷話,方華笑得合不攏嘴,很大度地不予計較。


    回會議室前,齊垚湊上前低聲說馮秘書長打過兩次電話,問柯察巷地皮投標的事咋辦?


    耿大同果然沒打電話。


    如果他問心無愧,應當打電話的。


    方晟輕輕一招便試出耿大同介入了此次評標,更不可能讓他得逞!


    “再打電話就告訴他,等我回去再說。”方晟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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